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晚来天欲雪

疲累了一天的林溪靠着孙夫人，浑身好像散了架，一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问：“娘，兰姐姐竟然嫁给了当朝太子，这什么时候的事啊，你怎么都没跟我提起？”

假寐的孙夫人听到此话，立刻睁开了眼睛，温柔地替林溪理了理额前的一缕碎发，叹了口气道：“哎，我这不是不想在你哥面前提起这件事嘛。这事也就大半年前，有些突然。说起来，莫兰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孙夫人揽住林溪继续说道：“莫使官在塞外遭遇不测之后，宗族里的人便将她过给太傅莫儁。本来这太子妃人选，皇上定的是莫儁的嫡女莫菡。”

孙夫人顿了一顿，探向马车窗外望了一眼，四下无人，方才贴近林溪耳边：“要嫁的本是太傅千金，临门一脚，竟然替换成了背后无权无势的孤女，这还不是后宫一番博弈之后的结果。”

林溪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想梦境里的幼帝赵徽。赵徽的生母是世家出身，盛宠无双的谢贵妃。

孙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戳了一下林溪的脑门：“宫宴上你跑出去那么久，回来说有话同我讲，究竟何事？”

林溪乏得很，索性环起胳膊枕着，倒在了孙夫人的膝盖上说：“回去叫上爹爹、大哥一起我再讲。”

孙夫人拍了拍伏在自己腿上的女儿，嗤地笑了一声：“数你人小鬼大。”她出神了半晌，叹了口气说：“你哥还是太忠厚老实了，若是你们两个性子能对调就好了。这样，他在官场上我就放心多了；你呢，安安分分嫁个待你好的夫君，一辈子平安喜乐。”

林溪轻轻握住母亲的手，复杂的感情泛上心头。母亲玲珑心肝，精明能干，将林家操持得妥妥当当。和千千万万个烨国寻常母亲一样，对儿女，不求他们多大作为，只求他们平安顺遂。谁会料想，平安盛世里，烨国每一个小家庭的寻常愿景，在战乱烟火之中，竟会成为怎样的一种奢望。

回到将军府以后，林溪和父母、大哥聚在书房，摈退下人，把今夜在御花园里撞见吴辛一行人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一家人都惊诧万分，房内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烛火摇曳，林瓒眉头紧锁，立于窗前。

林瓒不发话，林淳自然也不敢追问匈奴人以及莫兰之事，最后还是孙夫人打破了沉寂，她轻轻走近林瓒身后说道：“宦官不过是替主子办事，朝堂之内和匈奴暗通之人，恐怕已经开始渗透到宫里。此次亳州叛变本就很是蹊跷，我怕现在是真的有人开始着手针对你。”

说着说着，孙夫人的面色有些沉重起来：“父亲也是看透了朝堂之争，激流勇退，江东水军人数如今只剩下当年全盛时期的四分之一。眼下你重兵在握，怀璧其罪。”

林瓒听了，转过身来说道：“夫人，这我何尝不知？如今圣人根基未稳，左右皆掣肘。只是这燕云不比江东，我若交予他人，当今朝堂诸将，何人能敌胡人？”

林淳起身向前对孙夫人说道：“爹爹所言极是。不说那别有用心之人，燕云兵权，就算交予一个忠诚但能力平庸之辈，守不住北境，我大烨将陷入何等危险之境地？”

屋内复又陷入一片寂静。

林溪双手捧着茶盏暖手，一双眸子缓缓扫过她爱的家人，她今生想要保护的家人。纵然她心里也毫无把握，仍是生出了几分想要安慰他们的想法，说：“爹爹莫要太过劳心，匈奴攻打汉人多选秋高马肥之际，今年他们吃了一场大败仗，整个冬天到春天都要休养兵马。我们还有时间。”

她叹了口气说：“朝堂之事，可以徐徐图之。吴辛那边查起来恐怕很难入手，爹爹现在首先需要提防的，反而是身边之人。”

三个人的眼光齐刷刷地投向林溪，有些难以置信此话出自她的口中，她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林瓒刚毅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温柔和感慨。他走过来，轻轻抚摸着林溪的头发，欲言又止，半晌只说了一句：“我的好女儿，真是长大了。”

林淳见妹妹身为女子，却要忧心这些事情，十分心疼：“清清，有哥哥在，你不需担心这些！”

林溪笑着拉了林淳过来，一家人依偎在一起，丝毫不觉得秋夜寒凉。小林溯此刻安静地蜷在被子里，无忧无虑地酣睡，不知梦到什么，嘴角泛起一丝甜笑。

秋尽冬来，临安的第一场大雪悄然而至。江南大雪并不多见，天色将暗，湖边桥头，满是出游的百姓。烨国并无宵禁，繁华的临安风气也是十分开放，赏雪的行人中，除了抱着孩子的，更有一对对青年男女，约会游玩。集市上小贩们也出来趁这个时机做生意，一时间街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文人雅客们怎能放过这等机会，上至士大夫，下至林溯的书院的诗社，今日纷纷相聚西湖边，一起赏雪赋诗。林溯的同窗们都是世家子弟，十多岁的少年，书生意气，谈古论今，话题兜兜转转，最后总是含蓄地带到姑娘身上。

