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洞

作者:四行诗人

手腕处的晶体屏震了震,林沃低下头。

一条信息滑了进来,“今晚十点,老地方见?—— 印班”

“好。”林沃回答,屏幕闪了闪又恢复透明,只剩廊灯跟着他的脚步一路延伸。

他在3327号门牌前停了下来,等感应探眼“滴”地一声由红转绿后,推门而入。

温润的暖气迎面拂来,他脱下粘着零星雪粒的热感外套,将双手消了毒,转身进入厨房。

恒温箱里的蔬菜被他随意放进爱厨的原料槽内,“清洗”、“切菜”和“沥水”三个按钮被依次点亮后,爱厨纤细的机械臂就忙碌了起来。

每当苏寻不值夜班的时候,林沃都会亲自掌勺,不吃爱厨做的菜。

“方程式般的味道”——林沃曾如此评价爱厨,苏寻反问他难道不是“懒的味道”,他想了想,回答说是“时间的味道”。

就像现在。他来到客厅一角,拿出Pink Floyd的《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当钢质唱针缓缓划过黑胶唱片的弧形刻槽,放飞的灵魂便穿越时空,从暗金的花瓣喇叭中一跃而出。

这台留声机是他的宝贝,来自祖父的珍藏,和这张唱片一样,古旧却极富质感,沉淀了一百四十多年的光阴。

从小林沃就对时间抱有一种近乎狂热的痴迷。年幼时他将喜爱寄托在各种古董旧物上,仿佛每次触摸它们,时间这个虚无的维度就会变得具体起来。再长大些,他就将目光转向更远处。

半球形阳台的窗角,绿点静静跳动,显示热能吸收正常。林沃将窗面由全黑调至半透明乳白色,熄了灯,打开一丝窗,将望远镜伸了出去。

寒风夹杂着雪花擦过他的耳廓,与屋内的热气相交后迅速消融。

他静静观测了会儿,忽然神色犹疑地检查了下望远镜,随后又凑上去。

镜头里,一颗圆点发着明亮的黄光,周围被五彩星尘环绕,星尘向右漫漫延伸,却在尾部戛然而止,像被人用刀剜去一块。

等等……G710仙翼双星的Ed星呢?……怎么凭空不见了?!

林沃有些吃惊地盯着切断星尘尾部的漆黑弧线,那里仿佛有枚黑漆漆的空洞,没有任何光线的反馈,就像嵌在门上的暗洞,幽深而诡谲。

不可能是Ed星突如其来的陷落,他已经连续观测G710许久,对此很肯定。

难道说,是视野被什么挡住了?

他使劲望进镜头,心莫名怦怦跳起来,一颗雪珠撞在他脸上,和他背后渐渐泛起的凉意连成一片。

爱厨机械的提示音穿过罗格·沃特斯的歌声到达他的耳膜,他想了想,将相机按在望远镜前,连通手腕上的晶体屏,回到了厨房。

当林沃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的时候,苏寻刚好进门。

“好香啊,林大工程师!”苏寻隔着香气深吸一口,墨色的齐肩短发将鹅蛋脸衬得白皙清瘦。

林沃给她盛了碗什锦蔬菜汤。苏寻是后天的素食主义者,受职业的影响。

苏寻一口气喝了尽,夹起碗底的腌菜球,左看右看,蓦地皱了皱眉。

“我今天接到一位醉酒的病人,他的伤有点奇怪。左小腿贯穿伤,形似枪伤,但又明显不是,创口没有被灼烧或撕扯的痕迹,而且伤口通道非常整齐,就像吸管横穿布丁一样,连经过的骨头都被整齐地削掉了。”

“伤是怎么造成的?”

“呃,他说得有些含糊,似乎是被一颗圆珠打伤的,就像这个。”苏寻晃了晃腌菜球,复述起病人醉醺醺的话,“他说……真邪门!好端端在路上走着,又没招谁惹谁,腿没来由就猛地一疼,抬起来一看,竟然冒了个血窟窿!起先以为是恶作剧,后来发现四周压根没人,而就在他刚经过的地面上方,隐约悬着一颗黑漆漆的圆珠,一动不动。”

“那他把圆珠带来了吗?”

“没法带,他一气之下去抓圆珠,可刚碰到,掌心接触的部分就被圆珠直接贯穿,和腿伤的情形一模一样。”苏寻摇头,“就因这事,那位病人的情绪异常激动,拽着医生不停地说,圆珠是个外星来的怪物,不冷不热,不轻不重的,连一点反光都没有。之后波疗科的医生把他带走了,去检查是否有精神创伤。所以说,他的话也不能全信。”

林沃默然点头,说不上哪里不对,只觉得莫名在意。

吃过饭,苏寻早早歇下,林沃一个人坐在环球酒吧最靠里的位置,在晶体屏上翻看相机传来的最新图像。

十点十分,巡场的机器人给林沃添了杯活氧水,他收起放空的思绪,随手调高座位前玻璃窗的透明度,黏在窗外侧的雪花在视野里渐渐清晰,映着酒吧狂放的灯光,和外面嬉闹的年轻人重叠在一起。

曾经的他也跟那些年轻人一样。林沃抿了口活氧水,微酸清凉的泡泡在唇齿间游走,不瞬间爆裂,也不过于刚硬,是他喜欢了十几年的味道。

窗外,一个身影朝他招手,头顶被雪打得发白。

林沃转身叫来调酒师,“一杯坠落星辰,一杯远征司令,谢谢。”

“等等,远征司令不用了,来杯咖啡,两倍浓度。”印辰匆匆跑进来,拍掉头顶上的雪,迎着林沃疑问的眼神坐下,“别瞪我,跟你喝完我还得回研究所呢。”

“啧,印大班长公务缠身,迟到不说,连约好的酒都不能好好喝。”林沃开玩笑杠他。

印辰回敬似的打量了下林沃,“林宿舍长,我瞧你倒是很闲,项目做完了?”

“哪,资金被隔壁组抢了,上头美其名曰说按优先级分配,实际就是无限期搁置,没戏了。”

“不如你辞职来我们所吧,先在岳导手下干两年,温故知新,然后让他把你调我组里,他肯定乐意。”

林沃闷闷瞥了印辰一眼,“啧,再说这事儿我跟你急。”

“好端端的,跑去做什么超聚弦核微子,那冷门玩意儿有谁买账,”印辰嘀咕,眼看林沃就要夺他杯子忙正色道,“好了好了,我找你有事呢。最近你有没有什么‘不太一般’的发现?”

林沃一下想到今晚先前,直觉也许有点关系,便从晶体屏里调出照片投影在桌上。印辰滑动了几张,表情越发怪异。

“G710双星,距地4.4光年,平时倒不在我们重点观测的范围内……是最新的吗?”

