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面包

弗朗索瓦·科佩

年轻的迪尤·哈迪蒙特公爵恰巧身在萨伏伊的艾克斯,他希望这里的水能让自己的名马——佩里肖尔病情有所好转。他的马在上一场赛马会中着了凉,患上了气喘病。哈迪蒙特边吃早饭边浏览晨报,在快吃完的时候,他读到了在雷什奥芬发生激烈交战的新闻。

他喝光了玻璃杯里的荨麻酒,把餐巾放在了餐桌上,然后让男仆给他收拾好行李。两小时后,他坐上了开往巴黎的快车。一抵达目的地,他就抓紧赶往征兵处,报名加入了一支参战军团。

从十九岁到二十五岁,他的生活时髦而萎靡——这是那个年代的说法,整日在赛马场的马棚里消磨时光,碌碌无为。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他无法忘记哈迪蒙特家族那些曾亲临战场的人:昂盖朗·哈迪蒙特因瘟疫与圣·路易 [1] 同一天死在突尼斯;让·哈迪蒙特作为杜·盖克兰 [2] 属下,指挥过自由军团;而弗朗索瓦—亨利·哈迪蒙特则与 “红色” 迈松一起被杀死在丰特努瓦。当得知法国居然在自己的国土上战败时,年轻的公爵感到自己面部充血,一阵令人窒息的恐惧感袭上身来。

1870年的11月初,亨利·哈迪蒙特同他的战团一起回到了巴黎,并成为了维努瓦 [3] 军队的一部分,而他的部队成为了守护上布吕耶尔堡垒的前卫部队。这个堡垒仓促修成,旨在保护比塞特尔要塞的大炮。

那是个很阴暗的地方;道路两旁长满了一簇簇的金雀花,泥泞的道路上散布着条条车辙,压过了周围一片片鳞状的稻田;稻田边有一间废弃的带有凉亭的小旅馆,士兵们在凉亭里搭起一个哨兵台。几天前他们撤退到这里,霰弹击倒了几株小树,在树皮上留下弹头擦过的白色弹痕。

至于这所小旅馆,它看上去就令人毛骨悚然;屋顶被炮弹撕裂了,墙壁看上去像是用血液粉刷过。这些由树枝交错形成的凉亭破败不堪,打翻在地的木桶在地上来回滚动着,高高架起的秋千那湿漉漉的绳索在寒风中嘎吱作响,门上还有子弹击中后留下的弹痕。 “艾碧斯公司的酒窖——苦艾酒——每公升酒60分” ——这些字环绕着一只死兔子,下方画着两根用丝带交叉捆绑着的台球杆——这一切残酷又讽刺地让人们回想起昔日的流行消遣方式。头顶是一片凄冷的冬日天空,布满了沉重的铅灰色云彩。这是一片可憎的天空,看着就让人气愤反感。

年轻的公爵站在旅馆门口,他一动不动,肩带上别着枪,帽子遮住了双眼,冻僵的双手插在红色裤子的口袋里,裹在羊皮外套里的身体瑟瑟发抖。这个战败的士兵一直沉浸在悲观的思绪里,他满眼忧郁地看着外面的群山。山峦隐没在雾中,在那里时刻都能看到克虏伯大炮发出的火光和硝烟,紧接着就会传来爆炸声。

突然一阵饥饿感袭来。

他弯下腰,从身边贴墙放着的背包里拿出了一片属于军粮的面包,因为他弄丢了刀子,所以只能咬下一小口然后慢慢地嚼起来。

但是吃了几口之后,他就咽不下去了,面包又硬又苦。在明早之前是不会发放新军粮的,这是军需官下的命令。有时候日子的确过得很艰苦啊。他想起了之前吃过的早餐,那可以称之为 “卫生” 的早餐;还有,吃过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饭后,他坐在一家英式餐馆一楼靠窗的位置,享用着薄肉饼,涂抹黄油的鸡蛋配芦笋尖;还有熟知他口味的男仆,会从篮子里给他拿一瓶上好的陈年兰威酒,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酒倒入酒杯。真见鬼!那是段多么幸福的时光啊!他永远也无法适应现在这种悲惨的生活。

这么不耐烦地想着,年轻的公爵就把剩下的面包丢进了烂泥里。

就在这时,一个士兵从旅馆里走了出来,他弯腰捡起了面包,接着往后退了几步,用袖子擦了擦,然后大口吃起来。

哈迪蒙特公爵先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当他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士兵吃得那么津津有味时,心里不禁生出一股怜悯之情。士兵很年轻,个子高高的,体型宽大但有些孱弱。他的眼睛充满热情,胡须长得招人喜欢。他很瘦,瘦到能看到他的肩胛骨在穿戴整齐的斗篷下明显地凸起。

