第一章 万事开头难

失落的同进士

道光十八年的孟夏四月,湖南早已繁花似锦、盛意盎然之时,遥远的北京城里却仍是朔风阵阵,冷雨纷飞。凄风呻吟中,冰粒子般的碎雹子连续打在脸上,好像被隔了层棉布的钝刀子划过般生疼。远处被雨水淋过的城墙黑沉沉的,衬着天空中阴暗发红的彤云愈发低沉了。宣武门外果子巷的万顺老店里,一个瘦弱的年轻人正站在绵密的风雨中望着店门外一株簌簌发抖的白杨树卖呆。倏然间,一股贼风透着冰冷,卷起漫天的水滴如同一把看不见的大扫帚般横扫过来,直刮得客店的两扇樟木门砸在砖墙上砰砰直响,使年轻人亦不由自主地连着打了几个冷战。

白日里龙门放榜,曾子城虽然今科得中,却只落得个三甲的同进士之名,他心里怎能欢喜?想到离京前父亲曾麟书带着家人椅门相送的盛景与殷切期望,心里又是一阵的酸楚。

“伯涵不去屋里猜枚饮酒,却在雨中苦候何人?”随着声音响起,客店内信步走出一个清瘦的年轻举子,看样子约在二十出头光景,正撑把油纸伞往这边走来:“如今该是叫你‘国藩’还是子城呢?”

曾子城闻言转过身,脸色晦暗阴沉:“孟容兄休要取笑,我如今这等光景还能谈得上什么‘国之藩篱’么?”刘蓉抬头望了望渐暗的天色,扯着曾子城在店下窝棚里站定,边抖落着身上的雨水边说道:“今日不比两年之前,一来伯涵三甲得中,二来你我又在此客店不期而遇,也算得上两桩美事,怎地如此忧郁?”

曾子城长叹口气,随手拉了把凳子湿漉漉地径直坐下:“十年寒窗,两次落第,如今却只换来个同进士出身,怎能让我欢喜?”

“大可不必忧虑。”刘蓉已知曾子城此时心意,便挑拣着能说的言语劝慰道:“三日后还有朝考,又是天子亲临,届时伯涵若是得了‘朝元’,不愁不入翰林。”谁知曾子城却懊恼地摇了摇头:“我已决定明日回乡务农,终此生再不涉足京畿一步。”

“什么?”刘蓉吃了一惊,看曾子城脸上却又无半分玩笑之意,他小心地走到曾子城身边,盯着那对黯淡无神的三角眼斟酌道:“伯涵此言当真?”

“嗯。”曾子城坚定地点了点头道:“孟容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万万不可。”刘蓉一把拽住曾子城的袍袖,脸上惊骇不已:“以伯涵之能大不可将出身放到心上,现在自当全力应对朝考才是正途。回家云云切勿不可提起,君不知‘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谁知他话引来的更是曾子城满面的懊悔之色,正待细询间曾子城已经颓然站起:“我在白日里得罪了当今权臣,就是参加朝考也恐是陪太子读书,不如趁早回乡的好。”说着话径自站起身,迎着雨拐进了西头的客房。

刘蓉独自站在棚下愣了半晌,不知曾子城话里得罪了权巨做何解释。心想他们有别两载,虽晚饭前才在客户里重新相认,可这曾子城的脾气却一点也没改。他这段时日游历湘乡,多次闻得曾伯涵才思敏捷胸怀锦绣之名,今若弃之朝考岂不可惜?甚至在刘蓉心里,早已将曾子城当作知己挚友,认定他必须将来前程广阔,故沉吟着向他房里走去,想详寻这得罪权臣是什么意思。谁知刚走到曾子城客房门口,就见青布衣衫的店掌柜正探头探脑地往这里查看,他一摆手,将店掌柜唤了过来:“有什么事?”

店掌柜看到出手阔绰的刘蓉,立时换了副笑嘻嘻的面孔迎上来道:“小的不知刘爷和曾爷竟是相识。咱们店今儿盘店,所有客官都赏了房钱,看到曾爷账面上还记着十二两银子房饭钱,就过来问问……”刘蓉一摆手打断了店掌柜的话,从口袋中摸个京锭丢给他:“欠了十二两就来聒噪,给你结了也就是了。”店掌柜拿起来瞅了半天,直确定是个九八成色的头号银元宝,才陪笑道:“店里的夹剪坏了,不如明日一早买来再兑给刘爷可好?”

“算了,先记曾爷账上吧。”刘蓉说着话推门进屋,看到曾子城和衣倒在床上,像是睡了。他一屁股坐到床上,才看到床头齐整地摆着一套崭新的“廿三史”,遂笑道:“我道你才来了几日就开始欠银子,想是都买了这套廿三史。”他的话刚说完,就见曾子城已经坐了起来,说道:“我可不是向你来打抽丰的,只是今日看到套书实是想买的紧,方才还想寻人借点钱呢。”

“不是早就惦记上我的荷包吧?”刘蓉就着话说了几句玩笑,然后话锋一转,问曾子城刚才说得罪权臣是什么意思。就见曾子城从包袱里摸个尺把长的白铜雕龙水烟筒,把腰间烟袋里的烟叶子添了一把,点着后深深吸了几口才告诉刘蓉,他这次来京师其实是带了几百两银子的,原是合计着拜见座师、寻门子都用得着。谁知道今天白天除了买书外,还遇到了件特殊的事情,竟把带来的银钱花得一干二净,还无端地引出了场祸事。