林沃点头,反问道,“你们最近没往天上投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吧?”

“据我所知,没有。”印辰放大着星尘被切断的边缘,“这么看,和我的情况有点相似。我们刚丢失了一颗卫星。”

林沃挑眉。

“就在近地轨道附近,卫星撞见了一块完全不透光的区域,有点像黑洞但绝对不是,姑且称它为暗洞吧。我们也不确定它何时生成的,而且由于没能及时发现,做出调整指令,卫星直接穿了过去,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及时发现……你的意思是卫星靠近时,数据没有异常?”

“对,没有受到任何作用力或辐射等,就像接近一团死物。卫星在接触到暗洞的瞬间信号消失,等完全没入后没再传回一点信息,我们几乎肯定,它被吞噬了。”

林沃摩挲着脖子,“嗯,黑洞确实没法解释。不过暗洞又是什么?听起来它出现得悄无声息,还不对周围事物产生影响。你们有头绪吗?”

“加班可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林沃又看向照片,若有所思,“你说,万一这两件事是一码事,那不就意味着,暗洞至少在4.4年前就已经出现在太空,并且有波及地球的趋势?……不管怎样,G710我会继续观察,怕只怕,卫星一事,并非个例。”

“但愿别,否则可头疼了。”印辰举杯一饮而尽。

当林沃走出酒吧时,这座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他环顾身边错落的五光十色,感受生命无尽延长的热度,尽力不去想那块令人不安的墨黑。

清晨六点,林沃从噩梦中惊醒。

他盯着纯白的天花板,眼神迷茫,背后虚汗渗下,脑海中黑色的恐惧渐渐涌起,像夜里涨潮的海水,在意识深处浮沉。缓了许久,他回过神来,再无睡意。床的另一半空空的,苏寻值班未归,他干脆关掉“安睡波”,刷起新闻。

《地球速报》首页跳出一条简讯——《挪威奥斯陆上空出现未知黑洞》

林沃点开,发现内容只有寥寥数字,基本是将标题复述一遍,没有观点和解释,最后附以看似明朗的结尾。他又去几个国家官媒上翻了翻,没找到更多信息。

而“搜奇社”里却是另一番光景,各种帖子雨落般滚动弹出,成片的最新评论从屏幕上方扫过,混合各种突然炸出的特效,热闹得仿佛在庆祝过年。

【新黑洞合集指路!内含各种照片视频证据及清晰时间线!奇友速看!】一条帖子冲进屏幕中央,将别的信息全部隐去,连闪了六次。看来是有人买了“制霸猎奇”的特权。

林沃点进去,全息画面在眼前铺开。奥斯陆峡湾粼粼的水波打在被褥上,墙壁四面是林立的城堡和楼房,阳光明媚,照亮了一簇围观的路人。

“快看那儿!”一个男声响起,画面上移,原本映着蔚蓝晴空的天花板上出现一口黑漆漆的洞,突兀地嵌在云团之中。

“这已经是第四天的状态,每天还在长,一开始就拳头大小,没人注意。我拉近了给大家看看。”

头顶的黑洞像张开的血盆大口一样迎面压来,整个屋子瞬间黯淡,林沃甚至看清了洞边缘类似撕裂的毛躁线条和不规则感。他心里咯噔一下。

背景里几个挪威青年窃窃私语,男声笑了下,“很逗啊,刚旁边的年轻人说要往里面投射自制的炸弹,看看会发生什么。不过我也挺好奇,毕竟这玩意儿谁都没碰到过,目前也没对人造成什么伤害,就是天上缺了个角而已。”

墙角忽然有什么闪过,往洞的方向窜去。

“噢!”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一只鸟误打误撞地飞进黑洞,瞬间消融,悄然无踪。

“大家刚看到了么?鸟直接没了,连根毛都不剩!……好像有点可怕!”男声激动道,突然背后响起尖锐的哨音,围观人群被巡警冲散,全息影像直接跳向下一条。

林沃又被置身于一家咖吧内。透过玻璃窗,他看到马路对面有一辆被迫停运的游览舱,数十名巡警拉起警戒线,将受伤的乘客往外疏散。乘客们有的惊恐,有的哭泣,还有的趁巡警不注意,偷偷拍下这不寻常的一幕。

一条弯弯扭扭的空心通道横穿透明游览舱的装饰带,而在同一高度的数米远处,悬浮着一颗漆黑的扁球。

林沃一下子想起苏寻说过的圆珠。空心通道里原有的物体被抹得一干二净,而扁球没有对游览舱产生任何作用力,更像是消去了它接触过的部分。

其余视频他很快略过了,此时他更关心的是已经炸开锅的评论。官方目前还没有正式的说法,正因如此,什么外星人传送门、地球究级进化、宇宙随机炸弹等无稽之谈铺天盖地,甚至还有伺机推销永生寿保和射线编改基因序列项目的。

林沃头脑发胀,最后关掉晶体屏。G710的Tl星被暗洞吞噬的影像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连同他亲眼目睹时的惊恐,慢慢和另外几个阴影重合,组成一口深渊。

暗洞正悄然袭来,像躲在暗处的野兽,危机四伏。

他支撑着起床,只觉得浑身说不清的不舒服。晶体屏“滴滴”响了下,是部长的消息,“小林,上面有急令,让你从今天起直接去天观总署研究所,向岳厉峰教授报到。”

林沃仰面倒下,眉头拧成一团。

等他来到那座形似华夫饼包裹冰淇淋球的大型建筑前时,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已等在门口。

“殊途同归啊挚友,岳导正等你呢。”印辰拍拍他肩膀。

林沃脸色灰蒙蒙的,“你可闭嘴吧。”

“是岳导点名要你来的。”印辰把身份芯片塞给他,朝安检井走去。

出乎意料地,研究所里戒备异常森严,十几名持械特保兵守在安检处。林沃隔着安检井,望见一个头发花白身着老式西装的身影一闪而过,随后又消失在各国学者之中。林沃看了看自己的休闲装,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等他踏入会议室,会议便开始了,他找了最远的位置坐下,带上自译耳机,看着讲台前低头负手的岳厉峰,仿佛又回到了苦难的学生时代。

岳厉峰简短欢迎后,开门见山道,“经国际科学联合会商议,在此临时成立暗洞攻克组。各位都是相关领域的专家,下面我们简要介绍下现阶段对暗洞研究的情况,并进行项目分配。”

印辰调出报告,“自2115年10月29日于地球上发现第一例暗洞起,截至当下大气层范围内确认的大大小小的暗洞总计有143处,可观测宇宙内有376处,考虑到观测能力的限制,这个数据随时在改变。”

