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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了个武将
时值炎夏,骄阳如血。
阮安无力地趴在皲裂干燥的地面,双唇泛白,她艰难从尸海中爬起,口干舌燥,腹鸣如鼓。
最后半块馒头已被吃完,鼻间充斥着腐尸的腥秽,直惹得她想呕吐,她眼神绝望又空洞地往脚下看去——
与她一起逃命的母女都去世了,母亲死状凄惨,背部的刀伤溃烂发臭,却仍用残臂紧紧地护着怀中稚子。
敌军从此地掳掠过后,阮安靠装死躲过一劫。
城门外的黄土道,尚如人间地狱一般。
可想而知,富人和官绅聚集的坊市会是什么惨状。
七日前,自立为王的岭南节度使下令屠城。
峰州数十万百姓,无论老幼妇孺,皆不留活口。
峰州百姓曾在他们攻城时自行组建义军,同当地军团一起负隅顽抗,令叛军折损了许多粮草。
为了泄恨,也为了振奋士气,峰州的这座小城自此开启一场杀戮狂欢。
往昔繁华的商铺、食肆、书院均被烧毁,就连佛寺都未能幸免,那些活土匪甚至将曾被万人跪拜的镀金大佛肢解。
庭园中的昂贵莳花、矮松、杨柳皆化为残烟灰烬,游于池塘中的斑斓锦鲤也被捞出,全都变成了那岭南王的盘中餐。
阮安逃亡时,与乱成一团的百姓互相拥挤、踩踏。
她此次南下游医所带的全部身当——那装着许多名贵药草的药箱也丢在了途中。
为了活命,她只能随波逐流的逃。
阮安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惨象,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唯一的幸存者,只知不日内,那残虐的岭南王定要下令焚尸。
刚要艰难迈过前面的尸体,一道粗旷雄浑的声音从不远传来:“这还有个活口!是个老婆娘。”
阮安纤瘦的背脊蓦然变僵。
她今年十六岁,因这等年纪在行医时无人信服,所以这次南下,她特意将自己扮成了个老者。
也正是因为她扮了老,才幸免于难,没被叛军凌/辱。
身后应当是支声势浩大的军队,阮安不敢往后看,拔腿就跑。
“嗖——”
“嗖——”
“嗖——”
岭南王饶有兴致,有意折磨她心智,他命弓箭手连射数发箭羽,却不将她射中,颇为残忍地玩着狩猎游戏。
而阮安,则是那只可怜的猎物。
数支羽箭遽然落在她脚踝不远的地面,阮安双眼瞪大,任由涕泪流肆,她踉踉跄跄,险些摔倒。
她狠狠咬住牙,心中恨极了这帮人。
他们凭何为了一己之愤,就屠杀全城百姓?
也正是这些恨意,让阮安还有气力尚存,支撑着她继续狂奔。
淮南王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冷嗤道:“这老婆娘的腿脚倒是麻利,饿了这么久,还能跑得跟兔子似的。”
从他的语气中,阮安听出了耐心尽失。
心跳得越来越快。
这时,耳畔忽闻铁蹄落地“铮铮”之音,前方黄沙飞扬,乌泱泱的密集军团往她方向前进而来。
她隐约看见,那赤红旌旗上书着刚劲的“骊”字。
是骊国的援军!
阮安的心中冉起了希望,继续往前狂奔。
身后的岭南王则眯了眯眼,冷声命道:“先将那老婆娘射死!”
