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难眠长夏夜

晏雉病了。

时值夏夜,酷热难耐,东厢的这间屋子,虽宽敞,但在夏日里头,没个冰块,即便是四面窗子全都打开了,仍旧觉得闷热得厉害。她躺在床上,不多会儿,就浑身汗湿了。

一旁梳着妇人髻的女婢绞了块帕子,轻轻给她擦了擦汗,又小心翼翼地将人翻了个身,换了块帕子给她擦身。

她吃力地动了动,最后不得已,只能睁开眼,嗓子黯哑:“慈姑,外头几时了?”

名唤“慈姑”的女婢笑了笑,语调柔缓,动作也十分轻柔:“二更天了。娘子可是觉得饿了?”

晏雉想要摆手,却是连半分力气都没有,闭了闭眼,叹道:“不用了,你也早点睡吧,别伺候我了。”

她话才罢,竟又昏睡过去。

不知怎的,就梦到了很多很多年前。

大概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她坐在东篱晏家后院的秋千上,乳娘在身后推着秋千。秋千高高地荡起,她看见院中池塘里,碧色的池水上浮着朵朵睡莲,花盏连绵。

还有秋千旁的树上,鸟雀被她惊着,叽叽喳喳一通吵嚷,扑腾着翅膀在她咯咯的笑声中飞走。

她觉得有趣,便又央求乳娘再荡得高一些,再高一些。

乳娘有些担心她飞出去,不敢用力:“小娘子,乖,咱们过会儿再玩,大郎就要回来了。万一小娘子不听话,叫大郎瞧见了,小娘子又该被大郎摁着打屁股了。”

她眨眨眼,撅起嘴,哼哼道:“大哥坏!”秋千慢慢停下,她晃着小短腿从上头跳下来,又跑去池塘边上,趴在石头上就要伸手捞池子里的锦鲤。

乳娘吓了一跳,忙要去抱她起来。

耳边忽的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四娘又不听话了?”

乳娘一听这声音,忙转身曲膝朝着来人行了个万福,恭谨地喊了声“大郎”。

她像是被吓着了一般,慌忙就要从石头上爬起来,奈何人小腿短又起来的急了,差一点就摔进池子里。

好在那人动作快,冲到池塘边上,大手一伸,扶着她圆滚滚的身子,直接抱了起来。

她手里还抓着一尾小锦鲤,讨好地要递给兄长。

夏日的阳光照在来人茶褐色的道衣上,黑色滚边混着金银线,折射出隐隐绰绰的光芒来。许是背对着日光的关系,兄长的脸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箔。

日光下,她瞧不见兄长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一如既往地因为害怕惩罚,努力讨好他。

兄长腾出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屁股,嘴里哭笑不得道:“我家四娘这是要以身喂鱼不成,喂了一个四娘,池子里的这些锦鲤约莫能有一年不用姨娘喂食了。”

她抱着兄长的脖子咯咯笑,远远看见管姨娘领着一人前来。那人的面庞,她意外地看得仔细,身上穿得是白色窄衫,底下套着浅蓝色长裙,体态丰盈,面容白净,眼角含娇……

她看见管姨娘带着那人在树下站定,招呼兄长过去。

视线陡然转动,她被兄长放在地上,而后便看见兄长朝着那边走去。

她迈着短腿就要去追,兄长却似乎越走越快,到后来竟与那人牵着手,在她眼前消失在盛夏灼热的日光中。

她焦急地回身找乳娘,想要乳娘帮忙快点把兄长找回来,让他千万别和那个女人走。

可饶是她怎么呼喊,盛夏的蝉鸣声盖过了她所有的声音,那些脱口而出的呼喊,竟似乎被掩盖地严严实实。她心口发闷,喘不上气来,难过的不行。

她急得不行,却没人听到她的呼喊,于是只好继续朝着唯一的那条路,向前跑,去找兄长,告诉他一定要小心那个女人。

她往前跑。

一直跑。

前面的路突然出现一个月洞门,她不顾一切,穿过那些站在月洞门外的女婢仆从,入目是一片赤红。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尚来不及忆起这是哪里,身旁传来略带不悦的女声:“怎的发起呆来?吉时就要到了,还不赶紧扶你们娘子去拜堂!”

她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身旁有人扶着她的手,慢慢走进一间宽敞亮堂的屋子。

不多会,隔着大红的头盖,她隐隐约约看见站在身旁的高大男子。

喜帕被猛然挑开,她被突然的明光刺激的眼睛酸疼,仰起头,想要认清男子的脸庞,却听得他冰冷的声音,毫不加以遮掩。

“晏四,你兄长将你许给我,不过是为了攀我熊家的权势。你晏家祖上是有杀身立孤之节,可到了现世,不过就是个经营渔业的商贾,要不是看在你兄长如今得我爹重用,要我娶你,做梦!”

“你今日进我熊家门,便是我的妻子,出嫁从夫,我许你做什么,你才能做什么。我给你这个名分,但是不妨告诉你,我不喜欢你,长得漂亮又如何,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蠢物罢了!”

