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引子

青城山下青城海，青城海畔有青城。青城有三奇：一奇曰山海非城，是说山海非因城得名，反而青城因山海得名；二奇曰青城海非海，是说青城海其实是湖，只是因为面积广大，湖水深邃，自古以来被夸张地叫做青城海；三奇曰山海镜花，意思是青城海终年无风，湖面如镜。如果站在青城海最远端，能看到整座青城山都被映在水面上，不缺一草一木，而如果站在青城山最高的青城峰上向南望去，目力所及之处只能看到青城海。这“靠海观山”是每个来青城的人都看得到的奇景，但“登山望海”却只是传说，因为自打有青城以来，从未有人上过青城峰，连那个一手建立青城的柳家老祖也没有上去过。

柳家是青城最大的门户，柳家千金出格自然是青城的一件大事。一大早青城百姓就把青城主路站得满满当当，只为一睹大户人家千金出格的气魄。其实对于青城百姓来说，居住在整个国家最安全的城中，即便是谁家小子过个百岁也是左邻右舍的一件大事：日子过得太平淡，谁都想找点热闹凑一凑，更何况这种王侯级别的大门户嫁闺女，那可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大事。

一声低沉悠长的号角声响，熙熙攘攘的百姓自动分列两侧，热闹的青城安静了下来。一匹通身赤红的骏马出现在大路北头——那是柳宅的方向，马上端坐着一名俊朗的白衣少年，百姓都认得，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柳家少爷，“朗空飞云”柳云。一支望不到头的盛装乐队紧随骏马，中间簇拥着一架六十四人抬的凤头花轿。整个青城上空都被这震撼的鼓乐覆盖，即便还离着很远，挨在一起的百姓想要交谈都只能对着对方的耳朵大喊。

一直稳稳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红马突然站住，轻轻打了一声响鼻。柳云微微抬头，望向西南方的天空。人群中有人发现柳云这细微的动作，也跟着他一起望向西南。只见一个黑点出现在透蓝的空中，显得格外扎眼。百姓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逐渐窃窃私语起来，有几人甚至面露惊恐，但旁边的人不知说了什么，这些人惊恐稍退，站在原地却仍是要跑的架势。柳云不会觉察不到人群的变动，他稍一抬手示意身后的乐队停止演奏，便继续望向西南。

“柳少爷！定是那妖隼看准今日贵府大喜，青城息兵卸甲疏于防范，回来寻仇了！”人群中传来一阵颤抖的声音。

柳云没有答话，人群中却竟传来一阵哄笑。

“倘若今日是兵甲守城，咱们免不了要有死伤。可柳少爷在这，再来十只妖隼咱们也只能听个响。”

哒。

是马蹄落地的声音。

哒。

未见骏马，却先闻其声。围观百姓的笑谈声戛然而止，都一齐望向蹄声传来的方向。

哒。

普通的白马上坐着一位普通的少年。白马不徐不疾，一步一步朝迎亲队伍走去。少年的目光穿过了送亲队伍前面的红马和柳云，直直射进那抬轿子里。围观的百姓都突然忘记来袭的妖隼，只听得到那哒哒的马蹄声，和少年目光划破空气的呼啸声。

终于两匹马相距不过数丈，那白马也不等主人拉住缰绳，就突然站定，轻轻甩了甩鬃毛，不再动弹。白马少年也不动作，只是端坐在马背上，眼光依然直指花轿。百姓的目光此时都聚向红马上的柳云，要看这举世闻名的高手要如何处理这胆敢与柳家叫板的无名之辈。

“柳旭，”白马少年突然开口道，“我只想再见你一面。”

轿子里没有回应。柳云坐在马上，缓缓闭上眼睛，没有瞧白马少年，也没有说话。

青城大道上一支几百人的送亲队伍，与一匹白马和一位少年对面而立，整个青城的百姓站在他们两侧静静地注视着。如果不是空中还漂浮着的云，这静止的，寂静的一切一定会被旁人当做一副逼真的画。

西南方天空中又突然多出几个黑点。方才第一个出现的黑点已经变大，似是一条墨线一般，原来真的是妖隼来袭。那黑点越聚越多，远远望去竟像是黑色的太阳当空而挂。人群中已经有人开始逃走，但更多人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等着一睹当世高手的本事。他们都知道，倘若柳云挡不住这群妖隼，那青城今日就是要灭城了，逃到哪去也是死路一条。

柳云依然闭着眼睛，白马少年依然直视花轿，二人二马都纹丝未动。

过了许久，白马少年突然缓缓地说道：“柳旭，我只想再看你一眼。”