话音刚落,阮安的双腿却突然一软,如被铅注。她惊呼一声,再跑不动半步。
或许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电光火石之刹,一道高大劲健身影豕突而至,她看见刀锋上凛凛寒光,伴着腾腾杀气。
如飞蝗一样的箭羽正向她无情驰来。
“嗙——”一声。
意料中,那能穿透身躯的遽痛并未到来,纤细腰肢却被男人骨骼强劲的手臂捞起。
再睁眼,阮安的身子已经悬在了半空。
那把通长一丈的陌刀能使人马俱碎,小小一枚箭羽自被一砍而半,往两侧飞驰,应声落地。
阮安抬起头,正对上男人那双瞳色偏深的眼睛。
救她的武将正值弱冠之龄,有着一副硬朗的皮貌,气质冷淡薄情,骨相极其优越,在炎炎的烈阳下,俊昳夺目。
阮安的视线,停驻在他颈脖上,那道从耳垂下寸,绵亘至肩的疤痕。
“老人家,坐稳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伴着温热呼吸,拂过她耳畔。
阮安的心脏仍在狂跳。
男人又握着她手,低淡叮嘱:“抓紧缰绳。”
她依言抓住,手心却未体会到那缰绳的粗粝触感。
阮安知道,自己又做了这个梦。
此梦是半年前,她在岭南道的真实经历。
少年武将戴的兽首兜鍪、头后飘扬的红缨、和那迎风猎猎,象征着将帅身份的宽大旌旆仍清晰地印在脑海。
梦境未断,对面岭南王的神情骤然一变,难以置信道:“霍平枭,你刚打完东宛那些蛮子,竟还有气力率兵到峰州?”
“少废话!”
名唤霍平枭的武将猛挥陌刀,“唰——”一声划过燥热空气,嗓音冷厉道:“今日我要以你血肉之躯,祭奠全城百姓。”
他身旁的副将皆斗志昂扬,左骖右驷,杀意磅礴,势若虎狼。
对面为首的几匹战马被男人气势震撼,前蹄退步,扬颈微嘶。
火铳“嗖——”地一声窜上天际。
霍平枭发号施令,身后行军的各个分队井然有序,毫不纷杂重叠。
严整齐凑的军鼓随即响彻,伴着击合出“镲镲”之音的铜钲、摔钹,高亢凌厉,仿若地崩山摇。
阮安的心情也受到鼓舞,正当她随着霍平枭利落挽缰的动作,冲向那残虐的岭南王,要杀他个头破血流时。
孩童清亮的声音却将她拉回到现实——
“阿姁!今天好不容易放晴,你可别忘了采药!”
***
清醒后,阮安下山去了趟镇里。
她从岭南回到嘉州后,收养了一对龙凤胎孤儿做药童,可给两个药童上户籍的事,却一直都没着落。
每每来到官衙,总是受阻。
今日亦是如此。
阮安不免焦急问向衙署中一吏员:“怎地还是办不成?我都跑了好几次了。”
那穿着长襦的吏员恰是县太爷最信任的师爷,姓刘。
刘师爷掀眼,睨着阮安,不耐道:“急什么?全镇又不是只你一人要上户籍。”
阮安不敢得罪他,觉他应该是想变向多收她银子。
刚要将一早就备好的粗布钱袋悄悄递给他。
刘师爷却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似的,没好气道:“你呢,先回村里,等三日后再下山来这儿。我们最近忙着县试,没空给你上户籍。”
阮安欲言又止,想再争取一番,可见着周旁的官兵面色不善,只得将话都憋了回去。
等她走后,刘师爷撂下了手中的狼毫笔,目露精光地捋了捋胡须。
这么点银子,就想将他给打发,这村姑当他是谁?
晌午一过,刘师爷离开衙署,乘上车马,直奔宝和楼而去。
“嗙——”一声。
说书先生用檀板拍案,他清了清嗓,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隐居眉山的阮姓药姑,南下游医的奇闻轶事。
-“上回书说到,这阮姑到了山南道后,断出了归州妇人多不孕的缘由,等归州的妇人们按照阮姑的方子调养身体后,短短半年,这地的新生儿就多了数千!”
-“归州的富商极为感念她恩德,他们集体向刺史上书,希望归州刺史能够准允他们为阮姑盖座药姑庙,等她百年后,后人便可拿香火祭拜。”
-“临南道那年正逢战乱,偏偏又有疟疾横生,当地世医的良方售价高昂,却不能药到病除。而阮姑研制的熟药方,竟能一剂而愈……”
刘师爷和朱氏在宝和楼的雅间里落座。
待为朱氏斟了盏茶,刘师爷问道:“你将那事,同阮姑娘说了没有。”
朱氏是孙神医的遗孀,也是阮安的第二任师娘,她睨着刘师爷,啐了一口:“我哪有那么傻,怎会打草惊蛇?”