原来当日曾子城龙门看完榜后,就没和一道前来的几个同乡去打茶围,而是独自穿过大清门,迤逦在棋盘街上闲逛。方才细细看了几遍,自己都没在头甲二甲的名刺上,倒是在最后三甲的榜单里发现了他的名字。这下对曾子城来说无疑是个晴天霹雳,无论如何这“同进士出身”的出身这辈子是坐定了的,就算朝考得了第一也自不能在同僚面前风风光光地拱手抱拳,说声“天子门生”抑或是“卑职乃道光十八年进士出身”了。虽说只差了一个字,但谁都知道这“同进士出身”在朝廷里无疑于下里巴人,算得上是低人一等。

怎么办?回去?曾子城拿捏不定,正忧郁间已经走进街衢之中,身边人群熙熙攘攘,搭架着各式席棚,耍百戏的、算卦解梦的、摆摊卖货的……喧嚣震天;身边高低错落的小吃叫卖吆喝此起彼伏:

“驴打滚、驴打滚,正宗南城豆面驴打滚!”

“艾窝窝——吃一个香俩的艾窝窝!”

“豆汁焦圈啊,北京城一绝!”

“卤煮火烧,一碗香一天!”

……林林总总,把个曾子城搅得脑袋里也如这市井般糊涂得像锅浆粥。他正琢磨着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该回客店清静清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进了耳朵。他寻声瞧去,却见远处酒肆门前围站了不少闲人,似正望着石阶上一对痛哭的母女交头结耳。再远点的地方,几个长随打扮的汉子正虎脸叉腰站定,都是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曾国藩好奇地挤过去,向身边卖豆腐的老汉打听经过。

“作孽啊,这对母女早先借了穆管家的银子,在这里卖唱偿还。今日到了账期,穆管家带人来催,说要是还不了银子就把女儿香兰给了穆管家做填房。她娘杜刘氏自然不愿意,又拿不出钱来,索性就拉着香兰在这里大哭起来,也约有小半个时辰了。”

老汉给曾子城端了碗豆浆,用小勺边加糖边絮絮叨叨地把经过说了。曾子城斜睨瞧去,看这唤做杜刘氏的女人约有四十岁光景,套着身半新不旧的棉布蓝衫,怀里抱了把琵琶,正蹉着脚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像是伤心欲绝的模样;她身边的女儿香兰倒是长得标致水灵,能有个七八分姿色,穿着淡黄绣花衫子和小花的葱绿长裤,正低头陪她啜泣。

曾子城心里隐约一动,暗忖这香兰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倒是长得清秀无比,怪不得被这穆管家看上。他心里如此想法,身体自然偏向香兰,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谁知这杜刘氏原是烟花女子出身,见多识广老于世故,见此情景知这半个时辰的痛哭没白下功夫,忽然之间冲上去抱住了曾子城的右腿。

“大老爷啊,我相公病死时发丧,我只借了穆管家四十吊钱,如今这二百两银子如何还得了啊,你要给我做主……”她哭得惊天动地,直把个曾子城搞得手足无措。他抬眼望去,除了长随打扮的几个汉子在远处面带轻蔑地嬉笑望着他,余人都已散去。他添了添干涸的嘴唇,只觉一股热流从身体中激涌至头顶,让本性中的怜悯立时占了上风。他试着把腿往回收了收:“到底你欠这穆管家多少钱?”

“现在连本带利是二百两。”杜刘氏嘎然止住哭声,慢声细语地说道:“我男人经人介绍在穆府里干活,谁知道没几日就得了心疼病死。发丧时穆管家说看我们母女艰难,就拿了四十吊钱于我,当时并没说是要滚利的息。后来过了半年才找我要钱,已成了一百多两银子。如今逼着我母女还他二百两,否则就让我女儿做了他的填房。谁知道他是不是早就瞅上了香兰给我们设局,巴得想再娶房小媳妇。”

曾子城皱了皱眉,约莫着杜刘氏说的不是谎话,只轻轻叹了口气,想起赴京赶考一路所见竟是民生凋敝,遍地疮痍之色,便恻隐之心大动。凝思片刻,从口袋中摸索着想找张二十两的银票给她聊表心意,谁知手伸到怀里才想起近日花销颇大,身上正巧只余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如何舍得掏出来?

这一犹豫,他又觉众人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只得一狠心把两张银票都塞到女人手里勉声道:“算了算了,这银子你拿去还了穆管家,好生过日子吧。”谁知道杜刘氏还没说话,远处几个长随已然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黑面虬髯的汉子站出来冷哼一声,向着曾子城喝道:“你这举子好不知趣,快滚快滚,别多管闲事。”

曾子城抬头望着他们,鼓足勇气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此距皇宫咫尺之遥,天子脚下难道还有人敢强抢民女么?她欠你二百两银子,我予她还你有何不可?”听闻此言,虬髯上下打量曾子城许久才问道:“你是何人?”

“湘乡曾子城。”曾子城索性昂起头,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但听身边背后隐隐传来几声叫好。这下他愈发得意了,挺直腰杆正色道:“天下之事本应天下人管,再大也抬不过一个理字,你家主子如此为非作歹,以还钱之名逼迫良家妇女填房,难道没有天理王法么?”话说到这儿,瞥见面前粗壮的几个对手,曾子城心里又有些不安,遍观周遭围观的人不少,约莫着穆管家这些长随应该不会乱来在当街动手吧?谁知他的话音刚落,看热闹的已经有几人参差不齐地叫起好来,这下倒也给他壮足了胆,隐隐松了口气。却见虬髯汉子左右瞅了瞅,拧笑着接过杜刘氏手中的银票,扬长而去……

刘蓉端着茶杯听曾子城说完白天之事,才沉吟着问他可知这穆管家是何许人也。就见曾子城哼了一声,说道:“等他们走了我才知道这些人竟是穆府二管家穆禄的长随,而这个香兰本是要被穆禄带走当填房的。事后细量,才觉竟办了孟浪之事。”

“难道是当朝文华殿大学事,工部主事穆彰阿的大管家?”

