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桥洞

冷风刮起流淌在街面上的遍地夕阳，片片撞碎在透着古青色的密不透风的树冠上。浓稠的不知名雾气从地表裂缝里冒出，贴着瓦蓝色的细绵土自四面八方的收束过来。雾气的潮湿激起一只白色的长尾羽织锦鸟扑棱棱飞进落日里，利爪划破一幕日影，渗出银色的辉光，一滴，坠在一只圆头皮鞋上。

圆头皮鞋前不过三四十米的地方，一段巨大的断桥梁斜插在土里，太阳散着惨淡泛白的红光从断桥高耸天际的一端渐渐没入，像一颗混浊的玻璃弹珠子，被轻轻一敲，就不见了踪影。

圆头皮鞋向前迈着，上衣的金属搭扣随着步幅轻击扣盘发出“嗒、嗒、嗒”有节奏而微弱的响动。桥洞口大约有三两个人进出，树高的麻灰色风衣领子遮到鼻梁，走在前面的人手提着大号的密码箱行色匆匆，四下张望了许久才放心走进去。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走到桥洞前站定，黑漆漆的洞口像是野兽等待入网之鱼而贪婪的大张着的口，根本无法望尽头。湿热的风卷着潮气从桥洞里扑面而来，那个影子后退一步，伸进口袋，抬手向地面一抛，两粒红色的小球便飞快的向前滚进黑暗里。

约摸探进去了七八米的样子，影子伸出拇指按下食指第二个关节处，“咯巴巴”一阵骨碎声后，“嘭”一下轻微的闷响，两朵红色礼花应声绽开。

“果然。”影子的眉头一皱，他注视着礼花的火星儿刚炸开便被四周的黑暗吞噬干净，似乎有无数巨大而潮湿的暗流不断从洞尽头深处蜿蜒蛇行——深不见底，应该不是普通的桥洞。

“你输了，抓紧时间和他告别。”他拉过衣领低语。

对讲机里传来一阵嘈杂，对方似乎说了什么又被信号干扰得断断续续。

白色长尾羽织锦鸟停在从桥断面伸出的一根钢筋上，两只圆眼镜散着淡淡的青光。它静静地目送着影子没入桥洞的黑暗中后，拉长脖颈抖了一下，盘旋着跟着飞了下去。

越往深越漆黑无比，影子伸开手面向洞壁，手掌中央的肉渐渐变得透明而坚硬，向上缓缓凸起，散发出微弱的蓝光，形成了一盏小型探路灯。他将手慢慢对着四周移动，不由得心里一惊。

洞壁不是常见的砖灰色，而是猩红色，油亮亮的。灯光每照及之处，似乎可以看见一阵阵轻微的蠕动，像是什么东西被突如其来的亮光吓一跳，快要从深眠中醒来。

影子心里大概明白了三分，他顿了顿，调亮手掌的灯，猛地向头顶照去。只听一阵剧烈、慌乱的悉悉率率声向四面散开，他抬头，正对上一双黑漆漆的、快被掏空的眼眶，残留的黑黄的肉向外翻着，血丝从中渗露出来，滴在影子的眉梁中间。他伸手抹擦掉，放在鼻前嗅了嗅。

是同类的头骨。

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之前派来执行命令失败K组成员中可怜的一个。刚死不过二十个小时。

影子将灯顺势照向头骨四周，整个洞顶上都粘满了七七八八奇形怪状的头骨，它们被红色的藤蔓一样的触手缠绕包裹，相互聚集在一起，看起来像一场盛大的狂欢。影子将脸凑上前去，最中间的那个已经干裂发黑，无数触手从口部、鼻孔伸出，向四周蔓延。

“果然。”他暗叫一声，倘若自己刚才没有及时的照亮洞顶，恐怕现在头颅早就被挂上去了。

影子看着前方无限延伸的黑暗，深不见底。他嘴角轻挑，将手指放在太阳穴轻轻一点，便在黑暗中消失了。

“什么时候死的？”

“三个月前。”

“有家属吗？”

“家属没跟来。”

“验。”

突然一根火柴划亮黑暗，一双长满银色鳞片的手将它点在风灯的玻璃罩中。灯罩设计的异常巧妙，恰好照亮了除东边外的其余各个角落。狭小的方形空间里，连同刚刚点亮灯的人一共有三个，他们分坐在桌子的三面，朝南的那面空着，供着一张巨大的、全是眼睛的长舌头人面皮雕像。

“送丧队跟来了吗？”

“全部跟来了。”回话的是和点灯人一样长满银色鳞片的人。说着，他招了招手，从洞口走进来三个穿着长风衣的人，领子挡住了半边脸，将手里的三只旅行箱放在了桌上。

“一共三具，都是地球人，自然老死，尸体干净，尸源安全。”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箱子打开，用力一旋，旋向坐在东面黑暗里的一直沉默的第三个人。

箱子里映出的幽幽白光一闪，照见了第三个人左胸口的闪电状的、蓝色的疤痕，只是一瞬。那人下意识拉了拉衣口，伸手掀开桌上一枚铜制九莲花螺纹扣盖。扣盖下面是一面供盘，供盘上刻着伏羲八卦图，在东震、西兑、南离三卦上各放有一把银质的汤匙。他拿起离卦上方的那一把，插进箱子中的白色粉末舀了一勺，放在卦象中心的阴阳双鱼图上。