她亡夫孙神医的得意门徒是个孤女,偏生了张勾人的祸水脸,年岁又小,行医时难让人信服,所以平素,她会扮成老妇的模样。
两年前她南下游医,倒是在大骊的各个监察道都闯出了些名气。
不然,这些说书人也不能翻来覆去地讲她。
刘师爷颔了颔首,表示赞许:“嗯,我们给她配的婚事,可是县太爷家的嫡长子,虽是做妾,但对阮姑娘而言,属实是高攀了。”
朱氏身为阮安的师娘,可说有资格安排她的婚事。
而刘师爷这处,又捏着阮安的把柄,如果她敢反抗,随时都能定她个瞒报户籍的大罪。
并威胁她,让她下大狱。
阮安虽然医术高超,可身份就是个无父无母的村女。
她可没处说理去。
刘师爷嘴上说着阮安为妾是高攀,心中却清楚,那大少爷的后院就是个虎狼窝。
不仅正妻彪悍,一堆妾室通房也没个善类,阮安固然精通药理,但那性情,难在后宅生存。
“啧啧。”
思及此,刘师爷不禁喟叹一声。
可她要怨,就怨那日她下山没扮作个老姑婆,反倒被大少爷瞧见了真容去。
等三日后,他就会派人抬喜轿上山,将那美貌的小医女直接抬到大少爷的院里,让他好生快活快活。
***
离了镇里,阮安寻了处清澈的溪水,洗去今晨上的苍老妆容。
她在上山途中采了蒲公英,也在豆地里拾了些菟丝子,到半山腰处,见着崖壁难能被阳光照射。
骋目望去,隐隐能见,上面长了许多新鲜的知母。
常言阳坡采知母,阴坡挖细辛。①
春日也是采知母的最好时令。
阮安放下手中镰刀,熟稔地从药篓里取出了绳索和三齿抓,思量了番拾药路线。
想着到了端午,便能将前阵子觅得的苍术和玉竹一并卖出,来贴补家用。
另一厢。
山中少年懒躺于竹制滑竿,衔着草环,翘着二郎腿,无奈道:“这几日镇上赶集,上山的人都带着辎重,阿兄确定不去山脚揽客?”
那被唤做阿兄的人是山里的挑夫,村民都唤他阿顺。
阿顺摇了摇首,视线就没离开过正在攀壁的娇小少女。
只见她离地数十丈,稍一不慎,若是摔在地上,不死也要落个半残。
阿顺看得心惊胆战。
不同于阿顺的紧张,在崖壁攀跳的阮安却很淡定,那双明朗的杏眼在采药时带着超脱年纪的沉静。
她身为铃医,没师承过正统的医家门派,经常会被世医看不起。
但世医尤重理论,不一定有阮安这种什么技能和门派都有涉猎的的铃医更有实践心得。
阮安很珍惜眉山为数不多的药田和药地,挖药的动作也极为小心。
她回到嘉州后,这里便闹起了匪患,当地官员办事无力,任由匪首戚义雄作威作福。戚义雄还霸占了这里绝大多数的药田,断了许多采药人的生计。
烈日炎炎。
姑娘的小脸儿被晒成了浅淡的绯粉色,似涂抹了一层胭脂,平添娇憨。
阮安的身量娇小玲珑,身手却很敏捷,她紧握着绳结,在崖壁移荡时,颇像只灵动的山兔。
“阿姁!你当心些!”
阿顺高声唤着阮安小名。
阮安抿着双唇,将采到的最后一颗知母扔进身后的药篓,嗓音清亮地回他:“我这就下去了!”
不经时,阮安平稳落地。
阿顺终于松了口气。
看着药篓里那几颗新鲜知母,阮安心满意足,朗声对阿顺道:“趁天晴,你和你弟弟快下山揽活计去罢,我也要回杏花村了。”
阿顺挠了挠头,身后却传来弟弟带着惊恐的焦急喊声——
“不好了!阿兄!”