“没错,这穆禄正是穆彰阿的大管家。”曾子城苦笑一声,问刘蓉道:“你说我还能去参加朝考么?”

刘蓉想了半日,忽抬头道:“这次从湘乡赴京,听起桩轶事甚至是有趣,不知真假,索性说给伯涵听了。”

说着话也不待曾子城回答,就自顾讲了下去:“传闻道光六年,在长沙府试中有一学生终日端坐,不离试席且风度凝重。知县李逢春见此甚为惊奇,便上前考校,出对云‘范文正以天下自任’,谁知此学生即刻答曰‘韩昌黎为百世之师’。李逢春见他不仅对仗工整,而且气度非凡,遂生好感,又横批问‘青云直上’?而学生则以‘朱绂方来’答对。李逢春叹道‘此生胸怀大志,他日定堪大用’。”

他的话刚说完,曾子城就已坐直,面带敬色接道:“后来此少年果然入阁拜相,即是当今大学士潘公世恩。”

刘蓉点头笑道:“潘公少年就有大志,后来才有了大做为。另外你不知的,是潘公虽贵为状元,但当年初入仕途也颇为不顺,几遇不保,经大志大恒才得翰林院修撰之职。伯涵今日怎能为此细枝末节的小事打退堂鼓?再说我当你所言是得罪了什么权臣,原来只是个穆府的二管家嘛。我听说这穆彰阿未必是心胸狭隘之人,你不如主动去拜访他,说明缘由能取得谅解也未可知。即立志要做‘国之藩篱’,那持之以恒必不可懈。”“想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二十余载方才一雪前耻,这才是何等样的恒心大志?”

刘蓉的话如锥刺般让曾子城深有所触,才思索发愣,就听刘蓉续道:“朝考是进翰林必经之途,且我朝同进士出身名臣也不在少数,伯涵不试怎知自己不行?愚兄看来,伯涵他日必当封阁拜相,今日之事实应不足挂齿。”

曾子城点了点头,浓厚狰狞的乌云已经开始逐渐消散。心底也着实不愿就此离京回乡,方才头脑一热说出回家务农的话,稍待少时又自感到可笑。想到此节,他长叹一声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亦有成就‘国之藩篱’的恒心大志,既然如此那我就去穆座走上一趟,这穆彰阿是我的座师,也应去拜访的。想我一片至诚至信之心,他穆彰阿断不能为难。再说如真的不试上一把就回乡务农,只恐连一成希望也都没了,真是惭愧得紧,只孟容兄不要见笑罢了。”

说到这里曾子城站起身,拿了刘蓉的雨伞就往外走,急得刘蓉又撵了出来:“拜门子哪能不带银钱。”说着话不由分说地住曾子城手里掏了一大锭银子。

可他俩却都小看了穆府二管家穆禄,此时此刻的他却正酝酿着针对曾国藩的一场阴谋。

英雄就美的代价

穆彰阿的府邸坐落在朝阳门内的烧酒胡同口,早年前这里曾是前朝名相张廷玉的一处私宅,规模上虽不如近临着的恒亲、怡亲两座王府宏大,却也茵茵蕴蕴得占地一百多亩,相当轩敞舒适,在京城百官中算得上是出类拔萃了。

此时已近傍晚,萧溯的冷雨却还不断头儿地下着,或淅淅沥沥,或飘飘洒洒,又卷着重雾阴风不知疲倦地从门缝往屋里钻。此刻穆府大门东侧的排房里,一群长随书吏正围着炉炭火陪二管家穆禄吃酒。这穆禄年约五旬,五短身材,粗黑面皮;尖脸窄下巴,金鱼眼,鹰钩鼻,一对暴牙龇出老长,被烟酒熏得黑里透亮,怎么看都让人别扭。却见他从桌上的碟中夹了块猪头肉丢在嘴里,边嚼边含糊不清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我老穆平日里如何得罪了老天爷,想迎填房都被他弄个举子搅了好事,真是窝气。”

“穆爷不必丧气,那香兰长得瘦小枯干,有啥好的。改日小人们给爷惦记着,任穆爷这身份找个好的还不是小事一桩,何必自寻烦恼?”一个中年书吏讨好地给穆禄续了杯酒,拿捏着找话劝慰。却见穆禄冷哼一声,仰脖把这杯“大烧缸”径直灌进了肚,红着脸粗声道:“人争一口气,佛为一柱香。香兰做不做我的填房其实无关痛痒,只是这小小举子当街驳了我的面子让人着实下不来台。也就是这几年穆中堂提携让我做了管家,再加上堂兄赵爽在朝为官不能给他惹事,否则依着几年前的脾气我早就提刀去寻这个曾子城晦气了。”

“这个自然,谁不知穆爷是绿林好汉出身。”另一个年轻书吏陪笑道:“听说当年穆爷只身闯过黑虎寨,以双拳独斗四十余人全身而退,可是有的?”