“怎么？二十年过去了，你还信地球人这种玩意儿？”点灯的人有些耐不住了，从包里掏出一台白色的像针管一样的微型仪器，对准箱子里的白色粉末，拔开塞子就要吸。

“住手！”另一个人赶忙拦下点灯人，说：“五爷有五爷的规矩，你瞎掺和什么，按五爷的来，按五爷的来。”

黑暗里的那人没有说话，只是继续静静地盯着面南的那张人皮面具雕塑。不一会儿，从雕塑大张的口里汨汨渗出暗红的液体，顺着拖长的舌头一滴一滴流在供盘的八卦刻度里，一回一折，灵活的攀上汤匙。

汤匙里的白色粉末遇到流上来的红色液体，顷刻融化消失不见。黑暗里的人倾斜汤匙，将猩红色的液体敝出，匙底剩下几块芝麻大小的八棱结晶。他从怀里掏出一只老式打火机，向下一甩，举起汤匙，将火焰凑近汤匙底部来回小心翼翼的烤着。

“又是地球人的把戏……还有，每次来你这地盘你就坐在东面，这灯又照不到东面，搞得神秘兮兮的……为什么你不坐到北面去，你我这道儿虽然是阴的，但大家都是敞敞亮亮做交易，你……”点灯人嘴边的两根软乎乎的大须子随着说话一抖一抖的摆动着，被灯光打在墙壁上的昏暗的双重影子像四条疯狂摆动绞缠的巨蟒。

“纯的。”黑暗中的人默默开口。点灯人正说的兴起，被突然打断，不满的擦了擦鼻子：“那当然，都说了尸体干净，尸源安全。”

“收尸，犒劳送丧队。”黑暗中的人摆摆手。只听洞口外边一阵尖利的声音直逼过来，接着一声惨叫在耳旁响起，从洞口处窜出上百只触手，将那三个穿着长风衣、竖着领子的人瞬间绞缠包裹拽出房间，挂在了洞顶上，无数触手伸进他们的口鼻里，惨叫声便戛然而止。

对面的两个人愣愣地看着身后，银色鳞片瑟瑟发抖。

“没……五爷，您……之前，之前没这个规矩啊。怎么……”

“没。”黑暗中的人轻笑一声，“没，面具里流出来的血是从哪来的？”他站起身来，风灯里的油似乎快要燃尽了，屋子的东面显得更加幽暗：“尸体交易没有尸体怎么说得过去呢？”说着，他伸出手指指向人皮面具雕塑对着的那面墙。对面两个人这才看清，所谓的墙，是风干了的、无头的尸体密密麻麻，井然有序垒砌而成的。

“这些都已经被掏空了。”黑暗中的人走到墙边，再次甩亮老式打火机点了支烟。他斜倚，猛吸一口，不慌不忙的缓缓吐出，睥睨着对面已经浸没在烟雾中的二人：“想问我为什么不坐北边？因为北坎主生。索帝弥尔星人，合作愉快。”黑暗中的人顿了顿，“这灯油该换了，灯烟怎么这么重。”说着轻轻晃了晃手，“从这些尸体中抽三具出来，将这三箱货填进去，帮我运出这个桥洞。”

“恐怕这个桥洞你是出不去了。”话音还未落，对面突然响起一个人的声音。黑暗里的人眯起眼，从烟雾中看到了原本坐在对面的索帝弥尔星人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取而代之的是笔直站立着的一个人影。那影子手指尖捏着三粒散着荧光的小球，只见他一扬手，紧接着“嘭嘭嘭”三声，几团红色的火光便在四周相继绽开。

“糟糕……又是圣鸟……”黑暗里的人皱紧眉头，手悄悄摸索上了背后的阿德曼合金短柄刀。可突然从红色的火光中蹿出三条巨蟒，从左右及后方包抄跃起，迅速将他缠绕起来，越束越紧。

“你是马亚拉底·J？”被缠住的人似乎明白了什么，语气缓慢而狐疑，难以置信。

“和你无关。”人影伸开手掌，“不过如果你告诉我你们所交易这些粉末的目的，我倒是可以考虑和缠在你身上的小家伙们商量一下，让你自己选一种死法。”他向黑暗中的人走去，将手掌对准前方，掌心蓝色的灯缓缓的向上旋转突起。

“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那人突然一声冷笑，就在亮光要照到他脸庞的一瞬间，全身的皮肤从脸上开始迅速剥落，刷刷啦啦纷纷掉下来。身体还未脱落的地方开始出现裂缝，从中渗露出银白色的、刺眼的光芒。

人影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眯起眼睛，隐隐约约看见皮肤剥落后白色半透明的肉体上，纵横交错地盘绕着上千条流动着血液的大大小小的血管。只是一瞬，裸露在空气中的肉体便化成水，稀稀拉拉淌了下去。

他看着散落成一地的人皮混着快要溜到自己脚边的白色的尸水，拉开过衣领，语气简短而快速：“B137任务交单。”

“可惜差一点点。”人影这样想道，他蹙紧了眉头，跨过横七竖八的尸体，向洞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