密密麻麻的暗洞3D影像在会议室中央悬浮旋转,林沃一眼就认出今早在“搜奇社”看到的几处,虽然形状各异,但边缘的撕裂感大体一致。

投影的资料上列举出目前可被验证的暗洞特性,林沃一一浏览。

特性一,暗洞具有吸纳性,可吸收范围包括光、声音、实物、能量、粒子等。

“暗洞的成因和其他特性仍在研究当中,我们面临的困难不仅来自当下,暗洞接二连三地出现,更给民众生活带来不容忽视的困扰。联合首脑高层下令尽早弄清真相,采取行动。因此除了找出暗洞出现的规律,主动预测维稳之外,寻找填补暗洞的方法也变得刻不容缓。我们能想象的最坏局面是,”印辰表情严肃,“填补失败,地球无法负荷,届时我们也必须提前准备好迁移预案。”

讲台附近的美国科学家举手打断,“印博士,你的话很中肯,但是否有些过度反应和紧张?我们对暗洞更多是积极的态度,众所周知,地球已经接近一级文明的最高点,正寻求一个突破口,何不将暗洞看作地球文明升级的契机呢?”

印辰表示确实有这种可能性,并提议由美国科学家来负责暗洞的填补和开发。

“没问题,我们将计划在深空中进行少量冷核、反粒子和辐射等的实验。”美国科学家和同行商量后答应道。

林沃抬眼,继续读特性二,即暗洞的出现规律未知,且由于出现时周围无物理特征变化,可理解为无预兆出现。

一直在做笔记的日本女科学家抬头,“有一种思路,或许可以通过与生物、天体的产生规律做交叉对比,来寻找暗洞的出现规律。这方面是我们组的强项,不如让我们来试一下。”

印辰赞同她的想法。

林沃皱了皱眉,目光挪到特性三。暗洞的扩张速率未知,无放射性,无作用力,暂无可行办法测出温度、质量、密度等参数。

“那我们负责人类迁移吧,”带有浓重口音的法国科学家主动申请,“虽然和各位相比,我们的应对方法看起来不太积极,但对于人类迁移,我们相当有信心。目前我们正在筛选几个宜居星球,并进行样本采集和迁移规划,Mega号星际飞船也在测试阶段。”

“和这位博士的思路相反,我们想打造坚不可摧的地下城。”德国科学家提议,“就目前看,航空材料可能是解决办法之一,不过我们需要时间来测试和改良。”

法国和德国科学家互相比了个友好的手势,算是各自领了任务。

最后林沃看向特性四。暗洞以外的空间,包括临界边界外,依然受物理规律限制。

林沃听到心里“哐咚”一声,像石子撞上黑色空洞的闷响。

印辰更新完安排表,“那么对于维稳预测,各位有想法吗?”

会议室里难得沉默,这项最基本的诉求已经箭在弦上,容错率低,大家都很谨慎。

“要不就由我们一并研究吧。”美国科学家示意道。

“这点,我认为林博士也许有办法。”岳厉峰突然指了指角落里的男子,众人纷纷转头好奇地看着林沃。

林沃顿时一惊,甚至还没弄明白自己被叫来的意义,却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呃,我不确定我现在的研究对大家是否有帮助……它叫超聚弦核微子,简单来说,核微子虽然比核子更小,却有更强的相互作用力,而当它在超聚弦状态,也就是先将温度降到3.73K,形成超聚态,再升到410.15K进行真空雾化后,所能达到的粒子间距最小,作用力最大,形态也最稳定。它的另一个特征是可携带信息。”

在场的科学家们反应不太明朗,林沃料到了,超聚弦核微子是个新兴且冷门的领域,甚至连初步的应用场景都没拟划。可他也不清楚它该如何与暗洞挂钩。

“这两点已经能解决目前70%的诉求,其余的再做优化即可。”出乎意料地,岳厉峰对这种粒子在暗洞预测中的应用表示肯定。

林沃微微吃惊,又立刻陷入一种熟悉的无奈和压力中,岳厉峰作为他曾经的导师,在记忆中有过无数类似的场景,几乎下意识地,林沃逼迫自己飞速思考,在电光火石间,“难道,是将超聚弦核微子铺满整个空间,组成一张能够预测和瞬间反馈的弦网,就像古老的地震仪一样?!”

岳厉峰微笑点头,林沃受到激励,思维像高速旋转的陀螺,“超聚弦核微子寿命长,性质稳定,极难与其他物质和粒子发生反应。当它在空间中铺散开时,就好像一张巨型的立体网格,将每个哪怕极细小的位置都打上坐标。暗洞产生的瞬间会引起边缘的核微子键断裂,爆发出能量,我们只需提前让核微子带上某种穿透性强的信号物质,通过信号收集装置定位事发点,就能达到预警预测的目的!”

这番解释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不得不说,确实是没办法中最好最快的办法,甚至不必为此搞清暗洞的本质。

“既然大家都有了合适的分工,就尽早行动起来。小印和我会负责包括信息汇总、暗洞特征研究和项目调控在内的总指挥工作。”岳厉峰总结道,科学家们纷纷组队开工。

林沃花了小半天时间把资料搬来研究所,当他孤零零坐在食堂吃饭,看别组讨论得热火朝天时,背后猛地被人拍了下。

“这位同僚怎么吃独食啊?”印辰端着餐盘,笑眯眯地坐到对面,“寂寞的话,我和岳导都在呢。”

林沃懒得搭理,印辰见状,装模作样哀嚎道,“你们两头学术犟驴,一个一头钻主流,另一个满心啃冷门,到底要斗到什么时候啊……”

凌晨四时,林沃疲惫地回到家,他已经连续通宵工作了十几日。

苏寻在小憩中听到动静,起来为他打点各种。林沃简单地洗漱用餐过后,便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看印辰给他准备的演讲稿。

苏寻给他选了条领带系上,“最近我们和波疗科的压力挺大的,病人数量增加得很快,也几乎什么样的伤都有,从擦伤、割裂伤,到半颗颅骨被削去,整个胸腔被贯穿,实在惨不忍睹。多数病人的情绪很不稳定,医生们虽然采用了精神微创疗法,但由于他们也不清楚事实真相,加之暗洞的无差别袭击,有时候他们的心理防线也遭到挑战。”

林沃当然明白,这就是为什么他在仅仅研究了十几天后就被国际科联下了最后通牒。人类的恐惧已经等不起,而首脑们需要给出一个合理交代,越快越好。

苏寻敏锐地察觉到林沃沉默背后的焦虑,“但你要明白,无论怎样,你的努力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帮助和舒解。别担心,我和同事们都很相信你。“

“嗯。”林沃应了声,却没底气说更多。第九版方案的安全测试才做了五十七次,他们就被通知隔天举行地球联合发布会,同时将超聚弦核微子正式投入使用。同时组里也一无好消息,沮丧和焦灼蔓延,而再过几小时,他就要被冠以攻破暗洞稳定社会的光辉形象,仅仅因为超聚弦核微子带来的平均2.375秒的预警。

“好了,等一切转好后,我们要个孩子吧。”苏寻起身抱了抱林沃,安慰道。

林沃有一瞬恍惚。会好的,是吧?他拂过祖父送给他的领带夹。但愿是吧。

两小时后,林沃被特保兵一路护送至国际议事大厦,联合首脑秘书长切西·李坐在由白色大理石铺成的长廊尽头,一间威严而古老的办公室中,他手里夹着雪茄,在与助理做最后的演讲彩排。

“这位一定是林博士,你好。”切西发现了站在特保兵后的林沃,朝他伸手。

“您好秘书长。”

“你看起来状态不错,都准备好了吗?”