他的话似乎正中穆禄下怀,只见他豁然大笑,脸上带着些许得意之色:“没错,那还是我少年时刚出道的事情。只因有个本门师弟与黑虎寨的人起了冲突,被他们掳去。我便代师出头,只身闯进黑虎寨,与他们大寨主‘擎天虎’刘久六恶斗了三日,终于救了师弟回来。”

“穆爷真乃神人也。”中年书吏端起杯子给穆禄敬酒,又道:“我蔡九虽为一介书生,平生却最佩服穆爷这样的侠客。”

穆禄得意地把酒喝了,撮着牙花子对蔡九说道:“你也不简单啊,谁不知道全穆府鬼点子最多的人就是你这狗日的。我听说前日里一个叫孙长升的馆选官想找穆相补缺,门子竟寻到了你这里。你这厮便把拜帖中他的名字里升字下的升写得比蝇头还小,日字倒是硕大。于是穆相第一个把这叫‘孙长日’的唤了去……”他的话还没说完,周边众人已是笑声一片,听有人打趣道:“不知这姓孙的真补了实缺到任上是该叫长升呢还是长日?要是真人如起名,恐怕也没别的时间处理政务了。”

蔡九嬉笑地陪众人喝了几杯,对穆禄道:“在下初来乍到,让穆爷笑话了。”

“算毬吧,定是你拿了这孙长升的银子,又恐老爷事多不能全见,便弄出这么个笑话来。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主意着实不坏,能如此洞悉穆相脾气又心思机巧的人在府里还真不多。”穆禄说着又喝杯酒,便收了脸子,眯着眼睛靠在椅上发呆。众人见他忽然收了笑容,不知道何故,俱有些面面相觑。只蔡九骨碌骨碌地转着眼睛,盯着穆禄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门房坐班的老马颤巍巍地撑着把油伞推门闪了进来,手中携了封大红的拜帖,恭恭敬敬地递到穆禄面前,却身道:“有个学生要拜见穆相。”

“叫什么啊?”穆禄大刺刺地坐着,对拜帖视而不见,老马知他不识字,便答道:“说是湘乡人,叫曾子城。”

“是他?”听到曾子城的名字,穆禄蘧然一惊:“怎生如此巧合,偏得今日在此处吃酒正遇到他来。”说着话站起身推门看了看雨势:“我倒真想看看这曾子城。”

“你们继续,我随穆爷出去。”蔡九伸手拿起老马的雨伞,随着穆禄走出房门,正被一股冷风夹着雨丝扑到脸上,热烘烘的身体立时连着打了几个冷战,倒噎几口气时看到穆禄已出了大门,忙紧走几步才看见门外凄风苦雨中站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书生,大约就是所谓的曾子城了。刚琢磨着是不是要替穆禄问话时,穆禄已自己问了出来:“你是曾子城?”

“学生湘乡曾子城。”曾子城操了口带着浓郁湖南口音的官话,正轻轻跺着已经在雨水中麻木的双脚,有些奇怪地打量着从屋里走出的两个人。

“你知道我是谁么?”穆禄沉着脸,没有一丝表情。

“敢问足下是?”

“我是穆相的二管家穆禄。”

“哦。”曾子城似乎并无惊骇之色,只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眯起眼睛略施一礼道:“在下今科三甲学生曾子城,想求见座师穆相,烦先生予以通报。”好像并没有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和这位二管家联系起来。

难道他不知道我是谁?穆禄疑惑地瞥了眼身后的蔡九,又加重语气把名字报了一遍,却得到的依旧是曾子城重复要见穆相的话,完全没有把这位二管家放到眼里。“穆爷,恐是这举子在装糊涂。”蔡九凑近脑后压低声音说道。

原来如此!穆禄恍然大悟,忽往前跨了一步,凶狠地盯着曾子城,半晌才幽幽说道:“白日里我还寻思敢当街打抱不平的人是个什么样的好汉,恐能‘横推八马倒,倒拽九牛回’,此时一看却不曾想是这么个小个子,真让人可发一笑。”

“听闻穆相管教下人甚为严格,不知穆二管家的事是否和穆相打过招呼?学生既然一会儿求见穆相,不如顺便卖个人情与你,把香兰的事情报知穆相,也好让穆二管家有个依靠,早日再寻得香兰做填房。”曾子城语气不重,但话里柔中带刺,直直地戳中穆禄痛处。他迟疑了一下,招呼身后的蔡九:“老蔡,带曾子城去花厅吃茶,那里自然有人伺候他等见主子。”

“是!”蔡九不敢多言,遂带着曾子城穿过游廊,在正门北侧一个硕大的花厅前站住了脚:“子城兄,你带上拜帖进去就会有人待茶安排,至于见不见得到穆相那要看你的造化了。”说罢也不待曾子城回答就径自转身离去,只把兀自疑惑不解的曾子城留到了原地。

看蔡九走远了,曾子城才透过花厅亮窗,影影绰绰地看到几十号举人打扮的书生正在屋里交头接耳,还有插科说笑、抽烟嗑瓜子的,烟雾缭绕,甚是嘈杂。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长随打扮的下人正端了汤水出来,便截住问道:“敢问小哥,穆相可在屋中?”