“那处…那处躺了个人!他…他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
“轰隆隆——”
杏花村平地起春雷,顷然间,暴雨滂沱如注。
村民不再务农采茶,纷纷躲于家中。
阿顺和他弟弟在帮阮安将那伤患抬到茅屋后,也被家妹唤走,帮父母收菜干去了。
阮安高声唤几个徒儿的名字:“孙也?你们跑哪儿去了?”
无人应她。
原是几个徒儿不服管教,背着她偷偷下山,去了镇里赶集。
阮安白皙的小脸上,浮了层愠色。
心道等他们回来后,定要罚他们抄三遍《千金方》,再抄三遍《灵枢经》,还要罚他们十日都不能吃肉!
气归气,阮安并未忘记救治伤患的正事。
她适才给他灌了些参汤,现下那人的脉象渐趋平稳,可仍然没有苏醒迹象。
思及,阮安往矮榻看去——
男人的身形高大挺拓,穿了袭低调却不失考究的劲装弁服,腰环蹀躞,踏着乌靴的两条腿格外修长,污血将他黯色衣纹上的狰兽浸透。
他斜倚斑墙,头首微偏,纵闭眼昏厥,气质难掩桀骜。
苦药味儿、惹人颤栗的血腥气、裹挟着春雨的潮湿在内室弥散开来,搅扰着人的心绪。
阮安反复辨认着他的面容,依旧难以置信。
雨势渐大,未见颓势。
男人颈脖上的那道疤痕,终于让阮安确认,他便是在岭南道救过她一命的武将——霍平枭。
避子丸方
骤雨终歇,萦于山间的雾气愈浓。
茅屋虽归属于杏花村,但离主村落较远,是以临近黄昏,很难听闻村民往来熙攘,只听得溪水淙淙,山鸟啾鸣。
泥棚茅屋虽小,却是五脏俱全。
主厅为药堂,两侧有湢室、庖房、烹药间,亦有供人居住的明间和两个次间。
颇有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隐逸风骨。
孙也带着两个药童归来后,自是被阮安好一通训斥,现下小药童们在自己的屋间抄书。
而更擅外科刀法的孙也则接替了阮安,为昏睡过去的霍平枭接着缝补伤口。
明间的支摘窗开着,青石板地上雨痕未褪,孙也顺势瞟了眼地上不远处,那条被松解开来的蹀躞带。
待定睛一瞧,孙也“嚯”了一声,直呼好家伙。
这腰带可真华丽,连带扣都是金玉所制!
孙也咂摸了番这条蹀躞带的市价,若是拿到当铺换成银两,足可以买下三个茅屋。
不过这位军爷受的是臂伤,怎么腰带还被阮安给扽下来了?
孙也又忽地想起,他适才回来时,阮安好像换了身衣物。
她今晨下山去清泉镇,穿的是件牙色的素布襦裙。
恁地回来后,就换了身绀蓝色的褙子?
孙也忖不出缘由,也没再往深处想。
不管了。
他得赶紧将这军爷的伤口缝补好,好让阮安少罚他抄几遍医书。
另厢,阮安只身来到庖房,纤手紧紧地攥着那条皱皱巴巴的牙色襦裙,小脸煞白。
摊开一看,这襦裙定是不能要了。
那多褶的裙摆遍及着星点血迹和液渍,腰间以上的收身衫袄则被男人像撕纸一样轻易扯碎。
霍平枭单手的气力也大得惊人。
阮安将那襦裙扔进了烧得足旺的柴火堆里,又将自己研制的避子药丸混着清水饮下,身.下.黏.腻不适的感觉并未消弭,思绪仍处于混乱状态。
她大致理了下失去意识前的事——
一个时辰前,霍平枭将唯一的灌药器失手打碎。
阮安很怕仅剩的麻沸汤折损,因为用特质的器具来喂他,他也会将药汁咳出去,寻常的汤匙更是无用。
那时雨还下着,孙也和药童又都回不来。
情急之下,阮安想起,她此前曾用过孙神医传授的法子解救过自缢的妇人。
方法是,先用竹管吹其耳,再用双手熨其两胁,如不得解,便会用嘴给病患夺气。
救人要紧,阮安顾不得男女大妨,也准备嘴对嘴喂霍平枭饮下麻沸汤。
她将麻沸汤吞含入口后,又突觉,霍平枭的神情不甚对劲,是以又为他诊了番脉。
男人竟然中了烈性的春/药。
先前他曾尝试过用内力压制,可她一开始就喂他饮下的参汤却催化了药力。
行差踏错,阮安万万没料及,她竟将口中吞含的麻沸汤误饮进腹。
那麻沸汤里的曼陀罗,会因各人的体质,起到催/情或致幻的效用。
这之后的事,阮安也记不大清了。
唯一能够确定的事,却让她的心脏骤然跌沉——
她应当是失身了。
***
长安城,太兴宫。
皇帝站于承天门阙台,身后是严整齐凑的华宇宫殿,他则俯瞰着夜晚的皇城。
朱雀门内,天街宽阔,若白日观之,依稀可见两侧槐杨和御沟。
三省六部、鸿胪寺、太庙,乃至东宫朝堂等中央官署皆位于此。
再往远眺,便是百姓居住的善和坊和兴道坊。
月华如绸,春风拂槛。
皇帝神情凝重,大太监的尖细的声音从他耳侧蓦然传来——
“丞相霍阆到!”
