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美错

九点差十分,外面起了风,台灯下的相框被呼呼地移了位,相片里的蔚蓝色就着炒米金黄的灯光变得有些暗淡。啪嗒啪嗒,混沌黑夜里的一束光关了又亮起,夜晚的空气有酪梨青草的味道。朝北的窗户一年到头都带着紧绷绷的干涩,一拉起来就咔咔作响,颇有老爷车刚刚开动的架势,而对面阳台上孤单的绘有城堡图案的床单在风里卷了个角浮夸世界,这江南的小城里带着静谧,梦生梦醒。

夏初随着母亲离开Granada的时候还是个刚可以迈出小短腿在地上跑几圈的年纪,小小的手,圆圆的下巴,张嘴只会咿咿呀呀。关于Granada的记忆通通都被这江南小城的一貌所代替,母亲时常会在她面前说面阳山坡上整片整片的葡萄田,红色土壤里蒸腾出逼人的热气,还有一个高高瘦瘦有着细软栗色头发男人背影。夏初通常都记不起这些画面,踩着单车在田间小梗上飞快的驶过,眼前只有一片醉人的绿色。那些从前应该被埋进了江南的稻田,没有坟墓,无法想起的从前。

盛夏里和许拉去邻市游玩,傍晚归来汽车在宽阔的沿山公路上平稳的行驶,人声喧闹中,夏初想起了母亲,塞上耳机,耳边回响的是略带沙哑的低沉女声,听着听着,便昏昏沉沉的闭上了眼。睡梦中,觉得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拉,轻柔地想要伸手握住它。

许拉在一旁小声说:“真是小猪,到哪里都能睡!”

夏初抱着许拉的胳膊呵呵地笑,“那也是半梦半醒啊,我们到家了吗?”

“快了,要不你再睡会?到了我叫你。”

夏初摇摇头,“还是不了,车里有点闷。”

窄窄的小路,夏天里白夜拉的很长,七点钟天空还透着亮。

许拉背着足够能塞下两个篮球的双肩包走在前面:“这天气可真热,你四月份过生日的时候,我好像就觉得听到了蝉鸣。”

夏初不以为意,“还真以为四月是夏天的开始呐?我从来就不信,看二十四节气不就清楚了?”

“你是一直住在这里,世界上不是有很多地方四月的时候就开始热啊?可以说是夏天了”一字一句缓缓地从许拉口中说出,清晰的让夏初心里闪过关于一座城市的忧伤,虽然那记忆不是自己的,却因为很多年前母亲那一抹难舍的神情,完全地已为爱沉沦。

夏初十六岁的时候认识许拉,本以为生活会按照既定的轨道平铺直叙,岂料一个高考志愿又折合了两个人的命运。意外地让母亲见着许拉时夏初生怕会因为自己的隐瞒而让母亲生气,又顾及母亲病重的身体,一顿晚饭,夏初吃的是直冒冷汗,频频给许拉使眼色,示意他不准多嘴。许拉当作没看见依旧不停手地帮忙端菜装饭,忙得不亦乐乎。

略带凉意的夜色里,母亲倒是先开了口:“夏初没个记性,经常会忘这忘那,偶尔也会闹点脾气,你得接得住。我对这个女儿一直疏忽很多,将来也不能补偿什么,希望你能待她好。”许拉蹭的站了起来,郑重地对着母亲点点头。

夏初看着母亲带着倦意地笑容突然觉得很难过,拉过母亲的手:“妈,不用担心我,等你身体好一点,送你回Granada,好不好?”

母亲摇头。

夏初却急了,“不好吗?那个地方不是有……”

“夏初,你若是想念爸爸,毕业之后可以和许拉一起去看看那个地方。”母亲指着书架上的一本相册,“你一周岁相片的背面写有地址。”

夏初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抱着母亲呜呜的哭。

“别怀疑,我爱过其他人,也爱你爸爸,后来有了你,我这一生没有遗憾。”

母亲是在夏初大学的最后一年离开的,二十二岁的夏初抱着许拉哭得天昏地暗,那张写有陌生地址的相片是糊了又糊。

毕业那天许拉牵着夏初告别了生活了四年的大学校园,道路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好像一直都没有怎么长粗,肥肥胖胖的丰腴叶子欢畅地在阳光下舒展。当火车带着碰撞轰轰隆隆地驶过长江大桥底部,夏初放下手中的相机,微笑着对许拉说,“我们结婚吧。”

许拉看着夏初,最后将她轻轻地揽入怀里,“你总是喜欢抢我台词。”

记忆究竟是条直线还是一条会绕弯的弧?