“进之，你姐姐鼎鼎大名，我们却都没见过。今日怎不叫她一起？”于将军家的小公子于沁说道。

“肖兄这个主意不错。我家府上提起你姐姐都钦佩不已，尤其是说起幽州一战。”吏部尚书谢家的小公子谢杳附和道。

林溯眼皮子也不抬，嘴上随意敷衍着。哼，这帮臭小子，拍这些马屁，无非听京城里人说姐姐样貌生得不错。想见？门儿都没有！

正想着，春茗跑过来说：“少爷，青荇说二姑娘来寻你玩了，夫人已经准了。”

林溯赶忙掩住他的嘴，压住声音，拉了魏桓，寻了事由就和众人拜别。

林溪与他们碰了面，上来便问：“进之，你们今日可是诗社集会吗？我也想去看看。”

林溯摇头道：“阿姐不懂临安的规矩，这种诗社乃是男子聚会，岂是女子可以进的？”

林溪有些悻悻。魏桓扭过头去，抿着嘴笑着说：“不如我们去前面巷子里一家酒楼罢。那里的鱼做的有名，姐姐是不是爱吃？酒也不错，今日了温了来喝刚好。楼上望出去还能见到保佑桥雪景。不过位置绝佳的包房现在应该是没有了。”

好提议！亲弟弟真香。林溪拊掌赞同。

林溪今日没有带白荻，带了青荇出来，也是想着给青荇和春茗二人制造点机会。府上管事的人多，规矩多，想必他二人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她故意放慢步子，拉开魏桓和林溯的距离，又东张西望，时不时看看小贩所售的新奇玩意，把青荇支去春茗一边。

没想到街上卖的这些物什还真的挺有趣。还有耍戏法的人，喷火球的人，林溪走走停停，眼睛都看不过来。她落下了几步，再抬头便发现在人群中竟看不见林溯他们的踪影了。林溪只有快步挤开人群往前去想要跟上他们。她有些心急，不小心冲撞到了一个怀中揽着一美人的汉子。

那女子脸抹得雪白，胭脂擦得艳红，看样子多半不是良家。此刻得了这个机会，便扭在那汉子怀里作态得紧：“哎唷……王大官人，可吓坏奴家了！”

那汉子怒目圆睁骂道：“长眼睛没有！冲撞了我们香云姑娘！”他话还没说话，发现眼前这个冒失女子竟是天仙一般的样貌，便住了口，贼溜溜的眼睛在林溪身上下转了一圈。

林溪刚才还忙着道歉，这时定睛一看，那男子有点眼熟，稍稍一回想，可不是就是那“临安小霸王”王虎嘛。

他并未认出林溪来，林溪心里却知道这人无赖难缠的很。她可不想这人破了她今日赏雪的雅兴，拔腿便跑，钻入人群。

“慢着！这小娘子怎么还跑了！给我站住！”

林溪一路拨开行人，钻过小档，她灵活的身姿在人流里好像一条鱼一样滑不溜秋。不消一会，她便穿过那几条繁华的街道，来到附近坐落着人家的幽静后巷。

林溪回头，见身后并没有人追上来。她料想那王虎今日佳人作陪，应当也不会真的这么扫兴追着她不放，这才缓了口气。她此时身上已微微出了一层薄汗，脸颊微微泛起嫣红。

西湖周围有些人家沿着水道而建，阡陌交通，蜿蜒流水，别有一番趣味。此刻雪已停了，林溪慢下步子，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安静无人的河边小路。四下寂寂无人，只有疏疏落落几盏灯火。由于这一场雪落得突然，地面河面温度并不低，方才的雪落入小河便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她赏着这雪夜小景，心里夜不甚着急，毕竟沿着河道走，总会回到大路上的。

下路一转，林溪踱步便至一座小桥前，见到一只小船安静地泊在桥洞下。幔帐半掩，隐约可见船舱之内一名挺拔的身影，正借着孤灯翻阅着书卷，独酌于冬夜。

此刻，昏黄灯火附近晕开的那一团团光晕里，依稀可辨斜飞的细小雪星。

又开始下雪了。林溪感到那投到帷幔上的身影，说不出的寂寥。

此时、此地、此景，不知怎么回事，有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像是她来过的一样。

一种莫名的力量，引着林溪向那只小船走去。

船上的男子，抬眼见到河边的路上，有拉长的人影渐近。他惊喜地侧脸向外望去，一股愉悦的神色暖流般冲淡了眉宇间郁结的苦闷。

可是他等的人来了？

他孤独地摇晃在水面，等到雪停，等到雪又飘落。他只是想与那个人，共赏今年的第一场雪。

可是又不知那人是否会失约，这种不确定性，真是挠人心肝，百转千回。只能借着温热的酒，续暖着他的一颗心，不让它凉去。

他用一柄玉骨折扇半撩起帐幔，只见一位身姿修长的少女，披着银狐斗篷，踏着薄雪而来，英气照人。她的兜帽有一圈洁白的毛茸茸的边儿，将她冻得微红的鼻尖和脸颊衬得活泼娇美。盈盈的一双杏眼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水光反映到她清澈的眼底，细雪里十分灵动。

四目相对，她吃惊地先笑了一声道：“怎么是你？”

他愣住，英俊的脸上，随即也轻轻舒展开了一个笑容。

放下折扇，他举起一只雨过天青色的杯盏，对着林溪遥遥隔水相敬：“能饮一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