“你很饿吧?” 公爵走近了士兵问道。

“你都看见了。” 士兵含着满嘴面包回答道。

“恕我无礼。如果我知道你想要这块面包,我就不会把它扔掉了。”

“没事儿,” 士兵回答道, “我没那么讲究。”

“不管怎样,” 绅士说道, “我这么做都是不对的,我很自责。但是我不希望你对我有偏见,我的瓶子里有些陈年白兰地,我们一起喝吧。”

士兵已经把面包吃完了。公爵和他一人喝了一口白兰地,他们就这样熟悉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士兵问道。

“哈迪蒙特。” 公爵回答道,省去了自己的头衔, “你呢?”

“让—维克托——我刚刚加入这支兵团——我才从救护车上下来——我在沙蒂永受了伤——哦!但是在救护车上待着真是太好了,在医务所他们给我喝炖马肉的清汤。但我只喝了一点,少校就签了我的出院证明。这对我来说太糟了!现在我又得忍饥挨饿了。你知道,我的战友,我一辈子都在挨饿,就跟你看到的一样。”

他的话令人震惊,特别是对于一个刚刚还向往着英式餐馆美食的享乐分子来说,哈迪蒙特公爵几乎是用一种充满恐惧的诧异眼神看着他的同伴。士兵哀伤地笑了一下,露出了他那饥饿难耐的狼一般的牙齿。他的牙齿跟他的脸一样苍白。他似乎明白公爵正期待着他作进一步的解释或剖白。

“来,” 士兵突然改变了之前那种亲切的语气,他一定猜到了自己的同伴是个富有而幸福的人, “我们沿路走走暖和暖和脚吧,我还要给你讲一些你可能从没听说过的事情。我叫让—维克托,我就只知道这么多,因为我是个弃婴,我唯一的快乐记忆就是我很小的时候在收容所度过的时光。宿舍小床上的床单是白色的,我们在花园的大树下玩耍,还有一个善良的修女照顾我们,她很年轻,脸像蜡纸一样苍白——她后来因为得肺病过世了——她最喜欢我,我宁愿跟在她身边也不愿意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因为她总是把我拉到她身边,还把她温暖瘦弱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但是我十二岁那年,在举行完第一次圣餐仪式之后,就只能受穷了。收容所的负责人把我送去圣雅克郊区给一个修椅工当学徒。那算不上一门手艺,你知道,根本不可能靠这个过活,这从师傅大多数时候只雇得起盲人收容所的几个可怜的瞎眼小男孩就看得出来。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忍饥挨饿。师傅和他老婆都是上了年纪的利穆赞人。俩人都是吝啬鬼——他们后来被人杀了。每顿饭都要把面包切成小片吃,其他时候面包都被锁了起来。

你真该看看晚饭时候老板娘盛汤的样子,每分一勺她都会叹口气。其他的学徒,那两个瞎眼的小男孩,他们倒没有这么郁闷;他们分到的也不比我多,但是他们看不到那个邪恶的女人递给我盘子时那责备的表情。不幸的是,我总感到非常饿。你觉得这是我的错吗?我在那儿干了三年,一直都忍饥受饿。三年哪!那不过是一个月就可以学会的活儿。

但是收容所的负责人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没怀疑过他们会虐待儿童!啊!你刚才看到我捡起泥里的面包觉得很吃惊是吧?我已经非常习惯了,因为我总是捡东西吃;土里的面包皮,有时它们又干又硬,我就整夜地把它们泡在我的脸盆里。有时我还能有意外收获,比如几片只啃掉了边儿的面包,孩子们放学的时候会从食物篮里拿出来把它们扔在路边。

跑腿的时候,我会非常小心地躲在学校附近。最后我放弃了这门根本就养不活自己的手艺。我还干过许多其他的活儿,我很乐意干活儿。我做过泥瓦匠,店铺伙计,地板磨光员,我也记不清所有我干过的活儿了!但是,哼,现在,干活的机会越来越少,还有一次我丢了工作。总的来说,我从来就没吃饱过。天啊!有多少次经过糕饼店时我都快饿疯了!还好,每当在这种时候我总会记起收容所那个善良的嬷嬷,她经常告诫我要诚实,我似乎还能感觉到她温暖的小手抚摸着我的额头。

终于,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参了军。你跟我一样清楚,士兵只是刚刚能吃饱。现在——我很想大笑——围攻和饥荒又开始了!你看,我没有撒谎,我刚刚告诉过你,我总是,总是觉得很饿!”

