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至德二年冬月的一天,我踏上了回长安的路。

但我还没走多远,慕容便从身后追上我,拽住了我的辔头,气还没喘匀便劈头问过来:“你一个人去长安,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是……我要去找师父。”对着彼人眼中的忧色,我只能笑着,装出一副很有底气的样子:“长安已经光复了,现在去也不会有危险啦,一个人没关系的——再说,就算我倒一万个霉碰上叛军了,难道你还不信我的身手么?”

“我是不信你这匹马,”慕容耸肩:“骑它进了长安城,就算没人要对你不利,金吾卫也会以你祸害市容市貌为由追着你要罚钱的好不。”

“现在长安要是还有这么欠揍的金吾卫的话,倒也是大唐的福气来着!”我忍不住噗嗤了:“主要是为了考虑师父,你也知道她的呀,她不见得还认识我,但一定还认识她的马。再说你也别看不起我这马,年轻时可是千金难求的西域良驹。‘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是?现在咱俩赛马的话,说不定还是你输呐。”

“咳,说大话会咬舌头的。”慕容笑起来:“我是天杀营的军人,和我赛马你也太有勇气了点儿……不过长安那么大,你上哪儿找你师父去?”

“总会找到的。”我自信满满地回答:“长安和从前一样大,当年她怎么找到我的,我就能怎么找到她!”

“……还真是输给你这不管不顾的二货气质了。喂,要不要我陪你去?”被我神奇的回答震得目瞪口呆的慕容明显是不放心了。

“咱们一起做的事从来都没有好下场的……”我叹了口气:“你还是先回去的好。咱们都出去了,总堂里头没有人也很危险的。”

慕容似有几分不太情愿,但最后还是答应回去了。仍是沿着这条路,我朝西北走,就能到大唐的京城长安,而和我背向而驰的慕容,则要回到我们一同生活了好几年的“家”——冰魄总堂。

十一年以前,我被师父从长安领回了这里。从此踏上了成为一个杀手……嗯,一个二货杀手——的不归之路。

我还记得碰到师父的那一天,阳光特别温暖。我站在长安西市外头,看着那些异国商人的头发熠熠发金光,他们从有着无法理解的名字的遥远地方带来的香料和珠宝,是这座华贵的大城里头所有妇人梦里头都在向往的东西。

而我明明还记得我娘也有很多这种玩意,但却不记得我家在哪儿了……

于是,别人看上去应该很悠闲的我,其实是站在这里拼命回忆自己的名字和自家的地址。但是太抱歉了,我的大脑就像是这万里无云的长天一般,空空荡荡得让人害怕。

我从早晨站到了中午,又从中午站到了下午。一口饭都没吃,一口水都没喝。长安的夏天太热了,我躲在柳树下头,依然觉得太阳穴处一阵阵胀痛,眼前也时不时黑一下,甚至空空荡荡的胃里都有些翻滚的感觉。

这时候我美丽的师父出现了。她穿得像是一朵莲花……嗯,你说对于一个女道士我还能举出什么样的比喻来?她头上戴着莲花冠,身上蓝底的道袍还用银线钩绣着莲花纹,背后还跟着一匹银鞍银勒银辔头的黑马,整个人光彩灿烂——当然,这种光彩也有可能是源于我眼前不断涌起的金星。

她来到我面前,驻足,然后:“#@!¥%……*?”

我能听出她的话意里头颇有些关心,但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就听不懂了。这应该是粟特人的语言吧?咱们大唐真是了不起,连在这儿的粟特人都当了女道士——且慢!长安有黑发黑眸的粟特人吗?!

“……腻丝……?”我声音枯焦地问:“腻设撒……?”

她一拍脑门:“哎呦你一个长安妹子干嘛站在延康坊门口发呆!喂,会不会像我这样说话?”

“会……但你刚才说什么?还有,你是谁啊?”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啊,妹妹?”道姑笑得很像怪谈故事里头的狐狸仙人:“虽然我刚才问的是‘这东西多少钱’,可我只是想助人为乐送你回家来着。我以为你是个小胡姬,听到这个大概会懂啊……”

我摇摇头:“额——嗯,我,我是长安人……但是我不知道家在哪儿。”

“是走丢了呀?”道姑脸上洋溢起一个热情友好的微笑:“那我替你找找——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对于这个问题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家里人叫我七女子……”

“你家姓什么?”

“虞……”

“哪个字啊?于?余?俞?鱼?虞?”

“不知道。”——这连着五个发音一样的字一起念,听起来就像是拽不住一匹发疯的马。

“……家里有多少人?”

“很多很多人……”

“你爹是干嘛的?”

“不知道。”

“你……”

——总之这名可怜的道姑想尽办法都没有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最后她望望西沉的太阳,毅然道:“那我当你师父吧,跟我走,好不好?”