轿子里没有回应。

“既是如此，隋峰告辞。今日一别……”说到此处他微微一顿，似乎身子也跟着颤抖了一下，接着缓缓闭上眼睛，“不复相见！”话音一落，白马也不待主人发出命令，就调头转向来时的方向站定。马上少年叹息一声，缓缓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凌空比划了几下。

动作已毕，白马又自己缓缓朝前走去，不徐不疾，马蹄哒哒，与来时节奏一般，很快就消失在道路尽头。

此时柳云才睁开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抬手示意乐队继续演奏，却没有继续前进。围观的百姓也回过神来：妖隼群还在天上，但见柳云并未动作，便稍稍放下心来。

妖隼越聚越多，越来越近，西南方的天空竟似被隼群盖住，那团黑色圆球此刻已如乌云般遮住青天。见此阵势，围观百姓也不管柳家大少爷能不能灭得了隼群，纷纷四散奔逃，一时间哭喊吵闹盖住了喜乐。

“姐，”柳云突然说道，“要不要先回去避一避。”

一个丫鬟从队伍最后急急跑向花轿，将耳朵贴在轿帘上不住点头，接着赶忙跳下花轿，跑到红马旁施一万福，道：“少爷，小姐说出格闺女哪有走回头路的，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我柳家。小姐的意思是在此等隼群散去，再继续上路。”

柳云突然笑了。丫鬟奇道：“少爷为何发笑？”

柳云闻言低头看了一眼丫鬟，道：“隼群将至，你非但不慌却在意我为何发笑。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也笑了：“少爷，我是叶荷儿，打小便随小姐左右，您不记得我了？”

柳云道：“当真不记得。不过临危不乱，总算是有我柳家的气节。回去我跟爹说说好话，重赏与你。”

叶荷儿闻言又笑了，道：“少爷出门在外久了，您有所不知。老爷小姐从未拿我当下人，平日里就如亲人一般。少爷今日临危不乱，我回禀老爷重赏您才是。”

柳云笑道：“那我岂不是要叫一声叶儿姐？”

叶荷儿咯咯道：“少爷，您还是告诉我您刚才为何发笑吧。”

柳云并未答话，突然朗声叫到：“今日家姊大喜之日不该杀戮，但哪个临阵逃走的，事后定杀不赦！”原来喜乐队里有欲逃跑之人，被柳云这么一喝，顿时收住脚步，赶忙捡起乐器回归队伍，但仍然瑟瑟发抖。

柳云又对叶荷儿笑道：“我姐既无慷慨赴死之言，又无让我出手之意，却是为何？”

丫鬟眉心稍蹙，忽然拍手笑道：“明白了明白了！必是小姐信那隋峰不会弃自己不顾，已然去出手解决妖隼去了，对不对？”

柳云笑道：“说对了一半。”

叶荷儿道：“哪一半？”

“说对了我姐的心事，却没有说对隋峰的手段。”柳云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隋峰，你纵有通天的本事，却奈何不了一颗弱女子的心。”

“少爷，妖隼到了。”叶荷儿说道。

打头的妖隼已自数十丈的高空俯冲而下，以它们的身形冲过这点距离只在顷刻之间。随着第一只冲下，那片黑云也似大山一般轰然下冲，斜斜地从西南天冲向大路正中的送亲队伍。

头隼离青城南门已不足十丈，身后紧跟着一座黑山。突然原本俯冲的头隼如烟花般在城头上方炸裂开来，化作一阵鲜红的烟尘，紧接着整座如倾倒般从西南天压下来的黑山在刚刚头隼炸裂的地方崩塌成浓烈的红雾，原来是妖隼不知碰到空中何物，竟然在一瞬间被切成了无数细小的肉块，从远处看来就像突然炸开了一般。似是一瞬之间，那座黑山便消失不见。妖隼血肉骨骼如雨滴纷纷掉落，那沾了血雾的羽毛却洋洋洒洒，借着风势在空中四处飘荡，看起来竟像是花瓣雨，久久未曾散去。

叶荷儿看得呆了，喃喃道：“那隋峰原来是早已出手，怪不得少爷说我并未猜对隋峰的手段。”

柳云并未答话。他沉默了一会，待那漫天血羽稍稍消散，才示意队伍继续前行。叶荷儿还没有回过神来，愣愣地走到轿子旁，似是对着轿子里的人说着什么。突然她脸色一变，将轿帘拉开一条缝向里张望，紧接着大叫一声：“少爷！小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