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感瑞兆名将挺生 试啼声乡人情话

冬日青山潇洒静,春来山暖花浓。少年衰老与花同。世间名利客,富贵与穷通。荣华不是长生药,清闲是不死门风。劝君识取主人翁。丹方只一味,尽在不言中。

人有几何般。富贵荣华总是闲。自古英雄都是梦,为官。宝玉妻儿宿业缠。年事已衰残。鬓发苍苍骨髓干。不道山林多好处,贪欢。只恐痴迷误了贤。

这两首词儿,前名《临江仙》,后名《南乡子》,乍看来不过寻常叹世之语,山林枯槁之士,尽能作得出,那游方觅食之辈,敲起渔鼓简板,走到人丛闹市,唱得来且是起劲,也都没人理会。岂知作这词的人,却是个绝世英雄,铁骨铜筋,身轻百战。及至功成名就,却看着个寒透心冷透骨的榜样,所以把盖世雄心,化作达观顺物,表面上大彻大悟,那知正是一肚皮牢骚,两眼眶热泪。你道此人是那个?便是那南宋生封蕲王,死谥忠武的韩世忠。因见岳武穆那等的精忠豪气,幕下多少奇才勇士,作得事业,震今铄古,尚且不免风波亭一死。所以他灰尽了念头,罢兵就第,倘佯西湖,到与长耳公作了个寻山玩水的伴儿。这两首词,便是他意有所会,偶然题在断桥亭上的。词翰何等潇洒,可见古今名将,都娴文事。但是慧业名将,古今多有,独有福慧兼全的,除唐朝郭汾阳以外,实在不多见。著者因慨那岳武穆福命不齐,痴气发作,偏偏要寻一个德才福慧,件件皆备的,将他生平事业际遇,写将出来,以弥补武穆之缺憾,为血性英雄,吐一口无穷怨气,便顿时剪灯开帙,乱腾腾翻了一案。那时密雪打窗,院里皓皓一白,深有尺余,著者都不管他,只拱肩缩背的检书。末后忽检着清人所著的一册《杨侯轶事纪略》,乃是清朝乾嘉间名将杨遇春的一生事迹。其中平苗、平白莲教、平回乱,荦荦大端,热闹有趣,自不必说。独其幕下,许多的奇人剑客,作得来许多的奇情异事,真如行到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那里接应得暇!著者这当儿,心花怒发,逸思冲霄,一领组袍,如挟重裘一般。及至看到杨侯行军,偶题驿壁的一首诗道:行尽斜阳又见星,孤村灯火识寒亭。

小眠一觉沧桑梦,茅店鸡声雪里听。

不觉拍案叫绝,顿足起舞。自语道:“这一首诗,不但敌得过韩忠武的词,便是岳武穆的《满江红》词,也敌得过了。

但是杨侯一生厚福,恐韩、岳两公望而生羡了。”

正在慨叹,忽一回头,只见著者的老妻撅着嘴走来,道:“明日瓶中储粟将要告罄了,却怎样好呢?你看求求谁好哇?”著者高兴,顿时打去一半,一面沉吟,一面将书翻得哧哧的响。忽然心有所触,不由跳起来,嘻着嘴向老妻憨笑。老妻肪着白眼,撇嘴道,“到底怎样呀?谁与你瞅笑面不成。”著者叹道:“我看求谁也不如求自己,孔方老兄虽与我绝交,却是管城子究竟与我是总角交几,还有些来往。

这些年苦挣岁月,凡我的同学少年,都弃掉管城子,攀到孔方兄那里去了,一个个裘马轻肥,好不得意。惟有我没疏远他,今急来抱佛脚,他必然助我一胳膊。”老妻笑着将《杨一侯纪略》夺去一看,只管孜孜含笑。著者待了许久,他方看完,道:“我知道你又要作怪,要将这册书编起来,博人家大人先生、太太奶奶酒后茶余开颜一笑。人家一高兴,多买几部,你这笔润便利市三倍了。却有一件,这书的底本气烙光芒,惯会腾霄烛汉,须要藏得严密,倘被人偷去编将起来,你便舍掉猢狲,没得弄了。”著者笑道:“你放一百个心。我这稿儿,便如白鱼腹内的丹书,是有在肚腹内的,还怕失掉不成?”说着随手将那册书,向火炉中一丢,只见红火一闪,紫焰腾空,顷刻间化作祥云瑞彩。却听得街上小儿拍手唱道:青萍吐焰灿龙纹,扫荡群魔策异勋。