林沃点点头,递出发言稿,“请问还需要再对一遍吗?”

助理接过浏览了下,“不不,你不需要发言稿,跟着秘书长的节奏就可以,非常简单。”

【2115年12月13日,上午9点整,地球联合发布会全球联播。】

当形似蜂巢的摄像机里亮起灯时,林沃知道自己的影像正被传递到世界每个角落。

切西·李双手合拢,嘴角微扬,完美复刻以往采访中的模样,开口字正腔圆,“尊敬的地球同胞,我谨代表全球联合首脑针对近日出现的暗洞事件发表声明。经过科学家们夜以继日的研究,确定了如下几点。首先,暗洞并非传闻中的外星文明通道、能量体,或者半黑洞等事物。我们认为它是自然资源开采过度后导致的缺口,本身不具有伤害性,但请大家务必不要触碰,以免造成不必要伤害……”

林沃不禁看向切西,眼中难掩惊讶。助理立刻朝他比了个“注意”的手势,林沃默默转过头。

“……经测算,暗洞出现的频率一定会越来越低,并随着时间逐渐闭合,最终消亡,不会影响大家的生活。在此我呼吁社会各界继续加强环境保护,开发洁净和可持续能源。在暗洞存在期间,为了最大程度降低困扰,我们开发了一种新型的无害粒子HPSNM,当它散播在空气中时,不仅能有效阻止暗洞的发生和扩张,还能提前15秒发出预警,给予大家充足的反应时间。下面就由新型粒子的发明人林沃博士给大家做简单介绍。”

这段完全未预料的言论让林沃有些措手不及,他眉头越皱越深,冷不丁脑袋旁亮起一块全息图像,正是他的实验模型,只是播放速率被调低了数倍。他感到脸颊发烫,胸口升起一团热气。切西直直盯着他,神情中充满权威的压力,林沃绷着脸开口说,“超聚弦核微子是一种寿命长,性质稳定的粒子,它粒子间的作用力极大,并且能够携带穿透性强的信号物质……”

“林博士,也许大家更想了解新型粒子是如何进行预警的。”切西微笑着打断。

林沃顿了顿,指着网格里一颗慢慢炸开的点,“在暗洞产生前大家会看到一簇蓝色的光,同时粒子释放信号,被接收器即时捕捉,完成预警。”

“没错,”切西抬高声音,听起来无比振奋,“我们很高兴宣布,暗洞实时反馈系统和专项支援组已经成立。现在,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当我按下这枚按钮,一张保护全人类的暗洞防御网将正式张开。让我们倒数,三!”

“二!”林沃的视线胶着在按钮上。

“一!”切西用力拍下按钮,振臂握拳。

空气静了一瞬。不知是灯光太强还是错觉,林沃似乎看到尘埃中闪着盈盈波光,裸露的皮肤上掠过一丝清凉。隐隐的,有欢呼的声浪穿透墙壁,在耳膜中回荡。

发布会完成得很顺利,切西向在场所有人致谢,快步走出演播厅。林沃质疑地盯着他的背影,追了上去。

“抱歉秘书长,我不确定哪里出了问题,但刚才的声明和研究事实有明显出入,我建议应当立即纠正。”

切西眯起眼,“是吗?有哪些?”

“从暗洞的本质,闭合可能性到预警时间,我认为都不正确。”

“那林博士有切实的证明依据吗?”切西抱起双肘,“比如暗洞和过度开采完全无关,闭合可能性绝对为零,且新型粒子的预警时间永远达不到15秒?”

林沃被堵得哑口无言,但他立刻明白切西其实了解实情,因此更加气愤,“暂时我没法证明,但这不是事实。我们在向人们传达错误的信息,甚至让他们盲目乐观!”

切西朝林沃走近一步,“事实,林博士,从不同的立场上看是不一样的。从社会角度来说,暗洞引发的流言、混乱、乃至失控的阴谋论和经济行为,就是当下的事实。让民众看到我们在努力解决问题,这也是事实。人们有义务向往光明的信念,但使信念成真,是我们的义务。”

林沃无法辩驳。切西拍了拍他肩膀,“林博士,很高兴你跟上了我的节奏。希望能在出现更大危机前把预警时间提高到15秒。”便转身离开。

林沃感到满腔的愤意像钻入了迷宫一样,找不到出口。他明白,切西说的并非毫无道理。他叹了口气,向研究所的方向遥遥望去。

Fantasy World今夜灯火通明。

林沃步履匆匆地走在乐园空旷的大道上,迎面有人给他递了样东西。

“新年快乐!”

林沃定睛一看,是朵漆黑的棉花糖,散发着微苦的甜味,而模样……

“这是我们的暗洞特制版哦,口味很不错。”FW工作人员把棉花糖塞到林沃手中。

林沃恍觉胃一阵绞痛,脑袋里那根绷得笔直的弦又嗡地响起来。两旁工作人员忙碌穿梭,为半小时后的正式开园做最后检查。

什么东西戳了下他的右臂,林沃习以为常地向左转头,对上印辰的浓眉大眼。

“还在担心?”印辰从棉花糖上扯下一角。

“嗯。”林沃没料到自上次发布会后,暗洞的发生次数竟大幅减少,甚至连续几天零事件。所有人都欢呼雀跃,只有他们自己清楚,除了平均预警时间提高了1.75秒以外,一无所获。“我提过,这种大型集会根本不安全。”

“人们的恐惧情绪已经严重溢出,急需一个释放口。”印辰叹了口气,转着手中的棉花糖,“啧,连这种玩意儿都做出来了。”

头顶几十台迷你直播机闪着光快速飞过,绕着乐园中央的惊奇城堡四散开来,很快它们将用最佳角度记录下狂欢盛况。

他俩走上城堡附近的登望台,那是今晚的临时工作点。透明的瞭望玻璃后几台屏幕一字码开,林沃按了个键,中间屏幕上的数字瀑布流立刻投向空中,组成一座精细的Fantasy World迷你监测模型。他检查过每个角落,又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了阈值。

人流蜂拥而至,嬉笑声随着热气上涌,绚烂的灯光漫天交织。林沃从熙攘的人群里发现了熟悉的身影,苏寻挤在一堆朋友中间有说有笑,不过她和他一样,也不喜欢暗洞棉花糖。

林沃远远望着苏寻,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笑了。原来生活给予人欢笑的权利竟是如此宝贵。他想了想,拨通苏寻的号码。

“喂,林林,你在哪儿?”

