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剧烈的寒风吹过冰原，猛烈的势头偶尔会被具有欺骗性的宁静打破。风里没有其他味道，只有冰和岩石的气味。

“我们还要多久……”寒霜开口说道，但他的后半句话被风打断了。寒风呼啸着在四只幼崽之间穿梭，它迫使寒霜转过头去，眯起了眼睛，躲避雪粒的袭击。

迷雾蹲下去，想要嗅闻地面，但是除了哥哥姐姐的气味，他一无所获。他的肚子在咕咕作响，声音大到连寒风的呼啸声都掩盖不住。

那只鹿让他们连续过了几天的好生活，四只幼崽吃得很饱很满足。但即使是整只鹿，也不足以维持五只雪豹的大家庭几天的食量。食物全都吃完了，他们再次陷入饥饿。迷雾眺望着遍布岩石的空旷大地。

我永远都不知道两餐之间肚子不饿是什么感觉，他心想，我永远都没资格做个好猎手……

“还需要少许时间。”暴雪说，“风太大，猎物都躲到地下去了。要注意嗅闻洞穴和地洞。”

“迷雾，”寒战问，“你试过了吗？”

迷雾叹了口气。他知道寒战是好意。她想要提醒哥哥姐姐，迷雾成功捕获过鹿。但问题在于，今天早上迷雾的皮毛没有感觉到温暖的呼吸，雪地上也没有雪猫的爪印。

“雪猫不会为我们做所有的捕猎工作。”在迷雾回答之前，暴雪告诉寒战。

“无论如何，也许我们上次真的只是运气好。”寒霜嘟囔着说。

“指引是真的，”迷雾说，“我确定。”

“嗯嗯。”寒霜看向了别处，嗅闻着地面。

迷雾闭上眼睛，向着天空仰起脸庞说：“雪猫，请您将爪印留在雪地上，指引我们前进。”但在内心深处，他不仅想向雪猫要求猎物，他还需要答案。

雪猫，为什么您以前帮助过我，现在又没有回应？为什么您让我觉得自己有用，然后又被夺走了希望？如果您有使命想交付给我，如果我在这座山上拥有一席之地，为什么您总是不告诉我呢？

雪猫没有回答。

四只幼崽分散开，搜索冰原上的穴居动物。寒战嗅到了野兔的气味，但他们挖开洞穴，却发现里面是空的。

“我们走吧，”寒霜对其他幼崽咆哮道，“这是白费力气。”

迷雾点点头，几颗凝结在他皮毛上的冰晶落下来。每只幼崽的尾巴上都结满白霜，摇动起来咯吱作响。

“我们去树林那边吧，”暴雪建议，“那里躲藏的地方更多些，说不定会有猎物。”

她带领大家穿过布满岩石和积雪的原野，朝着山脊边黑色的林木线走去。在行进过程中，前方的云层散开了，纤细的光柱横扫过大地，高处的云层在快速流动，光线也在移动变化。暖洋洋的太阳爬上了幼崽们的头顶，强烈的阳光让他们处于半盲状态，迫使他们在中途停下了脚步。

他们爬下积雪的山坡，来到了一小片森林的边缘。瘦小的松树紧抓着泥土，生长在岩石的裂缝之间。粗糙的树干上延伸出两三根树枝，挑起了松针树冠；明亮的光柱掠过，在地面上投射出锯齿形状的黑色阴影。

“走路的时候尽量不要发出声音。”暴雪小声重复着寒冬的指导，“松针很易碎，所以要紧挨着岩石。还有别忘了，猎物可能在我们上方。”

迷雾抬头看向了树枝。他知道自己可以爬上去，但上去之后又能做什么呢？他在平地上都不能跳起来拯救自己的生活，所以他当然不会在树上尝试……

森林里有些地方是柔软而平坦的泥土地，覆盖着薄薄的积雪和松针。在其他地方，岩石沿着地势形成了阶梯和山脊，树木正好从岩架之间生长出来。

暴雪、寒霜，甚至寒战似乎都很适应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行走，他们可以从两倍身高的地方跳下去，还能用尾巴来保持平衡，在岩石和树枝之间来回跳跃。

迷雾默默地看着哥哥姐姐走远。他并没有叫大家停下来等待，因为他不确定是否可以去大家要去的地方，更不用说达到他们的速度了。最好让他们自由行动。假如有谁抓住了猎物，那对大家都好。他不会嫉妒，他只是解不开心结。

尽管心情很沉重，他还是嗅闻着岩石，寻找安全的行进路线。光柱穿过树冠，让地上的积雪闪烁着白光，迷雾不止一次地感到头晕目眩。他不断停下，不仅是为了保持平衡，还要眨巴着眼睛赶走残影。