“老爷在客厅会客,你把拜帖与了老洪就是了。”长随朝屋里点了点头,却并未说明谁是老洪,曾子城也不敢多问,拿着拜帖进屋看到里面人声鼎沸品类颇杂,除当科的举子外,落第书生、外省官员、穆府的清客幕僚甚至师爷都有在座,正围成一大团闲磕牙,见曾国藩进来自然无人理会。就听一个浑厚的声音说道:“我这个有个上联,说是恒温一世之雄,尚有枋头之败。”他的话音刚落,就听门口一人朗声道:“项羽万人之敌,难逃垓下之围。”众人随声音望去,却是刚进门的曾子城。

“难得老兄才思如此敏捷,那我就再出一联。”说上联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书生,鼻梁上架了副玳瑁眼镜,声音多少有些嘶哑:“两舟竞渡,橹速不如帆快。”

“这有何难。”曾子城刚才闻对心痒,情不自禁地回答一句。此时略有后悔唐突,见对方出此绝对,却不由暗自庆幸。原来此对他当年在长沙读书时就听说过,只是其时并无人对仗工整。直到十余年后,上次落榜回家方听同乡说有才子对出。念起此处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百管争鸣,笛清难比萧和。”

“好,我也凑个趣。”这次说话的是个干瘦的老先生,捋着山羊胡摇头晃脑,大大方方地站起身说:“赵中贵指鹿为马。”

这次,曾子城迟疑了一下:“齐尚书以羊易牛。”

“不错,不知作文如何?”

“请老先生示下,学生勉以一试。”

“嗯,有这么一个八股破题。”老先生沉吟了一下,说道:“孟之反不伐。”曾子城一征,自知此题虽不难,但做出新意着实不易,好在自己苦读《四书》多年,算得上此中老手,即使不能作出文盖古今的文章,也自信不会太差,便缓缓题道:“不矜功,良将也。夫伐,情也。反不然,良将哉!春秋时不伐者二,一介子推,一孟之反,之推不贪天功以为己功,之反不假人力以为己力,吁!良将哉。”他的话刚刚落地,周围就已遍是叫好之声。干瘦的老先生似乎有些出乎意料,面无表情地走到桌前,伸手取过早已沾满浓墨的笔,信手在纸上画了个圆圈:“就以此为题。”

这下所有人都惊呆了,曾子城心想八股之题俱出自四书,虽然千余年来出题者无不以新意为荣,可这个圈也太过于匪夷所思了。不过细思量下其实也未出格,想必算是圈点吧。他长吸口气,朗声道:“圣贤立言之先,得天象也,天圆地方,人道本乎天道。”

“好!”忽然间一个浑厚苍老的声音从里间屋传出。曾子城抬头看时,却见一老者在几个长随的簇拥下走了过来。就见此人白净面皮出落得十分好气色,眯起的细长眼中透露出一道凌厉的目光,炯炯有神,甚是精神。再往下看,却见他穿着滚边的湖绸玄袍,套着青紫色巴图鲁背心,脚下蹬了双便鞋,发辫拖在脑后齐整利落。虽可知年应已近花甲,竟给人一种刚入而立之年的感觉,可见气度之奇绝。

曾子城脑海中灵光闪过,才念及此人是否穆彰阿时周围人都已站起,一时间老师、穆相、中堂胡乱叫起,嘈杂一片。曾子城心中一凛,已知此人果是大学士穆彰阿。

“你就是湘乡曾子城吧?”穆彰阿笑着走到曾子城近前上下打量:“早闻你才思敏捷,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承蒙穆相夸奖,学生着实惭愧得紧。”

“不知今科是否得中?”

“三甲四十二名。”曾子城低下头,小心地注视周围,感觉似乎有千双眼睛注视着他。就听穆彰阿笑道:“不打紧,听闻你未出湘乡就已运筹帷幄,实乃后生可畏。”说着话示意曾子城随他穿过花厅,来到正厅就坐。曾子城又向穆彰阿问了好,才斜签着身子坐下,只觉心口乱跳不止。

穆彰阿坐到太师椅上,先接过热毛巾揩了揩脸,又拿起苏合香酒抿了几口,才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用右手捋着发烫的脑门幽幽地说道:“前日苏北十三个乡县遭了雹灾,协调安排赈灾调粮的事情着实让头疼,忙到脚打后脑勺,连各处设立粥棚这等小事都得亲力亲为,实不知现在下面的人是怎么办差的。今天的晴雨表还没有送来,着实让人惦记。”

“皇上洪泽齐天,又只十三个乡县受灾,穆相大可不必忧虑,倒是保重身子骨要紧。”说到当今圣上,曾子城站起身先是叩了头,才重给穆彰阿行礼。穆彰阿点头示意他坐下才道:“如今真正办事的官员实是不多,能静下心来的更是少数。皇上几次让我留心人才,既是信任亦是今日之困使然。刚才看你文锋犀利,恐也是孔孟正途出身,自当心怀报国之情。”接着又问了曾子城往来身世,见其步履稳重,举止端庄,谈吐大方,也甚为满意。最后穆彰阿笑道:“三日之后还有朝考,若伯涵尽显其才,何愁不入翰林?”

听穆彰阿如此说来,曾子城当下心花怒放,立时倒头便拜:“还望穆相多多提携。”

“此事还要看你文章如何,与老夫却不相干呐。”说着话穆彰阿端起茶杯啜饮起来,曾子城连忙请辞,原本想借机提及当日与二管家穆禄的事情,此时看来也只能做罢。谁知道才出了花厅,就看到穆禄和蔡九仍旧站在游廊旁,正阴恻恻地往这边张望。曾子城不愿与他们再多纠缠,只装没看见般从两人身边穿了过去。

“穆爷恐是心有不甘?”见曾子城走远了,蔡九地压低声音问道。“不甘有什么办法?这个举子眼见得了老爷的欢喜。”穆禄冷哼一声,声音怪怪的。

“其实穆爷出气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看想不想冒点风险,愿不愿出点本钱。”“若有良策但可说来听听。”穆禄有意无意地往路边的龙爪槐下蹭了几步,就听蔡九嘿嘿笑道:“此事说起来其实也不甚难,我早打听清爽这曾子城住在万顺老店。只消穆爷于我几个心腹,在下立时便可以会文之名带他出来,届时让这曾子城连吃上三五日酒岂不误了朝考?所谓误考举子与落榜无疑,穆爷不正解了心头之恨?”