多少奇情传侠士,伫看龙虎会风云。

就这一片歌声里,却听一阵哔哔剥剥爆竹响。原来此夕正是公元一九四二年的阳历除夕,著者不由捧腹大笑道:“好了好了!从此时局大定,南北统一,但原数年来的青磷碧血,奇妖杰怪,都如方才这册书一般,登时销为日月光,可不快煞人哩!”说着向后一仰,那知那张破椅岁久失修,本来强勉着承载他,只听“喀嚓”一响,闹了个仰面朝天。老妻忍笑扶起,道:“你倒会学那陈希夷老子的嘴脸,只是少一匹白驴儿哩!”著者这当儿兴会飙举,连忙挥退了老妻,便提起如椽大笔,蘸着金壶宝墨,洋洋洒洒,写将出来。正是:纸上文章贵,毫端血泪多。龙门传游侠,此意奈今何。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且说大清乾隆年间,四川崇庆府地面,距城三十侨汇里有一片村落,地居万山中,民风朴厚,大半都以耕种为业,竟有终世不入城市的。偶然有游客经过,见那番鸡犬闲闲世外挑源的光景,无不流连赞叹。这村儿名叫腾蛟村,因老年间曾由深山中发过一次蛟,漂没这一带的田庐人畜不计其数,幸而免难的灾民,何止数万人,衣食住处,通没着落,也便堪堪待毙。却多亏了一位富而好善的杨长者,毁家济众,救了这一干生灵,因此家道也便中落下来。杨长者没后,只一代代的耕读为生,那种谨厚门风,历传不改,都有举策数马的风度,却有一件,总不曾发富发贵。直到第四代上,方好容易出了一名秀才,在这村中,总算是破天荒了。大家震羡得了不得,索性将他杨字去掉,凡一称秀才,便知是杨某人,他的名儿便不敢提了,这季才性子更谨厚非常,庄户人家忽出个学校中人,未免添多少酬应,便是村中事务,或须向官府交涉的,不期然而然都靠在杨季才身上,季才谊无可辞,只得直了脚子,替他们跑穷腿,新时期不算,还须搭上些不声不响的钱。秀才存心极厚,史挣着作去,却是家道因此超发拮据,幸得妻子李氏勤俭纺绩,添补些日用,还将就过得。这时秀才夫妇,都有三十六七年纪,李氏怀孕,已有十一个多月,却没些动静,未心下怙惙起来,闷闷的守在家中,不敢出去。

一日过午时分,天气阴沉沉的,少时细雨,长风间作。秀才无聊,在书室中方抽得一卷书要看,只听得那门扣得一片声响,忙跑去一望。却是本村中几个你老,气急败坏的道:“先生快些到庙会中去罢!方才县里公人催索草差,意思想格外捞摸几文,只是口气过大,我们都说不下。须得你去哩。”秀才惦念着妻子产育,那里愿去,却是不好向大家说得。只得攒眉踅入内室,探探光景,并告知娘子。这时稳婆等早已唤来侍候。只见娘子气色舒畅,心下少安,说了几句话,忙出来,大步小步地随大家直赴庙中。果然有两个狗腿差,正在拿腔作势,向陪他的人发话。见秀才进来,登时笑容可掬,没口子软硬话儿,一齐上来。秀才作好作歹,谈了半日,差人方才应允。笑道,“你先生既大仁大义,我们便背了锅走,见了伙伴吃挖苦,也须结识好朋友哩。”众人趁势道:“着着!还是两位头翁爽快。”便有机伶的,赶忙将预备的十串老钱恭敬敬奉上。差人道,“呵唷唷,可了不得!我们还在乎这个么?”一面笑,一面接过,随出庙,随着分缠腰际,道声打搅,扬长而去。这时天色将晚,那雨势潇潇飒飒,越落越紧。杨秀才心中有事,方要转去,偏偏庙祝会凑趣儿,早将素面蔬菜端正停当,让众人就坐。秀才不便独异,只得坐下来用些。众人一面吃,一面谈些闲话。秀才侧耳听听雨声,业已檐溜琮琤起来。及至饭罢,雨势才小,大家谢过庙祝,分头各散。

