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戴喻

手指在浓稠的液体中抽动了下，张开的嘴无法出声，就如同在羊水里练习呼吸，周围是深海一般的死寂，只有轻微的气泡浮动声。

他在梦境的海底辗转反侧。鲸鱼的歌声穿越洋流，托举起流动的海草与沉积的碎骨，悠扬的飘向远方。

直到一个低微的声音划过黑暗，寂静的空间里忽然亮起了一束光，一双手抚上他的面颊，温暖而慈祥。

白光照耀着他的灵魂，微阖的眼帘下，涣散的瞳孔焕发出新的光彩，幻光中展开了一幅画卷，悬浮的大地沉入大海，流散的星辰升上太空，日出日落，斗转星移，无数的聚散离合在此上演。

圣歌如海浪的拍涌，萦绕于天国之境，白光与黑色的碎片交织变幻，他本要直坠深渊，却被人一把拽起，从深海之中浮上水面，穿越梦的边界，重回人间。

恢复意识的时候，他明白过来，他没有如愿死去。

士兵躺在已经冰冷的血水中，天空一片清明，洗刷过长空的雨已经散去，弹动的手指在镜面般的血泊中激起一圈涟漪。

“真的想要放弃生命，怎么还会祈求神明。”那只手按在他心口，修长的五指极具张力，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听见自己本已停歇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如果活着，真的有那么痛苦的话。”

【那就忘记吧。】

低语的人抽身离去，只有那团温热的光还停留在他的胸膛，如一颗跳动的心脏，一收，一缩。

……

五十年后。

飞机划过长空，引擎发出轰鸣，横越云霄。

“从白岛飞往夏海市的乘客请注意，您的行李将在32号口卸下，请及时领取。”

一只手按住脱出的行李箱，咔嚓拉出金属支架，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接通一则电话。

“接机？”她的目光从出口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上扫过，看到了写着她名字的纸板，“接什么机，我自己打车去学校，这座城市我闭着眼睛也能走对。”

“星沙，不要任性，家里人都很想见你，你的房间已经打扫干净了，那里离学校很近，你放心，设施一应俱全，我们可以……”

“哇哦，族长大人。”她径直从人群中挤过，毫不犹豫的迈向前方，“我可不记得我的家里人有那么多，下次想要展示您的慈悲，请至少把我的名字写正确。”

“什么？星沙？姜星沙？”

啪，她关闭手机，拖着行李箱快步走在传送带上，同时用力在行李箱名牌上一扯，五指一扬，随意的将名牌塞进垃圾桶，名牌在边缘顿了一下，落入黑暗，上面的名字赫然写着：夏星沙。

回家复读后，再次回到这个她度过了整个少年时期的城市，不知又会发生什么奇妙的事情。午后的阳光照耀着女孩的脸庞，微笑的眼眸清澈明亮。

“一年不见了，夏海。”

……

白露高中。

“老师再见。”

夕阳愈斜，戴喻将桌上的讲义收拾成一摞，抱上课本出门回家。

“戴老师下班了？”戴喻回头看了眼：褐色夹克，皱巴巴的牛仔裤，单肩斜挎包，那个男人一手拿着笔记本，一手转着圆珠笔，黑框眼镜后的目光兴奋而玩味，像是嗅到了鱼腥味的猫。

“夏步橘，你不像个私人侦探，你更像个舆论记者。”戴喻感觉他一天的好心情都烟消云散，“你又想做什么？”

“能让戴老师露出这种不爽的表情，看来我真是让人讨厌呢。”夏步橘耸了耸肩，“没什么事啦，听说戴老师搬了家还换了工作，今天偶然路过这里，于公于私都该来打个招呼吧？”

偶然？戴喻点了点头，“招呼打完了，我还要赶车。”他抱着讲义转身就走，遇见这个侦探就跟被苍蝇盯上差不多。

“戴老师。”果然，夏步橘没有那么容易放过他，他刚走出几步就被一只胳膊拦住，“戴老师这么大冷天还乘车？正好，我今天是驾车过来的，不如送老师一程吧？”