两块岩石之间有条巨大的裂缝，他在边缘停下脚步，搜寻着猎物的气息。要是运气好，也许能找到在温暖的阳光下打盹儿的肥松鸡，或者是聋掉的松鼠……

但他嗅到的并不是活着的猎物，而是种完全陌生的气味，让他联想到了泥土，陈腐而潮湿，就像是最低处的山坡，还带着凝固的血腥味。这是捕食者的味道，但肯定不是雪豹。

有什么东西在这里……

他后退几步，用目光寻找着哥哥姐姐。

三只幼崽全都不见踪影。

“寒战？”迷雾轻声叫着姐姐的名字，希望她好歹能在附近，但没有回应。

他转过身去，开始攀爬距离最近的松树，爪子在粗糙的树干上发抖。平时，他的攀爬技能跟哥哥姐姐的水平相当，也能像他们那样轻巧安静，但焦虑让他太过慌乱，树枝在他的体重压迫下弯曲摇晃。

在明暗交替的光线中，迷雾眯起眼睛，留意着雪地里的动静，但很长时间过去了，他仍然没有看到哥哥姐姐。他待在树上，竭力保持安静，抽动着鼻子，嗅闻空气中的皮毛和寒冬巢穴的气味；他绷紧了耳朵，倾听着松针在爪子下断裂的声音……

惊叫声在岩石间回荡，迷雾总算放下心来，他滑下树枝，灵活地滚下树干，着陆时侧肋重重地撞击在岩石上。声音是从面前的岩架后方传来的。他用最快的速度爬上岩石，踩住支撑点，翻过突起的树干，终于登上了顶部，俯视着下方宽阔的岩架。四周环绕着树木，地上积满了松针，寒战、暴雪和寒霜蜷缩在一起，背对着陡峭的岩壁。

三只奇怪的动物环绕在周围，切断了幼崽们的退路，正不断逼近。那些动物长着黑色短毛，不是豹子。他们体形更大，胸前长着一个鲜艳的黄色“U”型斑纹。

他们行动缓慢，甚至有些笨拙，但隆起的肌肉充满了力量。他们的脸很长，鼻子和嘴巴周围的毛呈浅黄色，长着圆形鼻头。他们正对着三只雪豹幼崽发出愤怒的咆哮声。其中一只动物张开嘴巴，伸出长而卷曲的舌头，舔舐着空气。

“是谁闯入了我们休息的地方？”个头儿最大的动物怒吼道，声音就像是雷鸣滚过山峰。迷雾仔细看去，其中一只动物比另外两只都要小——难道是幼崽？他比任何雪豹都要大，不过比迷雾大不了多少。另外两只分别是雌性和雄性，应该是幼崽的父母。

迷雾看到暴雪挺直身体，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她往前走了一步，尾巴防御性地高高翘起。

“我们是寒冬家的幼崽，”她勇敢地说，同时尽量保持声音的平稳，“我们并不是故意打扰你们休息的。”

“雪豹，”雌性动物抽动鼻子说，“他们很危险，但是……这几只很小。而且我很饿，黑曜石……”

“这片讨厌的苦寒地里，猎物少得可怜。”雄性动物咆哮着又逼近一步，三只幼崽本能地挤在了一起。暴雪亮出了牙齿，但她的身体正在发抖，睁大的眼睛里充满恐惧。

迷雾咆哮一声，扑了出去。他笨拙而沉重地落在下面的岩石上，然后是下一块岩石，他在岩石之间跳跃，尽可能地制造出嘈杂的噪声。

“别碰我的哥哥姐姐！”他跳到空地上，厉声吼道。他龇起牙齿，对着三只奇怪的黑色动物张开了有力的双颌。那三个家伙猛地转过身，踢起了无数松针，用充满愤怒和迷惑的眼神紧盯着他。

“这是什么东西？”黑曜石咆哮道，“你是什么东西？”

“我也是寒冬家的幼崽！”迷雾咆哮着回答，“你敢伤害我的哥哥姐姐，我就咬断你的脖子！”

迷雾原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按照他的想法，那三个家伙会怒吼着反驳，如果运气够好，他们会逃跑；如果运气不好，他们会杀死自己。迷雾半回过头，想招呼哥哥姐姐逃跑，却看到黑色动物放松了戒备。他们彼此对视了几眼，又看了看迷雾，就好像他说了什么很难理解的话，而不是死亡威胁。那只幼崽甚至还坐下去，歪过了脑袋。

“但你不是雪豹，你是熊啊。”他说。

迷雾再次咆哮，他的声音变得微弱，充满了不确定性。“我不是熊！熊……熊是什么东西？”

“我们就是熊。”雌性动物说。

“迷雾和你们根本就不像！”寒战小声说。母熊转过尖尖的鼻子看着她，她立即跳到了暴雪身后。

“不，他不是我们这个种族的。我们是马来熊，巨龙在我们身上留下了太阳的印记，看到了吗？”黑曜石说。他用爪子挠了挠胸前的黄色印记。迷雾注意到他变得更加放松了，但他在放下爪子时，爪钩并没有缩进去。