“五点方向,抬头。”林沃看到苏寻朝他挥手,随后他听到她身边一阵惊喜的尖叫。

“我同事中奖了!幻夜星船,0.09%的中奖率!”苏寻激动地喊。

“运气真不错,”林沃停顿了下,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好好玩,系好安全带,有事随时联系我。”

“好。”苏寻仰头看着他,“对了,同事们让我务必转达他们的谢意。要不是你,我们恐怕还在水深火热中。”

夺目的开场烟花在此时绽放。在几十万人雷鸣般的齐呼中,幻影喷射机将天空抹成一口深邃幽黑的空洞,像极了暗洞,人气歌手贝拉蒂脚踩逼真的“超级闪电”破洞而出,霸气四射地降落在惊奇城堡的塔尖。人群被瞬间点燃,带着肆意挥霍的热情,声浪一波接着一波,几乎就要掀翻登望台。

如果说这就是联合首脑逼迫超聚弦核微子尽快投入使用的用意——忘却恐惧,回归正常,那他们现下确实做到了,林沃心想。一束强光打在他身上,主持人介绍他为今晚的“守护神”,人群发出兴奋的欢呼和哨声。

玻璃上倒映着他西装革履的模样,林沃退后一步,不愿再看。

脚下传来深沉的震动,宏伟华丽的惊奇城堡突然脱离地面升向空中,数百枚礼花像洒落的流星雨,沸腾了所有人的血液。眨眼间,二十艘轻巧灵活的幻夜星船从夜色中现出身形,众人期盼的“环空惊奇大冒险”即将到来。

贝拉蒂换上性感的礼服从城堡中央的延伸台上走出,随着她挥动“闪电鞭”一声令下,幻夜星船便载着第一批幸运儿在夜空中疾速前进,绕过广阔的乐园和数不清的飞天卡通人物,在飞行员卓越的驾驶技术中旋转翻腾。

“离上次大家伙这么高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印辰穿过数字瀑布流,“但其实都没跨季。”

林沃仰望着悬浮的狂欢场,那里极尽喧嚣,日月星辰被融进背景成了点缀,亦真亦幻。如果祖父在这,他一定会感到很新奇,从小祖父就说,征服触及不到的领域是人类的本能,如果引力将人类按在地面上生活,那么在空中复刻地上的一切就是他们叛逆的回应。林沃不禁想象那已经被打上无数“暗洞补丁”的太空,轻声说,“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失真吗?”

苏寻的消息打断他的思绪,“马上轮到我啦。”她配了张和幻夜星船的自拍,清瘦的鹅蛋脸旁印着数字9。随着新一批星船的起航,狂欢夜正要进入高潮。

窗外,夜幕中央亮起巨大的倒计时,每一秒都引来人们响彻云霄的呼喊,在贝拉蒂一路飙高的歌声里,印辰捂着耳朵,问林沃要不要许愿。

“别总哭丧着脸啊老林,乐观点。我先说吧,我希望来年吃好喝好,不要加班,告别单身,友谊长存。你呢?”印辰用手肘敲了敲林沃。

林沃看着漫天烟花,沉默了片刻,“那就小家幸福,社会安康。还有……人类永生。”

倒计时由“0”变成“2116”,欢呼声炸开了锅,金灿灿的亮片迎空洒下,人们纵情跳跃,沐浴在无限放大的欢乐中,谁都没注意到贝拉蒂胸前闪过的微弱蓝光。

“等等!”林沃猛地站起,迷你模型一处的数据正在以可怕的速度翻跳,他赶紧定位,却突然听到撕心裂肺的惊叫划破天际。

是贝拉蒂发出来的。从林沃的角度看去,一颗散发蓝光的黑色实心球从她的胸口爆炸,迅速膨胀到肋骨的宽度,转瞬又切断双臂,直奔脖颈。“砰砰”的爆炸声从架在她耳朵上的话筒中传出,而此时贝拉蒂早已没了声音,她面带惊恐的头颅在暗洞上方弥留了一瞬,然后整个栽了进去,化为乌有。

几十万人陷入一刻冰冷的死寂,直到贝拉蒂还未被暗洞吞噬的残肢掉入人群中,恐慌才像一滴滑入沸油中的水,彻底炸裂。暗洞膨胀的速度越来越快,刹那间就将城堡中心挖了个洞,尖塔、石栏、琉璃窗,各种残垣断壁不长眼地朝地面砸去,哭喊声、惊叫声、嘶吼声,混着溅起的血花演变成暴动的逃亡。原本散在各处的迷你直播机纷纷掐断信号,仓皇地从低空掠过,如同一群被端了窝的老鼠,无头乱窜。

天空中,一朵蓝色烟花孤独绽放,然后两朵、三朵、数十朵接连盛开,漾出蔚蓝的光带,8号幻夜星船躲闪不及,被一下切掉驾驶舱,失控的客舱像被剪断梗的苹果,坠落成泥。狂欢的乐园顷刻成了人间炼狱,人们惊恐滔天,将花园碾平,将路灯压断,将任何倒下的生灵踏得一干二净。

但这种恐怖在狭小的登望台里达到了极值。林沃所有的模型在同一时间警鸣大作,澳大利亚、冰岛、意大利、越南、毛里求斯……红色数据好似瘟疫一样在地球模型上蔓延,世界像个正在塌陷的皮球。

银色救援机迅速冲入现场,救援人员向地面发出撤离指引,可人们过于惊皇,只顾拼命扫除任何阻碍逃生的障碍。

林沃满眼通红地盯着模型,突然身后一声碎响,救援人员隔着玻璃向他伸手,同时岳厉峰的消息传来,“联合首脑要求召开紧急会议,你立刻回来!”他僵在原地,印辰一把把他拉向窗口,“你快去,这里我守着!”

在救援机内的数十分钟里,林沃像台过耗的机器,在崩与不崩的边缘游荡。他理不清头绪,也找不到出口,过去两个月的所有事压得他就快窒息,唯一让他得以喘息的是晶体屏上跳动的绿点。苏寻打开了SOS定位,向他表示她还活着。

切西·李的影像投在会议室中央,林沃一推开门,切西便严厉地质问他,“林博士,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出现全球性暗洞大爆发?我们必须立即得到合理的解释和补救方法!”