戴喻注视着他，像看着一个跳梁小丑，“夏步橘，反正你肯定调查出来我住在哪里了？何必这么假惺惺的，对于那件事我是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要是你真的堕落到想无中生有点什么……”

“诶诶诶戴老师想多了，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嘛。”夏步橘收回手扶了扶眼镜，“看来老师今天心情不好，虽然我也不想翻那些陈年老帐，不过，您的学生想要翻案的事——”

啪。一叠讲义落到地上，寒风过境，转眼飘散。

……

晚上六点。

夏星沙独自在街上游荡。

她是华初学院的大一新生，踏入高级学府的天之骄子，挥霍青春的活力少女，现在却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午饭到现在她只吃了一碗小馄饨，要是再找不到过夜的地方，恐怕真的要变成无家可归的“野鬼”了。

但比起风餐露宿，她还是觉得学校的住宿楼更可怕一些。先不说闹不闹鬼，逃生梯已经断了一半，外侧的楼梯烂得差不多了，固定水管的螺丝少了好几个，大半根水管在空中左右舞动出优美的曲线，眼看连这个冬天都挨不过。

那已经是危楼了吧！虽然她连鬼屋都住过，但至少住鬼屋不用担心半夜楼板从五楼塌到一楼啊！这是什么见鬼的大学！还排名这么高！靠，早知道就答应族长了，顶多不要脸一点。

“啦啦啦苍蝇蚊子大尾巴蛆……”

她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路边的碎石子，这条僻静的小道上除她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拉杆箱在地上拖动，耳边只剩下闲适的风声，落叶飘向街边的灌木丛，飘到半空时像是被什么东西抽打了一下，歪歪扭扭的落到地上。

对了，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了。

夏星沙突然顿住脚步，她停下的同时，近旁发出的那些声响也停止了。她朝草丛里瞥了一眼，吓得一个飘浮在空中的半透明影子连续后飘几米。

“她在看什么？”

“难道……她发现我们了吗？”

“她过来了！”

“她看得见我们！”

“快快快——快去汇报老大！”

老大？这群小鬼的老大难道是大鬼吗？夏星沙摇头轻笑，迈步挡在那群小鬼向前往的方向上。

早在上古时代，现世的人们就已经与那些被称之为“妖魔”的生物有过接触，而到了近现代社会，随着流光社的建立，一个崭新的世界被揭露在人们眼前：魑魅魍魉的世界诡异而怪诞，它拥有着自己独特的生物圈。那是一个只由肉食者掌权的极端世界，在那里，生，充斥着挣扎与恐怖；死，如此轻而易举又毫无意义。

作为诸多除魔教派的现代延伸，流光社是一支插入百鬼心脏的标杆——汇集各方异士，多年来身负缉捕妖魔的重担，时至今日，流光社已经深入都市，只有部分能力者知道它的存在，而她正是了解这个世界真实面貌的能力者之一。

但是流光社所做的，并不仅仅是“除魔卫道”。

夏星沙饶有兴趣的看着那些鬼魂躲躲闪闪。是谁在饲养这些小鬼？不然它们聚在这里难道是要开趴体？

她将一根手指送到嘴里，湿润的手指凌空比划出图案，随后屈指一弹。一声急促的爆空声，数只小鬼被强烈的气流吹了个跟头，惊叫着四散逃窜，不一会儿就一只不剩了。

她甩了甩手指，单手叉腰，一副散漫又无赖的样子，“十年不到的小鬼，就敢出来瞎晃荡，要是没感觉错的话，你们好像跟了我不止一路了吧？说，到底想要干嘛？”

近旁的灌木丛一阵晃动，她转头一看，忽然迎面冲出一道黑影。头顶的夜空亮了一瞬，闪电将撞上她的身影照亮：那是个穿着黑色兜帽衫的大男孩，年纪绝不会超过二十岁。

她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耶稣他妈圣母玛利亚！你躲在里面干嘛？”

男孩看了她一眼，一双猩红的眼睛在空中留下了残影，他显然看到了她刚才的特殊行为，猫下腰准备跑走，夏星沙可不愿意放过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当即一把扣住他的手臂。