话落,皇帝循声转身,宫人推着霍阆的轮椅,朝他的方向而来。
霍阆的腿脚不大方便,故而外朝修建了许多汉白玉坡道,以方便他出行。
他也是举朝官员中,唯一不用在皇帝面前下跪的臣子。
霍阆的手虚搭着轮椅的楠木扶手,夜色浓黯,他深邃的双眼旁布及着岁月余留的纹路,看人时,眼神颇带狼顾虎视的阴忪。
“臣腿脚不便,望陛下见谅。”
皇帝态度和蔼,摆手道:“仲洵在嘉州遭人暗算,下落不明,朕已派百名北衙高手前往嘉州,丞相也当放宽心绪。”
仲洵是霍阆长子霍平枭的表字。
霍阆淡淡回道:“犬子年轻气盛,做事难免有疏,让陛下挂心了。”
立侍一侧的大太监手持拂尘,悄悄地眨了眨眼。
皇上都急成什么样了,霍阆倒是一点都不急。这元妻留下的唯一子嗣死生不明,他为何还这么淡定?
霍平枭失踪的消息被皇帝压了下来,惟几个重臣和他这近侍的宦官知晓。
却说这霍家,乃三大柱国家族之首,享一门两侯之荣光。
霍阆的父亲为开国侯,他后来继承家中爵位,并在前朝夺嫡之战中,立扶当今圣上登临大位。
皇帝登基后,拜霍阆为相。
霍阆典领百官,秉掌枢机,无所不统,可谓权倾朝野。
帝王对重臣的心思总是复杂的,皇帝对霍阆忌惮归忌惮,却也深知,如霍阆不在,骊国将有巨变。
大太监自幼便侍奉皇帝,深知霍阆手段了得,身为人臣,却颇善驯君。
当年他任凭皇帝自己行事,却能一早料准,他会犯何种错误。
霍阆会故意纵之,而皇帝才能平庸,等他稍酿祸端时,霍阆又会及时帮他化解。
久而久之,皇帝便对霍阆产生了一种极为依赖的情绪,如遇事不决,必会问询丞相意见。
都说虎父无犬子。
霍阆的儿子霍平枭,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是嫡长子,在将来自然能够继承霍阆的爵位。
可他在十九岁那年,却自凭战功,被皇帝赐邑封爵,未到加冠之龄,已是声名赫赫的定北侯。
霍平枭极为善战,颇受将领军士拥戴,骄子少年英勇无畏,持旌旗任麾三军,便能荡平九州,摇撼大骊山河。
这样一个有兵权的郡侯,本该让皇帝更加忌惮。
可骊国近年内忧外患,外有群国环伺,内有藩镇割据。
皇帝离不了霍阆,更离不了如霍平枭这样骁勇的将领。
是年骊国内外虽无战火,然北境突厥虎视眈眈,剑南道嘉州一带亦有匪患横行。
霍平枭恰任剑南节度使,皇帝便命他在回京驻军前,平息此地匪患。
不想,霍平枭突然失踪,了无音讯。
几日前,突厥骑兵频扰关内,若被那些蛮人得知大骊战神失踪消息,难免会动犯境心思。
一旦过了朔方,突破宁、邠两州,长安城岌岌可危,京畿道的那些兵力可支撑不了多久。
这几日,皇帝没睡过一夜好觉。
君臣又聊叙了数句,皇帝目送着宫人将霍阆的轮椅推走。
大太监劝道:“陛下,您也早些回寝宫休息吧。”
皇帝眉宇深锁,未回话。
正此时,天边忽有数万盏孔明灯冉冉升起。
转瞬间,长安夜空乍亮,犹如浩瀚星河,如梦似幻。
皇帝抬首,眼中划过熠熠灯火,嗓音骤沉:“是谁将定北侯失踪的消息泄出去了?”