于是,我骑着她漂亮的大黑马,喝着她的水,吃着她的干粮,被带回了冰魄。

冰魄总堂在一个我也形容不出来具体在何处的地方。它依山傍水而建,风光颇为明丽。据说风水也还挺好,宜家宜室宜升官宜发财。但我却怎么也看不出来有哪个“宜”是真正落实了的——这儿永远云集着一群奇怪的崽子,以及一个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嫁出去的神妙女人。

而且这个神妙的女人,就是被命名为“冰魄”的组织之创建人:唐雪燕。

所以你也可以认为她是为了事业耽误了终身大事。

说起来她长相、气质、身材均是一等一的——风姿绰约啊风情万种这样的词语都可以砸在她头上而没有任何违和感,绝对的夫人诱惑!

说起来她的业务水平也是强悍到了一定境界的——她如影子一般闪过的地方,那个倒霉的目标就会啪嗒一声像个死虫子一样落在地上再无声息。

说起来她也不爱乱花钱——她从不像我师父一样专心于各种美食美衣美人,却把所有的钱都拿去赈济流浪儿童,完全应该被评选为感动大唐十大杰出人物。

于是问题就来了,这样一个好女人为什么没有披着火红的嫁衣在一个火红的日子嫁给一个火红的男人呢?就算她再怎么精通暗杀术,再怎么喜欢仗义疏财,也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啊,美人如何会没人要?再说在大唐盛世,就算别的都缺,有钱的男人也不缺啊,既有钱又年轻而且心胸广博的公子哥儿也是一抓一大把啊!

这个问题是“冰魄两大谜题”之一。另一个谜题则是——冰魄到底是干什么的?

其实这帮子人都算是杀手,做的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事情,从这一点上来看,冰魄理所当然该被当做杀手组织;但同时,冰魄总堂里头还有很多被唐雪燕弄回来的孤儿,从这一点上说,冰魄又是个慈善机构没问题;而跳出这两点,冰魄居然还负责给官府提供优秀捕快,给盗贼团提供劫富济贫的高手——这彼此矛盾的两项事业并存,就让人只能捂着下巴觉得骨骼接缝处一阵阵酸疼了。

“我记得我进冰魄的时候曾有一位师兄,”我师父认真回忆:“他后来成了整个大唐所有捕快的噩梦!从没有谁能抓住他,所有为富不仁的官员大户都忌讳他哦……他背后绣着一大朵棉花,唔,也说不定是个羊尾巴,总之很白很圆很晃眼……就算是有这样明显的标志也还是没人能逮住他呐。”

“……我记得三天前您还告诉过我,咱们也培养出了‘号称天下无贼能逃过其双爪’的神奇捕快三猫前辈……官府为什么不让他去对付那位……你师兄?”

“你当官府傻啊?!”师父鄙夷地扫了我一眼:“让冰魄的人抓冰魄的人,那不是……”

“他们还算冰魄的人?”

“……严格来说不算了,不过入得冰魄,终身不离啊。”师父陡然飘渺的笑容让我真切地觉得她还是适合道姑这个时尚先锋的职业的。她看上去宛若老君前一伸手就能凭空点出一朵灵芝的仙姑——虽然这几分仙气并不能帮她抢到长安每天限量发行八对的“有皇家血统”的金鱼。

提起这金鱼就不能不提另外一个人——我生命中的第二个师父,我人生中无法忽视的奇葩:紫轩。

至于这名字是代号还是真名我是没兴趣的知道的,我只知道他深深爱着他那两条蛇。

没错,就是这两条蛇,吃掉了道姑师父排了八天队才弄来的神奇金鱼。

此事说来话长——那年师父在长安买金鱼排队,天不亮就起天黑了才回去,仍然在长安人民的热情中日日败北,连着七天连金鱼尾巴都没看到一眼。终于,在第八天的限量发售要结束的时候,一名年轻的金吾卫军爷拍了拍眼睛像兔子一样红的师父的肩膀:“这位姑娘,你是想要那个……那个金鱼么?”

据说我师父当时无限悲酸地点了点头,道:“可是今天是最后一天了。眼看就没有了。”

该军爷点点头,上马,突然一声暴喝:“金吾卫缉捕!闲杂人等退散!”

哗啦一声,云集在师父前头的百姓消失得一个都不剩,那卖金鱼的店家小二双目发直地望着这里——然后,该军爷策动骏马,晃到了那金鱼摊子前,问道:“还有几条?”

“……只剩一对了……这位军爷诶,咱家是奉公守法的好商人……”

“多少钱?”

“底价五百通宝……一般成交价是……是六千通宝左右。”

“这还叫奉公守法?”军爷冷哼一声:“五百通宝够买多少鱼了?老实给我吧。”

“您这是……是罚没……吗?”该店家瞬间眼泪汪汪。

“……”军爷从怀里掏了绝不多于五百通宝的几串子钱丢下,探身捞起装着最后一对鱼的瓷缸,施施然到了师父面前:“给你,姑娘。”

那两条身体雪白而诸鳍呈现明艳橙红色的小金鱼,在他手中的青玉色瓷缸中不慌不忙地游动,像是盛开在清水中的花朵一样好看!——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幕!

于是,将这一幕铭记于心的道姑师父,在知道自己的金鱼膏于蛇吻之后,便在巨大的悲愤之下拎着三尺长剑撬了紫轩师父的房门,双眼通红要求紫轩师父交出蛇来让她报仇。

而紫轩师父的表现可圈可点:“什么?金鱼?什么金鱼?”

杀手有话说 - 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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