“哇你！”

她迅速撒手，男孩的身体烫得吓人，那可不是什么发烧能产生的温度，这家伙绝对不正常！男孩几步奔过街道，跃入另一片黑暗，身手灵敏如猿猴。

什么情况？

这个时候，天空才发出刺耳的剐裂声，夏星沙呆呆的现在原地。喂，她刚才不会是在试图抓住一只特殊种族吧？比如吸血鬼、狼人……或者其他妖魔之类的。

太扯了，她竟然没有被回头一口咬破喉咙或者一爪子插穿胸口，虽然她是神经大条但这也太幸运了。夏星沙在身上上下拍拍，确认自己完好无损。

这时，她感到背后有人接近。

那东西回来了？

夏星沙一瞬间屏息凝神，收拢五指，空中还残留着她方才画的符咒的力量，星星点点的光辉汇拢在她掌中，回身正准备一拳头砸在对方脸上，但是首先，她看到了一件白衬衫。

那是件白底细纹的雅戈尔衬衫，系着条韩版懒人拉链领带，下身是条黑色西裤，没有鬼会穿得这么正式在大街上晃荡，她视线上移，顿时愣住，手中的星光溃散，声势浩大的一拳轻轻擦在那人胸口，扬起几粒灰尘。

眼前的男人身姿挺拔，样貌古典，此时正微微低头略带疑惑的查看她，即使在昏暗的街头，也能看见他温和有礼散发着天使光辉的笑容——那笑容简直就像在自己脸上写了几个大字：我是推销员。

果然，他下一句就问：“小姐，要租房子吗？”

“你等下。”夏星沙抽了抽鼻子，酝酿片刻，掩住嘴打了个喷嚏，见鬼了，这男的竟然喷香水，还是那种言情小说男主专用的薄荷味，她嘴角抽搐，放下了手，“请问你认识我吗？”

男人露齿一笑，很耿直的说，“对，我认识你妈。”

这句话夏星沙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由于她有一个在能力者领域太过出名的母亲，她也为领域的各路叔叔伯伯所熟识，所以遇到这种事，装作不认识就好了。夏星沙也冲他一笑，“很晚了，你还有事吗？”

“要不要租房子？”

“谢谢不需要，兄弟你是做房产中介的？”这人什么毛病，大晚上在这儿拉客，这性质怎么像某种职业，她狐疑的瞅了他几眼，“没什么其他的事我先走了。”

“不不不。”那人急忙拦住她，“小姐，这间房子真的很便宜，不，它根本不收费！三室两厅一厨一卫有阁楼！环境优美，邻居亲善！花点时间我让您了解一下好不好？”

哪有不收费租房子的，怕不是个凶宅吧，现在的人请人驱鬼的方式越来越奇怪了，“说了不要啦。”夏星沙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他，“哥们儿，你肯定还单身吧。”

“你怎么知道的？”

“有女朋友的人是不会被允许买这种偷懒的领带的。”夏星沙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接着拉起行李箱绕过他，“真的不要房子，别跟过来啊我警告你。”

“可是……小姐！”那人还在她身后叫着，“这条路走到头，衡水街5号楼的201室找人合租！你可以去那里试试！”

神经病。夏星沙埋着头走得更快了。

“如果屋主人问是谁说的，你就回答是颜墨染！颜色的颜——”男人双手罩在嘴前，“墨玉的墨——染料的……喂！”

夏星沙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潇洒的走成了一个黑点。

“唉，真是犟脾气的小公主，反正你也没地方去，老老实实欠我个人情怎么了。”男人转过身往回走，突然顿住脚步朝街道对面晃动的草丛看去，眉头微拧。

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刚走出几步，灌木丛中飘出一个半透明的脑袋，颜墨染冷哼一声，双手抱拳活动脖子，“哟，还有脸回来啊？我让你们暗中观察，让你们暗中观察！观察得都快贴人脸上去了！有你们这么跟踪的吗！”

“老大老大，老大息怒！哎哎哎老大别动手啊！”

街道对面的黑暗中，一双赤红的眼睛静候片刻，熄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