大太监收回视线,忙恭声回道:“奴才也不知,皇上若不喜这些灯火,大可派街使制止。”
“罢了,这消息本也瞒不了多久。”
皇帝身着朱红衮服,振了振华贵宽袖,神情凝重地走向飞廊。
大太监挥了下拂尘,命仪仗队和黄门郎赶紧跟上。
每逢定北侯出征,就有无数女郎声势浩大地齐放孔明灯,为他祈福。
不过,这全长安女郎的梦中人生死未卜,倒是造福了那些专卖孔明灯的百姓。
***
三日后,杏花村天朗气清。
孙也想考校考校药童们的课业,临时抽考了他们几个药方。
“黄柏、紫草、茄花各二分,夹竹桃一分,柴胡七分,良姜一钱……”
“等等!”
孙也突然打断,“你背得是什么玩意?”
女药童怯声回道:“避子丸方啊。”
孙也蹙眉,小大人似的又命:“你接着背。”
女药童撇了撇嘴,“杏仁两个,桂枝少许,白葵花七朵……”①
孙也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这根本就不是避子丸方!”
两个药童怔住,都微张了张小嘴。
“前面的方子是对的,可后面的…你怎么还把当归附子汤和调经补真汤给弄混了?”
孙也有些慌了,未变声的稚嫩嗓音也透着哭腔。
背错药方本是件小事,可前阵子阮安命他研配的避子汤丸,孙也却交给了两个药童做。
原以为这两个药童已将它背得滚瓜烂熟,没成想半道却出了这么件事,阮安可是准备在端午时将这些药拿去卖的。
孙也叹了口气,而今之计,惟有将那些药丸销毁后,再自掏腰包。
这般,他只消在端午前将这些避子丸研配完毕,阮安便不能发现异样。
午时,阮安浣衣归来,正巧听见茅屋几个孩子的嬉笑声。
她端着木盆走到几个徒儿眼前,故作严厉地训斥:“你们几个又偷懒,医方还没抄够?”
说这话时,阮安杏眼瞪着,双颊也微微鼓起。
姑娘白皙的脸淡泛着自然绯晕,浓密的羽睫卷翘,随着说话的表情,扑扇扑扇,非但不凶蛮,还很显娇憨。
她模样温软,发脾气也似在撒娇,再者本身也没比他们大几岁,还是个十余年华的少女,并无什么威严。
孙也心里并不畏惧阮安,但他清楚,那日他们不该私自下山去镇里赶集。
阮安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他垂下小脑袋,小声致歉:“阮姑,我们知错了。”
孙也特地尊称她一声阮姑,希望阮安能消些气。
阮安却准备借机再敲打孙也几句,忽觉周遭的氛感不甚对劲,几个小孩也都噤住了声。
怔忪间,霍平枭已走到她身旁,高大身影与屋外煦日一并斜落在青石板地,与她娇小身影交叠,几近压覆。
男人刚清醒,半敛着浓而黑的眼睫,掩了些慵懒,淡抿的唇角很显冷感,他垂下头首,缄默地端详了番被绷带绑缚好的左臂。
颇似只危险的孤狼,虽不动声色,却在逡巡自己的领地。
孙也悄悄打量着霍平枭,他原本的黯色弁服被换成了最寻常的村民服饰,是身交领右衽,上衣下裤的粗布麻衣。
脚上踏的仍是之前那双乌靴,腰间本该用深褐色的素布缠固,却极不协调地被环上了华贵的蹀躞。
孙也之前悄悄戴过它,等被阮安发现后,他又被她瞪着,将那条蹀躞带放回了霍平枭的身旁。
如此朴素衣物,却掩不住男人蜂腰长腿,高大冷峙的挺拔身材。
可孙也却莫名想笑。
正此时,霍平枭转首看向了他。
男人颌线硬朗分明,侧颈那道长疤似狰狞厉龙,眼神虽无波无澜,通身却散着上将威严,压迫感极强。
孙也虽然顽劣,但毕竟是个孩子,被他凌厉的气场骇到后,立即将那股子笑意憋了回去。
霍平枭嗓音低淡问:“你帮我换的衣物?”
