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死的那天，大地在悲鸣。

落日红如铁烙，拉扯着云彩迅速落下，悄然隐去，夜幕降临之间，黑暗的巨兽吞噬太阳的余晖，将大地彻底笼罩在黑幕之中。

炽烈的闪电撕裂天空，如同银蛇一般在夜幕之中扭曲徘徊，久久不肯离去。

荒原中，一座宏伟的城池屹立于此，城墙之上，每隔百米便有一位将士驻守，他们的身边飘扬着暗红的旗帜，上面用金丝勾勒出火焰的形状，象征着这个残酷时代中的点点希望。

而此时城墙上的旗帜却被降下半许，平日耀眼的金色火焰越发黯淡无光，无数将士垂眉敛目，悲痛的气息在整个王城中蔓延。

就在今天，他们失去了他们敬慕的首领——末世第一君主，苏柒。

二十年来，五位君主带领人类拓荒，于废墟之上建立起新的城池。

他们既是人类的领袖，也是世间最厉害的异能者，抵御着最强大的异兽领主，将王城保护在他们的羽翼之下。

然而今天，这种平衡被打破了。

“急报！西南方出现大量异兽，数量在万……不，十万以上！”

“急报！东南方出现大量异兽——”

“报告，西北方也……”

“同时三个方位吗？不对，我们被包围了！”

圣地中的君主们霍然起身，破窗而出，他们驾风而来，几个呼吸间落到城墙之上，与自天际出现的异兽领主们遥遥对峙着。

“你们想要掀起决战吗？”君主们喝道。

荒原中涌出无数异兽，令大地震动，它们的冲刺在离王城还有数千米处戛然而止，平日里暴乱的异兽今天就像训练有素的军队。

几位异兽领主身形尤为庞大，它们从兽群中走出来，兽瞳明亮而锐利，带着从尸山血海中走上王座的残忍霸气。

为首一红毛巨猿，它的身边银蟒盘踞，天空中一只金色的凤雀掠过，巨翼遮天蔽日，长唳一声，叫声中的含义随着精神波动传出：

“我们总有一天要决战，但不是今天。”

“既然不打算决战，为何围城？”君主们厉声道。

异兽领主们不曾回答，君主们全身心戒备。

但见最前排的异兽亮出利爪，对准自己的胸口，刺入自己的心脏，利爪抽出之际鲜血喷薄而出，无数异兽悲鸣着倒下，滚烫的血液染红了这片土地。

城墙上将士们为这一幕震惊，他们与异兽拼斗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

凄惨的悲鸣回荡在天地间，久久不止，一排排异兽，前赴后继。

君主们忽然明白，今天异兽领主来此，不为决战，而为送葬！

为苏柒送葬。

不为其他的，只因她是末世第一君主苏柒！

……

她死了吗？

她肯定是死了，因为没人敢这样对待末世第一君主。

意识逐渐回笼，背后传来地面冷硬的触感，苏柒感觉到有几双手在拉扯自己，试图把她拖向什么地方，隐约有压抑的哭泣声。

他们拉得很用力，力气却很小，应该是小孩子。

她很感谢他们的努力，但背部与地面摩擦的感觉可不好受，她身上的衣服单薄而破旧，粗糙的石子划破薄薄的布料，刺入她的皮肤。

再这样下去，不等他们把她拖到对的位置，她就会因为伤势加重再死一回了。

“停……停下。”

苏柒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发出来的声音虚弱而低微，拉扯她的手却忽然停下，所有人一下子围上来。

陡然从黑暗回到现实，白日的光还有些刺眼，苏柒不由眯了眯眼睛，几秒后才看清楚围在她身边的这群人。

一个，两个，三个……八个，九个。

总共九个萝卜头？

……

不过片刻的清醒，苏柒再次因为伤势过重陷入沉睡中。

她发誓，绝不是因为打击太过沉重，开玩笑，她堂堂末世第一君主怎么会被九个萝卜头吓到，哪怕现实告诉她有可能再也摆脱不了这九个拖油瓶也一样。

……不，她还是决定绝望一秒钟再接受现实。

苏柒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本能地催动身体里的异能，让治愈系的异能开始修复这具残破的身体。

再次睁开眼睛之时，苏柒发现她被搬到了屋子里，躺在屋中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木板床上。