“这曾子城可是有功名的人,此事风险不小。”穆禄忧心忡忡地说道。“不打紧,我蔡九的口风穆爷应该听过,再说会文之时起了争执嫉妒也是文人常有的事情。”听他蔡九说得斩钉截铁,穆禄才放心地点了点头:“事成之后自不会亏待先生。”

“多谢穆爷费心,只是我兄弟蔡八与乡邻争夺田产的事情穆爷也应该知道,届时穆爷只消在令兄面前美言几句即可,想来顺天府尹的面子对方不能不买。”

“我心里有数。”边说穆禄边带着蔡九顺着甬道往后院走,却不知道他们的谈话正被藏在树后的一人听了个清楚。他叫郭嵩焘,字伯琛,号筠仙,也是前来拜见座师的举子,早年在长沙读书时就与曾子城相识,关系甚好。今日偶然听到穆禄与蔡九的对话,虽然只闻了个囫囵,却也猜了个十之六七,不由得彷徨起来:曾子城为人憨厚,若真中了蔡九的计,这大好的前程恐是毁了,只道现在该如何通知他才好?

郭嵩焘抬起头,急得原地转了两圈,却看到老马头从门房出来,便停住步子迎了上去。也就是此时,夜空中一阵悉悉率率的声响,雨突然大了起来。

落空的圈套

从穆彰阿府出来,郭嵩焘心急如焚。从适才听到穆禄与蔡九对话已近多半个时辰,谁知道他们可否找到曾子城?当然自己已递了门包拜帖,不能立时出去,才耽误这许多功夫。想到此处他健步如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万顺老店跑,待赶到果子巷口时已近亥时。

“这位客爷是要打尖还是住店?”一个穿着粗布灰袍的伙计把门开道缝儿,皱着眉上下打量郭嵩焘问道:“瞧这光景大约是赶长途来的吧?”

听他这么一说,郭嵩焘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俱已湿透,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不禁笑道:“你进去给住在这儿的赶考举子曾子城传个话,就说郭伯琛有要事找他。”那伙计一怔,随即摇头,不耐烦地说道:“我这万顺老店自打嘉靖朝至今已有三百余年,哪次会考不是举子爷们的首选?今儿在这住店的上百,实不知哪位叫曾子城,再说这会黑灯瞎火的也不方便。这位爷不如在小店住上一宿,待明儿个放晴了再寻也不迟。”

“放屁!”郭嵩焘原本就是个爆仗脾气,再加上今天一肚皮的心事,被这不知青红皂白的伙计挑拨得怒火中烧,气得浑身乱颤,恨不得一巴掌掴过去打掉他几颗门牙才解恨。

这边正乱着时,那边脚步橐橐声响起,店掌柜披着竹布灰绸褂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看门前伙计和郭嵩焘正闹得灰头土脸,连忙拉开二人问道:“二贵,这大半夜的是怎么回事?”

“掌柜的,你看这位爷大半夜的要寻什么曾子城,我让他明天再找他就虎着脸找我晦气,这大半夜的左一趟又一趟,还让人不让人睡了!”被叫做二贵的伙计大约之前受了什么气,脸上还带着些许懊恼。掌柜听说是找曾子城的,便用奇怪的眼神打量郭嵩焘好一阵才说道:“你也要寻曾子城?”

“是啊,难道已经有人来过?”郭嵩焘心里一阵紧张,约莫着八成是蔡九一干人捷足先登了。果见掌柜的点了点头:“你来之前有一群人也要寻曾子城,我告他曾子城回来就和几个同乡出去吃酒了。”

“曾子城去吃酒了?”郭嵩焘吃了一惊。

“是啊,今天晚上曾爷出去比较久,和他一起的刘爷就在门口等他。曾爷回来后俩人咬了一气耳朵,然后唤了几个同乡出去了,临走时让我不用留门,说他们要通宵吃酒。”

“你可知道他们去那里吃酒?”

“不知道,不过之前听刘爷话意思应该不是韩家潭就是陕西巷。”

“这下糟了。”郭嵩焘嘟囔着从怀里摸出一小锭银子丢给掌柜,问他这里可有马匹借用。掌柜抄起银子,眯着眼睛瞅了好一阵才告诉郭嵩焘他这儿只有两头走骡可借。“别嚼老婆舌头,快牵出来与我。”郭嵩焘急得五内俱焚,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到后院牵了走骡,一抖僵绳便冲门而出,向前门外大街奔去。

果子巷离韩家潭、陕西巷所在的八大胡同并不算太远。郭嵩焘在北京数年,自然知道这里是京城最著名的风月场所。平时除了寻欢作乐的人之外,逢大考之年各省举子办花酒也多在这一带,自然甚为热闹。只是他不知道曾子城与刘蓉等人在何处吃酒,故而寻觅起来甚是辛苦。其实此刻曾子城就在韩家潭巷口一处名为环采阁的妓院里与一众同乡聊得正欢,自不知祸事从要从天而降。