夏初说她最喜欢这块养育她的土地,喜欢这青石板的小路,宁静的荷塘月色,隔壁大婶家天天来偷吃的猫,喜欢许拉白衬衣上的第二颗纽扣和身上淡淡的薄荷香。许拉陪着她安静,陪着她疯。

两个人的日子,柴米油盐,柳暗花明,像似一切都尘埃落定。夏初将那张相片放回了原来的地方,闲暇的时候,也会和许拉窝在被子里一张一张的翻过去,还会说说小时候的丑事,Granada却再也没有提过。

许拉知道,在遥远的Granada,夏初早已经没有了父亲,在她尚未出世之前,她的父亲就因为登山遭遇暴风雪导致山体滑坡而过早地离开了他们。相片背后的地址不过是个墓园。悄悄地打电话询问得知这个事实之后,许拉犹豫着该怎么和夏初提及,要是大哭一场什么都能忘记,他也会拍拍夏初的肩说向前看,可是爱终须要考虑很多。

每一次小心地试探或是当作不经意地提起那个字眼,夏初都不怎么愿意说话,这样一次两次,许拉觉得搞不好会成为夏初的梦魇,于是想再过一阵子吧,毕竟谁都会不忍心揭开残酷的事实。

一天半夜里,许拉结了手中最后一张图纸,冲完澡轻手轻脚的回房躺下,没有开台灯,怕睡眠不好的夏初被惊醒。只是没想到一向睡了就会很安稳的人这次迅速的如同小兽,一个翻身小爪便环上了脖子。许拉顿时觉得好笑:“怎么还没睡着?”

“对不起”静静地夜里这小小的声音格外的清晰,“爸爸的事我几年前就知道了,是在电话里偷偷听到的。那时候我已经懂thethoughtofrest是death的一种委婉说法。这么几年都是我和妈妈两个人,有没有爸爸其实无所谓吧。电话里,妈妈叫那个人清耀,也只有讲电话的时候妈妈才会笑的很开心。我也知道了我的另一个名字叫水屿葵,爸爸叫水屿学。妈妈说也只有和他才能说起学,我一点都不明白,真的,一点都不明白。小的时候会和妈妈闹,问爸爸在哪里,他是不是不爱我?为什么别的人有爸爸陪,我就没有?妈妈说,爸爸爱我,他的爱是大海,包容每一个人,只要见到大海,就能见到爸爸。十岁那年的暑假,我终于见到大海,却见不到爸爸。

世上不能明白的事情有千千万,若是每一样都要刨根究底,那便陷入了偏执的魔障。更何况已是无根可寻的心事?

那日夜里,絮絮叨叨地说完这几年埋在心里不得究的秘密,夏初也释然了很多,说不介意说不渴望都是安慰自己的话罢了,但是纵然只有母亲陪伴,成长的路上她也是一个开朗大度热爱生活的人。后来遇见了许拉,甜甜蜜蜜欢喜在心头上的情感又让她忽然懂了母亲手握电话的那份恬淡和眷恋。电话那头的清耀应该是母亲在意的人吧,可以一起安然的说起过往,没有任何顾忌。夏初想,这个人或许自己也曾见过,只是那时候太小,并不记得。

抱着粉红的小猪抱枕对着电视机里飞檐走壁的武打场面,思绪又飘啊飘的回到了相册上,“MA~MA~咱不做福尔摩斯,水屿葵就水屿葵吧,这名字也不赖。”

许拉听着,在厨房里笑笑,夏初还是夏初,倒是Granada他却很想去呢!手中的咖啡咕噜咕噜的冒着泡泡,厨房里传出阵阵浓郁的香气。夏初丢开小猪抱枕,汲着人字拖啪啪地跑来,凑在许拉旁边嗅嗅,“嗯,好香!”许拉抓着一团乱蓬蓬的头发:“给我扎头发去,乱的跟鸟窝一样,还出不出门拉?”

“出,出!沃尔玛下午有促销!你得和我一起去,咱家冰箱空了!”

细微的摩擦顺着长长的头发,夏初寻思着这谭木匠的木梳还是很好用的,就是贵得她肉疼,好好用应该可以坚持十年以上吧!转身去寻许拉,看到他正数着冰箱里剩下的鸡蛋,那圆滚滚的鸡蛋排排站立在器皿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小心地从上面划过。或许任何事物在这个男人的眼里,都是十二分的对待吧!夏初走过去,替他关上冰箱门,与之十指相扣。许拉有点奇怪:“这么快就收拾好了?”

“嗯,我们快点去,早去早回!”

许拉笑笑,“难得你今天不磨蹭,到时候别喊忘记东西!”

“罗嗦!”