杨秀才用大袖蒙了头,一路跑回,将要到门首,却听得一阵笙箫细乐,悠悠扬扬,随风渐远,直没入空际。不由抬头望去,只见湿云四散,已微微透出些月色,当时也不在意。刚到门首,只见门檐下拴定两匹坐骑,那左右石上黑魃魃地对踞着两个物件,仿佛两半段黑塔一般。秀才方是一惊,只见一个忽的站起来,道:“雨已过了,我们快些趱路罢。”那个哼了一声,语音十分洪亮,随着站起,原来是两个雄伟丈夫。秀才知是过客,放下心来,连忙走近,拱手道:“学生便是此宅主人,尊客如不嫌猥陋,何妨请进奉茶呢。”两人谦谢一番,只是方才冷蹲了半日,正要寻个暖室少歇,当时便相让而入,直到书室,灯光下主客重新施礼。

杨秀才见这两客气象不凡,都是行装打扮,长袍缺襟,天青马褂,足下薄底快靴,各背黄袱,满口北京语音,叙将起来,十分爽直。方知一个姓王,名世秀,一个姓马,单名一个宽字,都是兵部差官,有四品前程,因部中密遣到成都将军处有些公干,路过这里,却避了半日雨。秀才深致不安,连忙唤小童,将茶点送出殷勤劝客。两人更落落大方,一面取用,一面问知秀才家世,十分起敬。马宽哈哈笑道:“我们阉在北京那巴掌大地处,是等闲见不着外省风俗的。你看杨老兄何等淳朴,初见面的生虎儿,便这样款待,若到了我们那塌塌儿,恐怕一瞪眼,将避雨的推到雨地里,都说不定。”那个道:“可不是么?杨老兄若到北京,须要留神哪。”说罢,两人抚掌大笑,站起告辞道:“可惜我们公务紧急,是星夜兼程的,不然便扰杨兄一夜,倒好长谈哩。”杨秀才方要挽留,忽听得内室中一阵欢笑,接着呱呱儿啼,响亮非常。便有个大脚丫环,一面跑,一面笑道:“谢天谢地,我还当是个哑儿哩。”说着跨进来,向主人报喜。见了两客,却将二拇指伸在口内,光着眼呆望。秀才嗔道:“有容在这里,只管大惊小怪的是甚么。”马宽这人最米得机伶,便笑道,“敢是府上有甚育麟之庆么?”秀才道,“惭槐得紧,便是贱内分娩了。”忙问丫环,知是个男娃子,不由喜上眉梢。又问起落草时辰,却正是那两客到门外避雨的当儿。马宽沉吟一回,正色揖贺道:“杨老兄莫怪我京油蜜嘴子,您这位令部,一定是个英物,将来封侯拜相都说不定。不然怎这样凑巧?他诞生之际,却有两位四品武职,急忙忙赶来给他守门儿,岂不是贵人预兆么。”世秀道:“对呀!真真可贺。”

谜一敲边鼓不打紧,却将杨秀才脸儿羞得飞红,十分局促。

马宽一面赏叹,一面由怀中掏出一柄金错小刀,长有四寸,七宝镶鞘,十分精致,赠与杨秀才,道:“此物还是在下少年时,从福公康安出征金川时所得的赐物,今便以相赠,祝令郎鹏程万里何如?”秀才推辞良久,只得收下。

挽留不住,也便相送出门,眼看马、王两人上马去了。

这里秀才忙关好门户,踅转,内室,只见灯烛辉煌,稳婆等都悄悄的侍候,那孩儿又已睡沉,李氏却蒙咙歇息。稳婆秉烛近榻,秀才随光望去,只见那孩儿黑油油一张小脸儿,丰满非常。长长的两目紧合,忽地一启,如明星一般,一股精光射出;便尽力子一啼,早将李氏惊醒。秀才忙来慰问,李氏道:“也没甚么,我这时倒觉很安稳。只是未产之先,我困着了,一个梦惊的入甚么似的。”方要接说,那孩儿又啼起来,李氏忙着料理。这当儿稳婆子高起兴来,便指手画脚地说道:“可是的观,险不曾吓煞人!亏得我经事多,有个拄心骨儿。若换个新手儿,没主张,惊了产母,那还了得?