采环阁是韩家潭少有的南派妓院,修得富丽堂皇,正厅的琉璃灯上十几支大蜡烛点得如同白昼,曾子城并同二十几个湖南同乡正饮酒会文。却见这群人有的锦袍皮衣,有的粗布衣褂,更有的补丁连缀,却都欢天喜地,一个个喝得红头涨脸。本来曾子城是不太喜欢这种场合的,只是今天刘蓉听他回来述说被穆相青睐,就撺掇着他请客会文,甚至连银子都为他准备好了。于是碍着刘蓉如此盛情,曾子城被他们连拽带拉地进了妓院。

“曾兄的诗沉郁隽永,着实耐人寻味,不如再来一首让我等见见世面,开开眼界也是好的。”一个圆脸举人拖着破锣嗓子大声说道。曾子城斜睨他一眼,心想今日会文暂时中了头彩,想必这个曹令悟不服,既如此不如趁此机会再显露一把,搏个诗作名声。一来让他们心甘,二来对将来在京为官也多益少弊。念及此处笑道:“好,敢请曹兄出题。”

“嗯……”曹令悟放眼四望,最后把目光落到后窗外的雨幕中,一指外面地上积水道:“就以此为题吧。”

“哦。”曾子城沉吟片刻,站起身望着一汪池水道:“屋后一枯池,夜雨生波澜。勿言一勺水,会有蛟龙幡。物理无定资,须臾变众窍。男儿未盖棺,进取谁能料。”

“好!”对面桌旁一个国字脸的书生马骏才笑道:“好一个‘男儿未盖棺,进取谁能料’,真不愧是才子,如此大气的诗作真真让人咀嚼不尽。”

“这有什么,不就是五言嘛!大气的我也有。”曹令悟晃着脑袋清清嗓子诵道:“醉卧美人漆,醒掌杀人权。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他抑扬顿挫的刚背完,马骏才就冷笑着打断了他:“这是你的诗么,此诗载于《永乐大典》卷九百三十三支中的‘佚名诗集’,成就年代不可考。”

“马兄还有过目不忘之能,着实让人佩服。”曹令悟端起杯酒干了,用筷子在菜碟拣出粒花生米放到嘴里,咯嘣咯嘣地嚼着:“曾兄、马兄如此才学,将来入了翰林做文章写诗定可大展宏图,日子长着呢。”听他酸溜溜地这么一说,曾子城倒不好意思起来,当下谦虚道:“足下也是谦逊得紧了,只一科不中也没什么,大不了从头来过就是。在下也读过些《六书》、《字触》、《麻衣神相》类的杂学,看曹兄鼻直口方,气宇轩昂,实非常人。只须用心攻读,下科必定高魁得中,太平宰相做上二十余年。”

曾子城说得不多,却正点到曹令悟心上。他出身于江苏官宦之家,祖上在雍正年间做过道台,颇有家资。如今闻得曾子城之言,虽然只信七分却也欢喜得紧:“你小子真会说话,这一大碗米汤给我灌下去是想哄得我高兴替你会账么?你既学过术数,那帮我相相面可好?”他的话音刚落就引起了不少共鸣,连刘蓉都撺掇着曾子城说说。

“其实这相人之术无非‘骨、气、貌、神、发、声’等字耳,正所谓‘邪正看眼鼻,真假观唇启;功名看气概,富贵见神气;主意现指爪,风波见脚踏;若要细条理,只闻其言语。’”曾子城对识人相面果有一套,当下侃侃而淡:“彼时街头术士凭任一本《麻衣神相》都能说出一二,何况我读书之人。其实无论释道俗教,哪家没有几式看家本领?只是此乃细枝末节,万法归一,经世治国自然还要用儒道。一部《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已足够我辈读书人受用终生。想那洋夷万般奇淫技巧,虽可逞得一时之勇,却难撼我天朝上国分毫。”说着说着,他竟从识人相面讲到了读书治国之道,一时间听得众人痴痴茫茫。

“伯涵所言极是。”刘蓉一直侧耳倾听,忍不住插话道:“我辈读书人一来要靠自身修德、二来祖上亦有德,再加上明主圣眷,自然不愁锦衣玉食。只是除此之外,做官应有宏图之志报国之心才是,正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则’。”

“我大清国祚绵长,天朝荣盛,对付罗刹英吉利之流番邦洋夷小国自不消多说,其亦不足为俱。只纵观天下,墨吏贪官才是症结所在,如今国家疮痍岂非拜其所赐?通遍廿三史,哪朝哪代不是毁于贪吏之手?”马骏才没等刘蓉话落就侃侃而谈,说得气宇轩昂。

曹令悟点头道:“马兄说得不错,阉党贪吏是历朝两大祸患。我朝自高宗皇帝起就家法甚严,故只贪官污吏一条才是祸根。要待在下为官,自当以海瑞施公为榜样,纵然不能留名清史,也要扎扎实实地做几件事情出来。”

“好,既然如此,那不妨以‘立志’为题每人赋诗一首?”刘蓉兴奋地端起杯子喝干,大声道:“我先来!”接着缓缓吟颂:“芙蓉顶上踏歌行,百丈飞泉答啸声。万里征鸿留爪迹,千秋过客剩诗名。烟花住我春三月,山鸟呼人夜五更。射策请缨成底事,山中猿鹤是苍生。”

“不错,只不知道此诗可是应景而作?”曹令悟似乎听出了点门道,端起酒杯给刘蓉敬酒,疑问道。就见刘蓉爽声一笑:“曹兄果然机敏,此诗其实名为‘麓山题壁’,是早年间在麓山游历时所作,今日其实一则应景,二则也想让诸公品评。”

曹令悟点了点头,说道:“此诗意境雅趣,婉转悠然,实为上乘之作。只是诗中隐含抱负施展不易之意,与足下适才之言似有相悖。不如听听我的。”说着话续道:“遍山风雨漫天愁,一生长梦似漂流,常道黄金如粪土,你我身醉泪何休!”