身体还是很僵硬，稍微动弹都会带来泰山压顶般的痛感，伤害这具身体的并不是外来的力量，而是这具身体本身的异能。

死于修炼不当吗？

苏柒估算了一下这具身体现在的情况，乍一看是治愈系的异能，但苏柒凭借经验，却发现了一些异样。

她现在的身体中，同时具备毁灭和创造的力量。

真要说起来，这种异能的本质，应该是对能量的“剥夺”与“给予”。

而身体原来的主人以为自己是治愈系异能，修炼的时候急功近利，没能平衡毁灭性的力量，因而才会招致灾难。

苏柒推算到这里，忽然停下，良久之后才轻轻叹息。

又一个夭折的天才。

如果少女没死，并能得到良师的指导的话，本可以成为人类中另一位极具震慑力的强者，可惜现在没有如果了。

少女为什么急于修炼，苏柒大概也能猜出来，十几岁的身体，却比它本身的年龄看起来小很多，她瘦弱的身躯躺在木板床上，骨头和硬板碰撞硌得人难受。

但苏柒知道，孩子们已经把最好的东西给了她，因为她此时偏头，还能看到对面泥土和石头砌起来的石炕，大大小小九个萝卜头蜷缩在上面，发出平和的呼吸声。

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但却难掩破旧，捉襟见肘。

末世之中，这样的场景并不少见。

想必他们以前的生活过得很艰难。

……

清醒后的几天里，苏柒把孩子中最大的一个叫到跟前。

不费什么力气，就套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末世第一君主苏柒死了，现在活着的是十四岁的七素，从小生活在一座五级小城里。

她醒来时看到的那些小鬼，就是这些年来和她一起生活的孩子，他们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聚集在一起，抱团取暖，靠城里的救济粮过日子。

几十年前，天地产生异变，普通的野兽异变成可怕的异兽。

十二岁左右的孩子觉醒异能，大人们的身体无法承受异变，一批接一批地死去。

短短数年间，旧时代的人类灭绝。

从那以后，每个人十二岁就会觉醒异能，十二岁之前可以在城中领到救济粮，十二岁之后就要靠自己存活下去。

这个规矩还是当初苏柒和伙伴们一起商定的，虽然不是最残酷的末世初期，但人类的资源也没有富余到可以养活所有人。

末世之中，绝望与对生的渴望并存，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孩子成长。

就如同猎鹰会狠心将孩子推落悬崖一样，觉醒异能的孩子必须成长，否则就会被时代淘汰。

如今同样的规矩落到苏柒头上，苏柒欣然接受，只是……有些头疼。

“姐姐，姐姐，家里又没粮了。”

一个小萝卜头跑过来，手里捧着破损的碗，吞咽着口水，眼巴巴地望着苏柒。

“小茉，不是告诉过你姐姐受伤了吗？”

另一个大一些的孩子连忙跑过来，抱起小茉就往外走，一边教训道。

“这些事情和我们说就行了，不要打扰姐姐，听到了没有。”

“哦。”五岁的小茉应道，眼中还带着懵懂。

她不解地回头看向苏柒，不明白平日里总是能变出粮食的姐姐，为什么躺在那里不动了。

苏柒心中叹了一口气，她没有告诉九个孩子，以前那个总是努力想让所有人吃饱的、他们的姐姐七素不在了。

七素是孩子中最大的一个，今年十四岁，两年前觉醒异能，之后就扛起了养活大家的重担。

可惜七素觉醒的是治愈系异能，而且异能强度不大，只能治疗一些轻伤，她靠着医治冒险小队赚取微薄的收入。

九个孩子中，今年又有两个孩子达到了十二岁，他们能领的救济粮又少了两份，所以七素才会急于提升实力。

“还有你，七素姐姐。”

林路把小茉抱出去后，又回到屋子里，略带指责道：“不是说了我们也可以赚钱吗？为什么要冒险突破？”

虽然冲动的人不是她，但这种时候还是老老实实道歉吧。

苏柒低下头，诚恳道：

“对不起，等我能动就出去赚钱。”

她想要撑起身体，却牵起撕裂般的疼痛，她的额头上冒出冷汗，两秒后，又被林路强行按了回去。

林路怔了一下，连忙解释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现在得好好养伤，吃的我们会想办法的。”

“不，说真的，其实我很强来着……”

苏柒试图找回身为第一君主的气场，不过从她现在像死鱼一样粘在木板床上的情况来看，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又说这种话，”林路生气地抿嘴，“再怎么逞强，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七素姐姐你什么时候才能听劝呢？”

苏柒被训得没脾气，她被十三岁小孩训的画面一定不能被以前那些人看到，不然非得被他们笑死不可。

苏柒回想之间，神情颇有些漫不经心，如此神情在林路看来，就是她打算继续倔着了。

再想起她这次差点死掉的事，林路不由怒上心头，一气之下道：“如果姐姐再这样，我也不要再在家里待下去了，七素姐姐可以冒险突破，那我也可以用异能赚钱，大不了我到城外去——”