年轻的公爵心地很善良,他被这悲惨的故事深深触动了,他觉得讲这个故事的人似乎就是他自己,因为士兵的制服让他们变得平等。泪水模糊了这个纨绔子弟的双眼,幸亏晚风很快把它们吹干了。

“让—维克托,” 公爵故意停顿了一下,继而亲切地对这个弃婴说, “如果能在这场可怕的战争中幸存下来,我们将会再相见,我希望到时候我能帮到你。但是,眼下这个时候没有糕饼店只有军粮供应。我分到的面包对我娇贵的胃口而言实在是太多了,这你能理解,对吧?——我们要像亲密好战友一样分享食物。”

这番话热烈而真诚,接着,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之后,随着夜幕降临,被频繁守卫工作和警报折腾得筋疲力尽的两人回到了小旅馆。地上的稻草上睡着十二名士兵,公爵和让并排躺下后,很快就酣睡起来。

接近午夜之时,让—维克托醒了,也许是饥饿的缘故吧。晚风吹散了云朵,一束月光透过屋顶的小洞投进屋内,照亮了年轻公爵那漂亮的金发,他像恩底弥昂 [4] 一样熟睡着。

内心依旧被战友的善意感动着的让—维克托充满钦佩地看着公爵,这时野战排的中士推开屋门点了五个人去前哨基地放哨。公爵的名字也在其中,但是叫他名字的时候他没有醒。

“哈迪蒙特,起来!” 这个未经任命的中士重复道。

“如果您允许,中士” 让—维克托站了起来, “我可以替他去,他睡得这么沉——而且他是我的战友。”

“随你便。”

五名士兵离开了,屋内随即重新升起一片酣眠声。

但是半小时以后,附近的嘈杂声和频繁的开枪声打破了夜晚的沉寂。顷刻间所有的士兵都站了起来,每个人都给枪膛装好了子弹,他们谨慎地走出屋外,认真观察着月光下泛白的道路。

“几点了?” 公爵问道, “今晚该我去放哨。”

“让—维克托替你去了。”

就在这时,一个士兵沿路向他们跑来。

“怎么了?” 他们喊道,士兵停下脚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普鲁士军队向我们进攻了,我们得抓紧退回堡垒。”

“你的战友呢?”

“他们就回来了——除了可怜的让—维克托。”

“他在哪儿?” 公爵大喊。

“子弹射中了他的头——他一句话都没留下就死了!——哦!”

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迪尤·哈迪蒙特公爵和他的邻居索尔尼斯伯爵在大约凌晨两点的时候离开了俱乐部。公爵输了几百路易,还有点头疼。

“如果你愿意,安德烈,” 他对同伴说道, “我们走回家吧,我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

“悉听尊便,尽管走路可能不太体面,但我乐意。”

他们遣散了马车,竖起外套的衣领,之后就向马德莱出发了。突然,公爵面前出现一样东西迫使他停住了脚步——是一大块扔在烂泥里的面包。

索尔尼斯先生很吃惊地看着哈迪蒙特公爵把面包捡了起来,并仔细地用他那绣有徽帜的手帕擦拭干净,然后放在长凳上,煤气灯下公爵的一举一动被看得清清楚楚。

“你这是做什么?” 伯爵问道,放声大笑起来, “你是不是疯了?”

“是为了纪念一个为我而死的可怜人,” 公爵用略微颤抖的声音回答, “不要笑,我的朋友,这会冒犯我的。”

注释

[1] 圣·路易即路易九世(1214—1270),被尊为 “路易” ,法国卡佩王朝第九任国王,曾两次亲率十字军东征,因鼠疫于1270年死于突尼斯。——译者注

[2] 贝特朗·杜·盖克兰(1320—1380),法国民族英雄,百年战争初期杰出的军事领袖。——译者注

[3] 约瑟夫·维奴瓦(1800—1880),法国军事将领,曾参与普法战争。——译者注

[4] 恩底弥昂,希腊神话中埃特里俄斯俊美的儿子,为月亮女神塞勒涅所钟爱。月亮女神使他在山洞中沉睡,以便经常去看望他,欣赏他熟睡时的容貌。——译者注

一片面包(短篇快看) - 一片面包
目录

阅读本书,两步就够了......

第一步:下载掌阅iReader客户端

扫一扫

第二步:用掌阅客户端扫描二维码

扫一扫

不知道如何扫描?

×

正在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