林沃胸口起伏,脸色铁青,“抱歉,我也不清楚。”

切西十分不满,“你是新型粒子的发明者,没人能比你更清楚。你的回答对人类极其不负责任!”

极度的挫败感像冷水一样从林沃头上浇了下来,他甚至有些恼怒,“秘书长,上次您和我聊到过事实。那么现在事实就是,我们搞不清暗洞是什么,因此没有真正的应对方法,也不知道它究竟会破坏到什么程度,还要持续多久。而我们给予人们的错误信息正在让他们遭受更大的痛苦和损失。他们有正视灾难的权利,也有选择如何面对的自由。”

“所以你无法提供解释和补救方法?”

林沃摇头。切西没说什么,切断了通话。光线暗了下来,林沃和岳厉峰久久静立,无言的疲惫和绝望在空气里来回磕碰。最后林沃叹了口气,“我没想要这样的。”

他未曾设想会加入什么暗洞攻克组,更没想要抱着他冷门的研究一跃成为人类守护神。他看不清真相,尽管一试再试。偶尔他会丧气地想,不如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在暗洞面前是下一个无知的受害者,也许这还于心无愧些。

“你一直是我最出色的学生。”这句话岳厉峰说过许多次。林沃感到深深的无奈,导师这种执着的期翼已然成为他多年的枷锁,甚至后来连他自我发展的意愿都被挤压殆尽。难道他曾因此不惜反抗,临时换掉参赛论文,导致他俩被校方责罚的事情,岳厉峰难道都忘了么。

“那你现在可以对我彻底失望了,我搞砸了。我连暗洞是什么都弄不清,研究成果从零到零,还被它耍得团团转。”

“我依然相信你的判断。”

“我的判断?”林沃烦躁地抓着头发,那些血淋淋的画面不受控地在脑海中横飞,“我从没见过比暗洞更死的死物!它就像个大写的‘无’,把任何经过它坐标的物体统统消去,它……!”

林沃突然僵住,一个惊天的念头让他浑身冰凉,许久他低下头,“如果我们思考的方向一直是错的呢?如果暗洞不是什么的产生,而是消失呢?我的意思是,暗洞是三维世界崩塌后的缺口。”

正推门而入的印辰瞬间顿住,手慢慢从门把上滑了下来。

林沃反手关上家门,放下购物袋,打开灯,摘下帽子、茶色墨镜和口罩,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满面胡渣。

没想到有生之年能体会到过街老鼠的滋味。他扯了扯嘴角,试图微笑,却比哭难看。

窗户已经七天没开,漆黑的聚能玻璃让人辨不出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不过林沃权当黑夜过了,七个无眠之夜。

也许他睡着过。梦里他听见叫骂声、诅咒声、投掷声,冲着他家的方向,一波又一波,那么激烈,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而醒来窗户上确实有了裂痕。

如果他是不知情人类中的一员,可能他也会怀有气愤,但现在他只能沉默地明白人们的反应,因为他又一次丧失了辩驳的立场。

不得不说,切西·李给他上的那堂课很生动,大爆发当晚,当他走出会议室,看到数十名特保兵在门口严阵以待时,他大概预料到了后续发展。他让印辰转告苏寻暂时先别回家,自己则被带到议事大厦独坐了一夜。次日早上九点,当切西的声音在全世界响起时,林沃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尊敬的地球同胞,针对昨晚的全球性暗洞大爆发事件,我谨代表全球联合首脑发出如下声明。据证实,新型粒子HPSNM虽然对暗洞有一定预警和抑制功能,但存在巨大风险和副作用,这一点,发明人林沃此前有所隐瞒。在此,我们对事件中受到波及的人员深表歉意和遗憾。为了重建社会安定,我们宣布立即停用新型粒子,并革除林沃‘暗洞研究者’的身份。同时,联合首脑也于早前启动了人类迁移计划,并有望尽快应用于民。”

声明之后,切西来见了林沃,“林先生,我们需要你在指定的地方待一段时间。”

林沃抬眼,“为了保护您刚才说的事实真相?”

切西不回答,但眼神中的含义很明确。

林沃苦笑摇头,“您大可不必,我不会说什么了。”

切西的表情瞬间有些警惕,他审视着林沃,“林先生,这与你之前的态度有很大出入,我们有理由怀疑这种转变是否真实合理。”

林沃沉默了很久,“我确实没什么可说的。我给不了人们真相,但也不想因为自己不确定的观点造成混乱恐慌。”

后来林沃被特保兵秘密“送”回了家,他简单向苏寻报了平安后,就再没联系过。虽然切西没有明示,但林沃知道他的一切都在监控之中,包括通信和网络。

第一次在“搜奇社”看到自己时,说实话林沃觉得挺新奇,尤其有人为他特地买了“制霸猎奇”。帖子内容不外乎是批斗他学生时期的叛逆二三事,那些添油加醋的细节说得林沃自己都快信了,以及他因耽误学校参赛而险些被开除博士学位的丑闻。【垃圾博士为博名利,欺骗人类,残害生命!】这类标题他见得最多,多得他偶尔怀疑,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人们针对他的愤怒在短短四五天后就熄了火,取而代之的是层出不尽的暗洞速报。因为少了超聚弦核微子的预警,局面又恢复到最初惊乍恐惧的状态,甚至更糟。

一阵强烈的刺痛穿透林沃的手指,他从恍惚中回神,发现水槽上方出现一颗米粒大小的暗洞。水还在流,指面被挖开的小孔里溢出鲜血。他盯着暗洞,像先前无数次一样,忽然将水流调至暗孔宽度,把伤口伸到暗洞上方,让水流冲过。

浅红色的液体顺着手指流下来,落到暗洞的位置,被悉数吞没。明明上方是鲜活的血液,可下方却不见任何生迹。

林沃的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惧。就在那一刻他意识到,生命最可怕的不是逝去,而是彻底消失,痕迹全无。他举目四望,太祖母的书、太祖父的电子烟、祖父的留声机、祖母的陶瓷,还有人类在漫长岁月里留下的数不清的痕迹,都将在三维世界崩塌后,变为——“无”。

这简直是对人类存在最大的否定,对人类价值最彻底的解体。林沃甚至隐隐觉得,人类好像一座被遗弃的文明实验室,正在进入自毁程序。

他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

等为苏寻做好饭菜,林沃又全副武装出了门。电梯井里前两天爆了个暗洞,因此他必须从33楼走楼梯下去,不过这已经算幸运的。当他气喘吁吁来到楼底,眼见远处大楼被横腰折断时,不知又有多少人将流离失所。路上几乎不见交通工具的踪影,人们畏惧暗洞和速度结合后的致命后果,宁愿慢慢走在破碎的阳光下,排队走进绕过暗洞辟出的安全通道。地面上最多的除了深浅不一的坑之外,就是各种保险和太空迁移广告。林沃看到街角一家倒闭的银行,人们聚集在门口,想要讨回被暗洞吞噬的财产,但当他们望见大厅深处的空洞时,最终还是转身散去。