“你是这些猫咪的朋友吗？小熊。”母熊问道。

“他们是我的哥哥姐姐。”迷雾再次回答。这些熊为什么听不懂呢？他跟这几个家伙长得完全不像……

“好吧，要是他们是你的……朋友，”母熊说，她选择的词语让迷雾毛了，“我们就饶过他们。你们都可以走了。”

“你也是洪灾过后到这里来生活的吗？”那只熊崽问道。他朝迷雾走近几步，嗅闻着空气。

“小心点儿，页岩。”黑曜石说，但他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洪灾毁掉了我们的森林，”熊崽继续说，“所以我们翻过了很多山峰来到这里。妈妈说原来我们待的地方很暖和，我们会抓鱼吃，但我不记得了。你也是从类似的地方来的吗？”

迷雾并不完全明白小熊崽所说的话，他摇了摇头。

“你——你们全都错了。我就出生在这里，”他郁闷地说，“我是寒冬家的孩子，就跟他们一样。”

“那你肯定是某种雪熊，”母熊沉吟着说，“不管你是什么动物，我都祝你好运。”她转过身去，摆了摆头，示意熊崽回来。页岩跑到了她身边，接着这一家子爬上岩石走了。三只雪豹幼崽谨慎地跟熊保持着距离，偷偷向迷雾靠拢。

消失在树林里之前，那只名叫黑曜石的公熊转过身来，俯视着迷雾。他的表情很和蔼，但是有些不解。

“页岩是对的，小家伙，”他说，“你不是雪豹。”随后他翻过了岩架。迷雾最后看到的东西是那短粗的黑色尾巴。

“干得漂亮，迷雾！”暴雪用鼻子蹭蹭迷雾的肩膀，“你救了我们的命！”

寒战兴奋地原地跳起，跃过迷雾的肩膀，气喘吁吁地依偎在他身边。“你太勇敢了！”

迷雾只是注视着三只熊曾经待过的地方。此刻他全身发冷，甚至比平原上的寒风让他的皮毛结满冰晶的时候还要冷。

“那些熊为什么会觉得我是他们的一员？”他的声音很小。

“太奇怪了。”寒战亲热地舔了舔迷雾的爪子。

“我——我不是他们那边的，对吧？”

“不可能，”寒霜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雪熊’。”但他带着深思的表情看了看迷雾的爪子，还有短短的尾巴。恐惧让迷雾的心跳加速了。

迷雾转向了暴雪。她会说实话的，她看待问题总是很全面。

“当然不是了。”暴雪说。她走到迷雾面前坐了下去，舔了舔迷雾的头顶，当他们很小的时候，寒冬经常这么做。“迷雾，你与众不同——但你依旧是我们家族的一员。我们都知道你是寒冬的孩子，就跟我们一样。你还能来自哪里？”

他们设法在平原地区追踪到了猎物气味，并抓住了一窝野兔。大风停息后，明亮的阳光让空气变得温暖，所以猎物走出了洞穴。寒冬家的幼崽们饱餐了一顿，向着洞穴进发了。

他们走下山坡，在岩石之上和雪堆之下寻找着道路，中途经过一面结满了冰的岩壁。阳光融化了冻雨叠加的冰霜，于是岩壁表面的冰层变得像镜子般光滑。

映像吸引了迷雾的注意，他停下脚步，看向了岩壁。

另外三只幼崽继续往前走，幸免于难和饱餐一顿让他们兴高采烈。迷雾任由哥哥姐姐走在前面，他走近冰面，端详起自己来。

他比雪豹应有的体形要更大，肩膀更宽阔。他的嘴巴更长，鼻子更大更圆。他的爪子形状也不同，爪钩不会收缩。他的尾巴很短，皮毛很薄，脑袋和耳朵很圆，腿也很短……

迷雾开始身体发抖。他坐在原地，独自坐在山边，注视着映像，第一次看到一只熊在回望着他。

那是什么？我是什么东西？

痛苦的咆哮在胸膛中翻涌，但他无法释放出来。其他幼崽——真正的雪豹幼崽——听到叫声会折返回来，迷雾现在还无法面对他们。他直立起来，抓挠着冰面，但他无法打破岩壁上的冰层，只是在冰面上留下了锯齿状的划痕，甚至连划痕也在他面前逐渐融化。

我是什么东西？

不是雪豹！这是十分可笑而又明显的事实。他很想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是怎么自我催眠，相信自己是雪豹的。

寒冬欺骗了我。

憎恨的怒火在他心中升腾，这是种全新、原始而又可怕的感觉。

她欺骗了我！她让我相信自己是一只残缺畸形的雪豹，而我明明是别的动物！我不是她的幼崽。正如轻快和冻雨所说的那样，我不属于这里。

迷雾瘫倒在地上，他在不停地颤抖，他蜷缩起身体，用爪子捂住眼睛，好像挡住了映像，就能抹杀其真实性。

我是从哪里来的？如果不是寒冬，那谁才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