手心温热。

无论健康与否,无论贫穷富贵。

简单幸福着足矣。

太阳落山的最后一个小时,在大妈大婶的重重包围中两个人收获了一车子的食材。夏初还一个劲的嘟囔着:那些大妈看上去都很喜欢许拉!许拉一阵无语地看着天空到了家门口,却发现一只白色萨摩耶端正着蹲在家门口并且很诡异的仰着头看着天空。夏初一看见就欢天喜地奔了过去,“许拉,它和你好像!你说,它和隔壁大婶家的阿花比起来哪个厉害一点?”

“阿花是只猫吧?”

“它用那么深沉的眼神看天空啊!”

“阿花不也会?阿花还会敞着肚皮晒太阳呢!”

“……”

萨摩耶见两个人过来,呜呜地从鼻子里哼了两声没动,许拉却看到拐角处走出一个人影,看着正对着萨摩耶毛手毛脚的夏初嘴角微微地上扬:“墨染。

黑色双排扣系带风衣,略显清瘦的身形在夏初站起身之后又沉默了一会。

“是小葵吧,和墨染年轻的时候好相像。”白色的萨摩耶见了主人立即乖顺地蹭到了脚下,苏清耀摸着萨摩耶的背,“叫你跑这么快,是不是墨染不让你进门啊?咱一会咬她裙子!”

夏初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她知道这个人是清耀。是母亲握着电话从口中说出的最多的字眼,在她听起来却是比父亲水屿学这三个字还要来的深刻。

“清耀叔叔。

“呵呵,小葵都那么大了,旁边的是男朋友?”

“不,是丈夫。”

“哦?”苏清耀看着许拉笑笑,“看来我错过了很多,墨染呢?”

夏初咬了咬嘴唇,一字一字的说:“妈妈去世了。”

“墨染”像是意料之中会得到这个答复,苏清耀来回顺着萨摩耶的背,喃喃自语:“再也没有让她听到的机会了”时间在这四十多岁男人的鬓角增添了些许白色,眉眼却依然是当年的神采。

清耀,清耀,夏初想起母亲叫他的名字,带着特有的鼻音,撒娇、耍赖、纵容、理解,每一样都离不开小孩子一样的性格。晕黄的日光下,许拉却看到苏清耀眼角折射出泪光。

三天之后,苏清耀旧疾复发。

白色萨摩耶被寄放至夏初的家里。听苏清耀叫它公主,夏初不经莞尔。明明很威风啊,见了阿花立即嘶牙咧嘴,怎么会有个娇气的名字。

苏清耀的这些日子神智一直不清楚,医生说是久病不医。留在医院小心的照料,苏清耀偶尔会断断续续的呓语,大部分夏初都听不明白,只有一句话却让夏初听清楚之后一口气跑到了母亲的墓前,没说上几句,便开始哭了起来。许拉和公主来寻她,公主湿漉漉的鼻子总喜欢在夏初身上嗅来嗅去,许拉将夏初背在背上,公主绕着原地转了两圈,乖乖地跟在后面。夏初伏在许拉的背上小声地说:“我想知道爸爸是什么样子的?一定不会比叔叔差!如果当初如果当初”夏初发现说不下去了,因为自己本就不知道属于母亲的过往。公主跟在后面撒着小腿,寸步不离。

如果当初,如果当初,是多么让人懊恼和无奈的字眼。

那断断续续指着胸口的呓语,你在这里,墨染,很早你就在这里了。单纯的变成了字符,想要倾诉的人听不到它便没有了任何意义。

待到苏清耀身体恢复一点,病房里开始有了笑声。

夏初觉得清耀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只要站在那里,就能吸引众人的目光。等到他的助理火冒三丈的赶过来,夏初和许拉都吓了一跳,原来苏清耀是一名导演。同行的还有一个背着登山包的摄影师,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见到夏初也忍不住说了一句:“是小葵吧?和墨染年轻的时候太像了。学应该会很高兴,我们住一起的时候我和你爸爸没少骂清耀那个混蛋!哈哈!”

“笑个P!最讨厌的人就是你!”苏清耀一见那人,一点不留情面张口便骂。

“小葵,呵呵,这句话可是你爸爸经常用来骂清耀的,当然很多时候是为了墨染!”

“行了,顾里,我从认识你就没看你顺眼过,从哪来的回哪去,别在我面前晃!”

“叔叔,”夏初犹豫了会,又看看许拉,还是决定将心里的疑惑说出来,“妈妈说,她爱过其他人,也爱爸爸,这一生没有遗憾。”

“墨染是这么说的吗?”顾里没了一开始进来的言笑。

“嗯。”

“夏墨染……”苏清耀看着窗外,独自笑出了声,“我总以为那一次是初见……”

时光驻留 - 第1章1.美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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