环球酒吧的广场前,林沃停下脚步。从天际延伸下来的暗洞啃光了酒吧的球体招牌,只剩光秃秃的底座,在向他十几年的青春告别。林沃吸了吸鼻子,感觉世界像个装满水后被扎了无数洞的气球,越来越瘪,满目疮痍。

苏寻的医院前,病人的队伍排到老远。林沃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只记得苏寻心疼的眼神和越发消瘦的脸。

苏寻见了他忍不住掉泪, “你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们为难你了吗?病人太多了,我只能出来十分钟。”

林沃替她抹了泪,打开饭盒,“我挺好的,一直在家,就是玻璃得换了,坏了几块。”

苏寻听了气愤不已,“事情根本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吧?他们一定污蔑了你!”

“真相有时候……”林沃脸色越发惨白,埋头没再说下去。

苏寻从林沃异常的沉默中读出事情的不对劲,她凑近问,“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事情压根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告诉我好吗,我们一起面对。”

林沃斟酌了片刻,“小寻,你知道我们的世界是个三维空间,每个点都对应一个三维坐标,无论饭盒把手,还是太阳黑子,当然随着物体运动,它们对应的坐标会改变,但坐标本身不会变。暗洞就是能够消除任何经过某个坐标群的存在,反过来说,那些坐标消失了,所以承载不了处于其上的事物。”

苏寻有点懵,“如果宇宙被暗洞填满,是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林沃点点头,“暗洞就是,无。”

苏寻的眉头深深皱起,“我们的生存空间逐渐被暗洞占据,也就是可承载事物的三维坐标越来越少,那意味着……”

“意味着三维世界在崩塌。”林沃看到苏寻脸上难以消化的震惊和迷惘。她愣愣望着一望无尽的病人队伍,那里是鲜活的生命和躯体,喃喃道,“林林,我们是假的吗?怎么好像电子游戏,只要按下程序格式化,就都被抹去毫无痕迹了呢?”

“无论真或假,你都在尽力救人,那样就足够了。”

苏寻低着头,试图慢慢接受,林沃拍拍她肩膀,让她早点进去。就在挥手告别时,大地突然传来一阵深沉的颤动,持续了近一分钟。林沃扶着惊慌的苏寻,直到一切恢复平静,她小声问,“连地底下都有暗洞了吗?”

“应该是,不过距离有点远。”苏寻听了,神色惨白。

“对了小寻,你们医院缺义工吗?什么都不用包的那种。”

苏寻有一瞬惊讶,而后笑了,眼里闪着光,“嗯!”

“那好,你等我。”

林沃默默目送苏寻远去,此时他很清楚自己需要守护的两样东西。

“把投影关了吧,现在电是稀缺资源。”

“等等,你快看!”

林沃抬头,只见一座形似迷你城的星际飞船直冲天际,尾部喷射出耀眼的光芒,在经过一系列转弯对接调姿之后,通信中断了一会儿,等画面再亮起时,镜头已经切到飞船内部。是法国科学家的脸。他神情激动地说了几句话,对镜头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就将画面转至飞船主舱。

银质的“Mega”字样悬浮在主舱中央的生命树顶,密密麻麻的地球生物样本盒挂在枝头,经由根部的生命供养体系吸收能量。此时法国科学家延时的声音响起,伴随画面扫过每个功能舱里的人类生活模拟场景,“很高兴,Mega做到了!我们做到了!我们将带着人类的希望奔向宇宙深处,即使地球不再是人类的家园,我们有信心重建地球二号,延续光辉文明。”

Mega的观景窗外,一颗黑蓝相间的星球静静躺在幽深的太空中,黑色版图已经明显超过蓝色,像爆发的蓝藻,掠夺原有的平衡。

“受之前卫星吞没案例的启发,Mega采用极速探测波,能够有效发现暗洞所处位置及规模,确保……啊!”画面突然呈现诡异的状态,一道黑墙从驾驶舱一侧横切而入,面板仪表的红灯甚至还没完全亮起就立刻熄灭,短短两秒不到,屏幕一片漆黑,此时科学家延时的尖叫才响起,突兀而绝望。

印辰关掉投影,和林沃对视了一眼。自大爆发后,情势急转直下,攻克组很快解散被各自国家强行召回,但无一喜讯。Mega的失败意味着联合首脑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人类无论哪种形式的逃亡,上天或入地,都已经在暗洞的极端禁锢下一败涂地。林沃很清楚问题的核心所在。

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快速刷过,一旁的玻璃导管中转动着一枚淡蓝晶体柱。印辰给林沃倒了杯水,林沃喝了口,皱起眉头。

“只有这些吃的了。”林沃闻言看了眼杯中浑黄的液体,像是水和什么压缩粮的混合物。世界已进入大饥荒,联合首脑无法有力地控制粮食供给,结果议事大厦在饥饿愤怒的民众手中沦陷,切西等人下落不明。于是林沃又明白一个事实,在生存受到极度威胁时,秩序就像巧克力脆片,一敲就碎。就连科学至上的研究所也一度沦为某个“悲天教”的聚集地,实则信徒们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异乡人,找不到避难的去处只好在业已关门的研究所外围住下,整日俯首诵文,祈求老天垂怜。印辰没忍心赶他们走,只是再见时,那里只有一口巨大的暗洞和几截腿。

如今研究所里仅剩食堂勉强能用,在周围大大小小的暗洞中,还葬着一个人。当林沃那天赶到研究所时,印辰和一位陌生男子正悲痛地跪在倒下的岳厉峰身旁,后者心口多了个洞,血染红了外衣。

“殡葬馆说他们的仪器被暗洞损毁,已经关门,不接收了。”陌生男子哭着说。

最后他们三人朝岳厉峰深深鞠躬,把他送进所里最僻静的暗洞。林沃抬过岳厉峰的手抖了整整一天,像两股原本纠缠的弦被迫分开时,荡起的激烈波动。

“我不像其他人一样憎恶你,”陌生男子临走前对林沃说,“父亲说你是他最优秀的学生,何况有预警总好过悄无声息地没了。”

食堂的灯忽明忽暗,林沃知道可用时间不多了。他和印辰分工合作,已有三天两夜没合眼,满载人类文明信息的超聚弦核微子以特定的排列方式汇成小小的晶体柱,成了他俩最雄心的作品。