“这大抵是一首古风七言了吧?”曾子城来回踱着步子,又望了几眼窗外萧瑟的雨滴:“我的诗自比不了两位仁兄,只是凑个趣罢了。”说着低吟道:“虹梁百围饰玉带,螭柱万石枞金钟。莫言儒生终龌龊,万一雉卵变蛟龙。”就在这时,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四下打量,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哪位是曾子城?”

“我便是,敢问先生台甫?唤子城可有指教?”曾子城刚念完诗,还没来得听众人点评就见有人闯进来找自己,甚至是惊奇。打量来人,只见他年约四十岁左右,粗黄的面皮,面露焦躁,一对圆眼精光四射;上穿着灰府缎面儿的夹袍,外面罩着兀自滴答雨水的蓑衣,脚下踏着双黑冲呢的千层底布鞋,已尽被雨水打湿。“我家主子想见曾兄,请屈驾移步一叙。”中年人没有回答曾子城的话,却劈头盖脸地说道。

曾子城愣了一下,摸不清对方是个什么来头,便道:“敢问你家主子官讳?现在何处?”

“就在外面轿中。”说着话中年人转身便走,又对刘蓉等人抱了抱拳:“几位大可不必疑虑,主子只见曾子城一人,片刻可回。”言讫带着曾子城推门而出,消失在黧黑的夜色中。刘蓉呆了一下,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左右瞅瞅,不甘心地说道:“这是何意?”

“只怕是哪家闺秀闻伯涵大名,思之心切故夤夜来访吧?”曹令悟嬉笑着转头问马骏才:“该马兄的了吧?”

“嗯,听我的。”马骏才摇头晃脑地大声道:“雨夜韩家潭,天气特别寒,如若无炭火,明日必多痰。”最后他故意把“痰”字拉长音,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刘蓉拍着胸口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才指着马骏才道:“今日之魁元必要给马兄了,这诗多好啊。”

“我这是调侃之作。”马骏才嘻笑了喝了杯酒,夹起块肥腻的肘子肉道:“只怕这一轮又是曾子城中了魁元。”

“又是他!”曹令悟抄起筷子,不甘心地从马骏才手中把肘子抢过来迅速塞入口中,嘟嘟囔囔地发泄着不满。却听耳边传来嘶哑的问话声:“请问几位是谁是曾子城曾爷?”这时众人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屋里倏然多了一个瘦小的先生。

这人五短身材,狭小的瓜子脸上镶嵌着对椒豆般的小眼睛,提溜乱转,显得颇为精明。他穿了灰色的府绸夹袍,外面套件黑湖绸马褂,扣子扣得齐齐整整,倒是标准的师爷打扮。刘蓉看了看呆若木鸡的曹令悟和马骏才,琢磨着这人是不是和刚才找曾子城一伙的,想摸清门道,便没说话。就见他拱手行礼介绍道:“小人牛六,是顺天府赵爽赵老爷的师爷。今日赵老爷和几位朋友在隔壁会文,听得曾子城在此,便特让小人来邀请前去喝上几杯。”

“赵老爷?”曹令悟似乎听过赵爽之名,睁着喝得有些迷蒙的双眼打量牛六:“不知道你家老爷为什么单请曾子城?请他什么事?是好事还是坏事?”

“文魁在此,岂能失之交臂?自然是好事。”牛六略紧张地往外看了看,舔着嘴唇说道。“那敢是好。”曹令悟猛地站起身,一把拽住牛六的胳膊道:“我就是今日文魁座首曾子城,和你去便是了。”说着话就往外走。刘蓉见似不妥,知道曹令悟有些喝多了,才要解释时却被牛六误会了:“这位爷不用多心,我家老爷只见曾子城一人,少倾即回。今日的账目都记在小人身上,请诸位随便。”说完也不待刘蓉回答,拖起曹令悟就往外走。刘蓉再要阻拦时却看到风风火火的郭嵩焘冲了进来,正和牛六擦肩而过。

“筠仙这是从何而来?”刘蓉拦住郭嵩焘好奇地问道。

“先别问我。”郭嵩焘急匆匆地瞅了眼在座诸人问刘蓉:“曾伯涵可曾在此?”

“先是在的,刚才被人叫走了。”刘蓉看出郭嵩焘似有事情要说,遂追问缘由。就见郭嵩焘不分青红皂白地端起个茶杯牛饮了一大杯凉茶,才把事情原本始末草草说一遍,最后道:“要带走伯涵的真是蔡九一伙可麻烦了,大好的前程只怕要毁了。”

“那怎么办?”刘蓉闻得郭嵩焘之言才知事情竟如此棘手,可对刚才同时寻找曾子城的二人都不了解底细,实不知如何事好;又担心只怕现在曾子城业已被蔡九软禁了起来。

曾国藩做官头三年 - 第一章 万事开头难
目录

阅读本书,两步就够了......

第一步:下载掌阅iReader客户端

扫一扫

第二步:用掌阅客户端扫描二维码

扫一扫

不知道如何扫描?

×

正在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