孙也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谢了。”
男人掀眸,眼皮上的褶皱很深,又低嗤一声,自嘲道:“还挺合身。”
嘴上说着合身,可那上衣却明显紧绷,隐约透着强劲的肌肉线条。
阮安屏着呼吸,一直观察着霍平枭的动作和神情,见他指骨微弯,单手拽下蹀躞的革囊,又往她身前走了几步。
二人身高差距明显,等他站定,阮安仰起了小脸儿,杏眼里满是懵懂,就像只受惊的兔子。
霍平枭垂首看向她。
只当山间的小姑娘怕生,将语气放缓,低声道:“伸下手。”
阮安的眼睫颤了颤,依言伸出了小手。
霍平枭则抬起腕骨,在仅离她手心的数寸距离停下。
男人的手掌很宽大,指骨匀停修长,手背凸着数条明晰青筋,充斥着力量感。
“这里的碎银有十两。”
他摊开五指,沉甸甸的革囊随着低沉嗓音,落在阮安柔软手心,其上触感粗粝,犹带他的体温。
“我走后,会尽快让人将余下的诊金送过来。”
听罢这话,阮安会出了他的意图,仰起头,难以置信地问:“你现在就要走?”
结合着适才她对他的观察,阮安猜测,霍平枭应当是不记得那日的事了。
这几日她喂了他些粥米,也曾向男人旁敲侧击,想知道他为何会沦落至此。
霍平枭却对此缄口不提,阮安也没提及过他中了春/药之事。
现下他已养足精力,若是想走,阮安自是拦不住,可男人毕竟臂伤未愈,她有些担心,霍平枭在途中得不到更好的医治。
况且,她也一直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将那件难以启口的事,同他说出来。
阮安的柔唇启启合合,想要说些挽留他的话,耳旁却忽地传来断断续续的喜乐——
乐声离茅屋愈来愈近,锣鼓锵锵,唢呐刺耳,直扰得这静谧山间乌烟瘴气的。
待出屋后,阮安见刘师爷笑逐颜开的走在前面,身后跟着辆二抬小轿。
算上轿夫和敲锣打鼓的人,来者共有七人。
想起这几次同刘师爷打的交道,阮安暗叹不妙。
她立即向孙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带着两个药童进茅屋。
刘师爷的眼里带了丝讽笑,讥诮道:“阮姑娘,还等什么呢?可别错过了吉时,我们大少爷可等着你圆.房呢。”
阮安被圆.房这两个字臊得小脸通红,又羞又愤地反驳道:“你胡说什么?我何时跟你家大少爷订过亲?”
刘师爷倒是不急着放出威胁阮安的话,视线却不自觉地被站于她身侧的霍平枭吸引。
见他仪容不凡,看那身量,像是个习武的,却伤了只手臂。
只他看着他们的眼神沉冷,甚而,带了几分睥睨。
过于桀妄,也过于狂傲。
刘师爷不禁眯了眯眼。
这小子莫不是阮姓村姑的姘/头?
在这方圆百里内,谁不知他刘师爷是县令老爷最信任的吏员,所有人都对他客客气气的。
这小子有什么资格这么看他?
刘师爷冷嗤一声,决定给霍平枭些教训尝尝。
毕竟他伤了只手臂,他们这处可是来了七个人,对付他这个残废还是绰绰有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