“走吧。”林沃收好晶体,推着从家里抢救来的留声机往外走。他们在门口停下脚步,昔日雄伟的研究所面目全非,更像搅成烂糊的冰激凌混华夫饼。

街上,昔日繁华的光景不再,那些残垣断壁四散各处,已经很难被辨认出原先的模样。路越来越难走,大小不一的暗洞悬浮在各种高度,好几次他们都无从下脚,空气也越发稀薄,他们边走边喘,伴随一阵阵眩晕。

走着走着,印辰突然停下来,低声说,“老林。”

林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里有一扇门一般大的暗洞,将原本装修良好的墙面挖了个大口,而暗洞的底部,似乎有什么东西。是一只脚,林沃走上前,闻到一阵异味。

印辰来到鞋对面的墙边。那里挂着一张照片,边角已经被暗洞吞噬,残存的画面中是秀丽的山水和一对紧紧拥抱的恋人。印辰一下辨认出脚的主人。恍然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男孩靠在墙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视线里永远都是那个令他最幸福的瞬间。

印辰眼底涌上一股湿热,他默默摘下画框,放在脚的旁边。

去医院的路他俩走了很久,可到了后,他们觉得这里更像个集中避难所。附近能搜罗到的可用物资都被直接运了过来,人们共用床铺,不介意露天还是室内。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场,让林沃的思维有一阵停滞。应该是“安乐波”,他记起苏寻提到过,是波疗科用于精神微创疗法的核心辅助技术。虽说使用这种波应当征询病人的同意,但此时恐怕医生们的精神也已产生不小的创面。

林沃找了好一会儿,才在人堆里发现苏寻,她正忙着给病人测量体征,宽松的防护服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落落。等到她查完一排病人,林沃才朝她挥手。

像每次见面一样,苏寻跑着过来,但这次她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在林沃手中,然后拢起他的手指,把东西紧紧压住。林沃摊开掌心,是一张封折起来的纸,看样子还是从用过的药方单上撕下来的。

“先别看。” 苏寻笑得有些惨白。

林沃愣了愣,立刻猜到那是什么,默默点头,拍了拍胸前的口袋说,“正好我也有东西要给你,先在我这儿保管着。”

苏寻微讶,“是什么?”

“是一首漫长的歌。”林沃微笑着说。

之后的日子很难被称作日子了。林沃和印辰成了医院的义工,物资迅速匮乏,他们和行动还算方便的男人们到废墟中翻捡勉强能用的物品。白昼变得愈发不明晰,海洋、森林、山川、大气层等逐渐被暗洞吞噬,阳光照不进地球,生态平衡被彻底打破,生存条件岌岌可危。而自从晶体屏闪了一下彻底黑掉时,林沃再也无从得知外面世界的情况。

他们就像一群被迫蜗居在山洞里的原始居民,看着天光渐暗,洞口被堵,还要提心吊胆地注意随时可能出现的暗洞。能做的事几乎不多了,人们三五聚拢地坐在一起,有的轻声交谈,有的望着暗洞发呆,还有的独自啜泣,茫然中等待已知的结局。

林沃和印辰盘腿坐着,眼睛透过黑暗,尽力查找任何新出现的暗洞。

“早知道当时就不该退掉那杯远征司令,好歹喝一口,留个念想。”印辰饿得咂嘴。

地面隐隐摇了片刻,他俩习以为常。

“你猜今天几号?”

“猜对了有什么好处?”林沃看苏寻走近,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

“好处就是,下辈子我当你爸爸,你当我儿子,我来照顾你。”印辰笑得热气喷在林沃肩头。

“幼稚。”林沃推他一把,“别想觊觎我的小寻。”

印辰才反应过来,忙和苏寻说他没这意思。三个人傻笑了会儿,又陷入沉默,留声机里Jim Croce的《Time in a Bottle》浅浅淌过,像流逝的昔日。

“你说,如果我们想错了,怎么办?如果暗洞里面是个新世界,先过去的人会不会在那头笑我们徒劳挣扎?”

“如果真有新世界,可能他们这会儿比我们挣扎得更厉害,还反过来羡慕我们呢。”

“也是,那我……”印辰的话刚说一半,地面突然剧烈晃动,几秒后整个重心开始往前栽,人们大惊失色地爬起来想朝后躲,谁想中间“咔嚓”一声巨响,裂缝像蛇一样划开地面,然后前半块连着上面的人一起瞬间滑入暗洞。

空气里蓦地一片死寂,没有尖叫,没有歌声。林沃的背上被激出一层冷汗,而刚才吞没了其他人的暗洞此时正一点点向他们逼近。下一个就是他们,林沃知道,这很像小时候看过的《泰坦尼克号》,只是他们侥幸站在船舷的另一头,但并不代表吞没不会到来。

渐渐地,生存空间只剩下窄窄一条,他们三人紧紧挨着,甚至不到半块砖的占地。呼吸开始变得困难,林沃试着将印辰再拉近些,因为他隐约看见印辰的头发已经伸进暗洞中。

可印辰忽然笑了,拨开林沃的手,像以往任何一次告别那样对林沃说,“回见了老林。”顿了顿,戳了下林沃的右臂,“我先去新世界瞧瞧,走了。”

身体的左半边顿时一空,林沃咬紧牙,满头青筋暴起,却再没勇气往左看。胸口处,苏寻掩面哭泣,浑身止不住颤抖。

“小寻,不哭了,我们回家。”林沃安抚着她。

苏寻点点头,浓重的鼻音从掌心传来,“我给你的那件东西……你看了吗?”

“没看。”

“啊?现在这么黑,什么都看不了,怎么办?”苏寻又急又难过。

林沃拍拍她的背,“以前祖父跟我讲过他们年轻时流行的一句话,当吃饭时不小心把米掉出来了,他们会说,只要我捡得够快,细菌就沾不上去。小寻,只要我没看,你就获得了永生。”

“这什么歪门邪理……”苏寻止不住地哭。

“对了,”林沃从口袋里掏出淡蓝色晶体柱,放到苏寻手中,“接下来就要交由永生者保管了。”

苏寻怔怔盯着,晶体柱上还留有林沃的体温,“这里真的藏着一首歌?”

“是啊,一首见证了人类生存痕迹的歌。”林沃感到脚后跟一阵强烈的刺痛,然后是小腿肚。

时间差不多了,林沃想。他握住苏寻的手臂,将她拉向仅存的空间,然后轻柔地覆上她的眼,低声说了句,“小寻,别看。”

过了不知多久,一片浩瀚的黑色混沌中,隐隐亮着一点浅蓝。

作者简介:

四行诗人,业余科幻作者,现居上海。热爱文学,电影及解谜。创作偏好灰暗的底色,追崇撕裂的力量。对“时间”和“悬疑”着迷,乐于尝试不同风格的小说创作。

不存在科幻:解谜(2) - 暗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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