便是娘子困得好好儿的,忽然大叫醒来,通身汗下。我赶忙递上姜汤,问其所以?呵唷!真也异样!官人你是识文断字的人,且来参详这梦儿。原来娘子梦中,仿佛走到一道大河边,白浪掀天,声如雷吼,差不多那一片洪波要泛到岸上。

娘子正在惊怕,却见一个朱红漆匣儿随流飘来,娘子恍惚用手一捞,那匣儿早到掌中。揭开一看,内中却是活泼泼光灿灿的一尾金色鲤鱼。方在惊喜,却见那鱼儿拨刺一跃,飞向河内,距水面还有数尺,只听得“轰隆隆”一声霹露,一股浪头凭空的如银练冰柱一般,由河中飞起,直拥了那鱼儿腾上膏霄,激得河水如沸,仿佛有许多精怪,走头无路。一惊醒来,便觉得身上转动,却愁这梦儿怕人。亏我竭力安慰,方才放心,果然安稳稳得个娃娃哩。我不懂别的,我只知龙门跃鲤,是人常说常讲的,一定是个吉兆,还怕杨官人不多赏我些喜钱么。”

正说得高兴,只听大门扣得擂鼓一般,随着大嚷大叫秀才惊听,却是他族弟杨鸟枪的声音。原来这人直性无比,真是浑浑噩噩,不怕夫妇居室干的营生,他高起兴来,都向人直陈不讳。性子且是血热,作起事来是一铣儿,因此得这个绰号。最奇的是他妻子郑氏,生得身高力大,真是天婚地配,恰是是对儿。夫妇合力种田,往往一言不合,便两下里挥起锄头。这鸟枪时常尝他妻子皮锤滋味,转转眼依然嘻天哈地的。当时秀才跑去开门,鸟枪一脚踹进,险些将秀才撞翻,提着灯笼喘息道:“坏了坏了,这半日还不曾下来。

那隔壁王太婆,通不中用。嫂嫂养过了不曾?稳婆于哩?”一席话夹七杂八,急得头上汗流如渖。秀才略闻得那郑氏也是要临蓐的身子,当时恍然,便高声唤出稳婆。鸟枪一见,一把拖住便跑。稳婆嚷道:“想是你那桩事发作了?这样泥泞道儿,我老腿老脚的,须走不得急路。”鸟枪那里管他,只拖了脚不沾地地去了。这里秀才闭门,从书室中取了金错刀,到娘子跟前,将方才马宽之话说了一遍。夫妇看了孩儿,自是欢喜。李氏道:“这孩儿早就落草,只是不会啼哭,细算那时,可不正是两客临门。这柄刀儿且挂向床头,与他取个吉利罢。”秀才道:“我这些年,书生都就饭吃了。我恍偬记得晋朝有位王公,诞生之时,曾梦人赠一宝刀,后来官至极品,子孙贵显不绝哩。”

夫妇说得入港,便各自歇息。次日秀才先去焚香告祖,接着亲族村众等,喜蛋粥米,纷纷送来。秀才迎张送李,倒忙得没入脚处。转眼三朝已到,这日便置酒酬宾,作个汤饼盛会。内外男女客,黑压压挤得没缝。这时后院中厨司备馔,釜勺刀砧响成一片,那稳婆不消说,老早地颠了来,准备坐个首席,正在内室中,摆开八字脚,笑得扑天哈地,说那晚郑氏生产之状。原来也添了个娃娃,一张小旺月脸,红中透紫,活脱儿像那鸟枪。众女客都正失笑,只听外面破锣似的一声喊道:“你这老物儿,又嚼的甚么蛆?赶嘴儿怎不约着我?”

说着“噔”的声跳入,众人吃了一惊。正是:汤开开筵夸骥子,试啼闯席有风婆。

欲知来者为谁,且听下回分解。

奇侠精忠全传1 - 第一回 感瑞兆名将挺生 试啼声乡人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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