“这世间,绝色美人无数,你不过是其中之一,日后本分一些,熊家才会许你一二殊荣,若是不愿……我自会让你心甘情愿避居他处!”

她终于想起眼前这人是谁!

想要说话,却发觉半张脸僵硬,竟连嘴巴也张不开了。

男人拽住她的手,想要往床上拖。她挣脱开禁锢,跑向房门,“吱呀”一声,就将门退了开去。

门外站着七七八八衣着艳丽,裙裾下,那一双双秀足不过二三寸,走起路来袅袅娜娜,见了她,便盈盈一拜,喊了声“娘子”……

她终于受不了地叫出声来,大汗淋漓地猛地睁开眼。

入目的屋子里暖暖的烛光,聒噪的蝉鸣声依旧持续不断地从窗外传来,好不容易吹来点风,尚来不及吹走屋子里的燥热,便又歇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旁的声响。慈姑坐在床尾的小墩子上,正借着烛光缝补衣物。床头坐着个小丫鬟,大概是困了,下巴支着扑扇,晃着脑袋打盹。

晏雉深深地吸了口气。

还好。

还好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梦,亦或者说,不过是好多年前发生的事。

都已经过去了,再不会重头来一次。

晏雉想要翻个身子,到底僵硬着动弹不能,忍不住就叹了气。

她如今病得愈发重了,大概是人寿将至,已经再不能妄求什么。

不过也好,自六年前发病后,慈姑和院子里的女婢们就忙得人仰马翻,日夜轮值。

到今年开春,大夫说,她的病已无回天之术,只能准备后事,过一日,算一日了。

如果真的能就这么去了,好歹对她们来说,也是解脱。

晏雉没有再动,望着床顶的纹饰,又想起方才那一场大梦。

她自出生起,就鲜少能见到阿娘的面。阿爹也很少对她这个老来女投注太多的心血。是兄长和乳娘一点一点,将她拉扯长大,后来更是带着她到别地赴任。

梦里的那个女人,是兄长的妻子,她的大嫂。可她记不得,究竟是谁说动了不愿功名未成就马上成亲的兄长。

在嫁给熊戊后,晏雉一直以为,是兄长为了攀熊家的势,才将自己许了出去。若不是后来找到失去消息很久的乳娘,她甚至一直不知道,是那个女人蒙骗了兄长。

甚至,此后的许多对兄长不利的事,都是那个贪图荣华的女人私下做的决定。

晏雉越想越觉得胸闷,想要翻身,却又苦于身子发硬,不能动弹,脸色竟渐渐发青。

她的病,说来古怪,竟是从脚趾开始,慢慢发硬,如今心口以下部位全都僵硬。掀开被褥,那具躺在底下的身躯,其实已经干枯地犹如树枝,十分恐怖。

大概是她的呼吸声有些重了,终于惊动了床尾的慈姑。

床头的小丫鬟也顿时惊醒,想着自己竟然给娘子扇风的时候睡着了,难免有些惶恐,看了看慈姑,又看了看脸色发青的晏雉,慌忙就要跪下。

“帮我翻个身。”晏雉想要安抚她,却实在是难受,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

慈姑当即让小丫鬟去倒杯茶来,自己走到床头坐下,小心地扶起晏雉上身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然后轻抚胸口,等到她脸色渐渐转好,这才帮着翻了个身子。

“娘子身上又都是汗,奴去给娘子打点水擦擦身子。”

晏雉缓缓摇头:“不必了,陪我说会儿话罢。”

“是。”慈姑颔首,接过小丫鬟斟来的茶,坐在床头的小墩子上,低声道,“这天越发热了,娘子若是受不了了,奴明日去阿郎那儿再求一求,总得在屋子里放块冰才好,不然若是捂出疹子来,对娘子的身子可不好。”

晏雉轻叹,笑了:“你别去招惹他了。前头的应娘这才生了小郎君,他如今中年得子,心情好得不行,你这时候去同他说我的事,怕又得惹他不快。”

她和熊戊这段婚事,说到底,是彼此无心——在最初成婚的那一年里,晏雉也想过要好好与他过日子。可试过几次后,她怕了。不光是因为熊戊此人,好女色,多流连花间,会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更因为,这人不许旁人忤逆自己,但凡惹他不快,总是一顿责打。

以至于后来,晏雉宁愿独自一人住在东厢最角落的屋子里,也不愿再与熊戊共居一室。然而,那人也乐得自在,此后莺莺燕燕无数。

兴许是老天开眼,那人如今四十有余,一众通房姬妾却都生的是女儿。直到前几日,他新纳的姬妾应娘,为他足月生下了唯一的儿子。

“可娘子若是……”

慈姑显然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晏雉的眼皮却已经开始发重。

病后这几年,她越发地嗜睡,常常清醒不过些许时候,就不知不觉间又能昏睡过去。

慈姑见状,叹息一声,为她掖好被角,拿起蒲扇,轻轻扇起风来。

重生之梁上燕 - 1 难眠长夏夜
目录

阅读本书,两步就够了......

第一步:下载掌阅iReader客户端

扫一扫

第二步:用掌阅客户端扫描二维码

扫一扫

不知道如何扫描?

×

正在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