他话没说完，手腕倏地被人抓住。

“不行，不能到城外去。”

苏柒抬手握住林路的手腕，速度快得不像刚刚还动弹不得的人。

当她收起随意的态度，不经意间就流露出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黑色的眸子中满是认真。

让林路忍不住服了软，讪讪道：“我不去就是了。”

苏柒定睛看向眼前的少年，他才刚刚十三岁，脸上稚气未脱，却已沾染风霜的痕迹。

刚才他表面一脸怒容地望着她，眼底却埋藏着担心。

就算不想承认，但这一个星期来，她确实是靠这些孩子们省下来的一口粮食活下来的。

她有多少年没体会过这种身不由己的滋味了？

一个星期连行动都很困难的日子，让苏柒回忆起当初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心中不由感慨。

从今天开始，她再也不是那个一呼百应的第一君主，而是小城中即使拼命也很难活下去的少女七素。

既然她现在是七素，她就会背负起他们的生活，为报一个星期口粮之恩。

……

苏柒说到做到，她每天调动体内的异能替自己治伤，只不过这具身体从濒死的状态被她拉回来，耗尽了生命力，恢复起来没那么快。

又过了一个星期，才恢复到可以下地的状态。

苏柒审视自己身体里的情况，大概再过一个星期，她就能恢复到可以自由行动的状态了，到时候凭她的能力，想要赚钱总会有办法的。

随着苏柒身体的恢复，孩子们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些，更别提今天是这个月可以领取救济粮的日子，林路他们盼了好久。

见到他们脸上期待的样子，苏柒也忍不住跟着多了几分笑意。

她成为第一君主后财富应有尽有，却没有这份简单的心情了，单单为了能够活下去而感到高兴，他们渴望的东西朴实而纯粹。

算算时间林路他们该回来了，小茉拉着苏柒和她一起出去等，苏柒笑着应了。

外头天气很好，头顶上天空湛蓝，清晨的阳光照在苏柒身上，整个人暖洋洋的，太阳为残破的瓦砖渡上光辉，角落里的水渍慢慢褪去，破旧的屋子竟也多出几分生机。

小茉拉着苏柒走出院子的大门，一直走到门前的乡野小路上，站在能将道路尽头一览无余的地方。

苏柒牵着小茉的手，小茉不太闲得住，百无聊赖地玩弄脚下的杂草，时不时抬起头看看，滴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期盼。

林路他们很快出现在道路尽头，小茉挣脱苏柒的手，欢快地飞奔过去。

苏柒一眼扫过去，却不由皱起了眉头。

她看出来情况有点不对劲，越过小茉快速迎上去，下一秒接住林路摇摇欲坠的身体，不动声色地探查他的伤势。

小茉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不懂得为什么哥哥们空手而回，还变得破破烂烂的。

林路身后两个伤势较轻的孩子很快抱起小茉，他们心情有些沉重，却默契地决定先把小茉带走，留下林路向苏柒解释。

“发生了什么？”苏柒扶住林路，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

她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要问清楚，才好决定是将对方揍得四分之一死还是二分之一死。

她才刚发誓要保护他们，自家崽就被打了，这分明是在打她的脸。

“是牛刀，他们比我们先到，在回来的小道上埋伏着，我……对不起，我没能把救济粮带回来。”

林路说着就有些哽咽，他也才十三岁，刚才在弟弟妹妹面前一直绷着，见到苏柒却有些忍不住了，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救济粮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一个月就盼着那么一次，没能把吃的带回来，他感到非常自责。

苏柒又问了两句，了解到牛刀是另一群少年的首领，他们的年纪比林路等人大一些，林路打不过他们。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但一来牛刀他们以前没有太过分，二来七素没受伤时还能赚些钱，好歹能支撑着过日子，就算被抢掉一些粮食，忍气吞声也就过去了。

而这个月因为七素受伤，救济粮变得非常关键，牛刀他们来抢粮食的时候，他硬气不肯给，这就被打了，粮食也被抢去了。

苏柒今天也没吃东西，胃里传来的饥饿感不断提醒着大脑，她该吃东西了。

苏柒成为第一君主之前也苦过，她其实很能忍饿，但不代表她不会饿。

她都已经这么穷了，居然还有人来抢劫？

不能忍，这果断不能忍，不然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苏柒没有说话，默默用异能把林路的伤治好，问：“牛刀他们住哪儿？”

林路指了一个方向，苏柒抬头望去，杂草丛生的田野边际约莫能看到几间屋子，大概就是牛刀他们家了。

苏柒拍拍林路的后背，示意他先回去：“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