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虹提着两个塞满蔬菜肉品的大塑料袋，费力地挤下了公交车，好不容易长舒了一口气。她抬手抹了抹额角，湿漉漉的都是汗。
车外比车内好不了多少，毒辣的阳光沸水一样撒在人身上，几乎能听见皮肤被阳光烤得吱吱作响的声音。脚下的柏油路被灼得柔软，烫得脚底发痛。张虹又擦了擦额头的汗，提起塑料袋，费力地朝家走去。
穿过一条很热闹的街道，再拐过两条小吃街，往两个占地不大的小店中间的脏巷子钻进去，再走上两三分钟，就能看到她住的那栋楼了。那栋楼的年纪比张虹大了不少，看上去黑乎乎的。楼口有个同样破旧的垃圾箱，大敞着盖，垃圾高高地溢满出来，在垃圾箱外的地上摊得到处都是，苍蝇嗡嗡地飞了满天。张虹提着袋子，费力地越过一地垃圾和苍蝇的围堵，好不容易到了楼道口。她站在楼旁梧桐树的阴凉下，把袋子放在地上，活动了一下手臂，手指已被塑料袋的带子勒出了深深的痕迹。
楼旁的梧桐长得枝繁叶茂，但楼里的居民并不喜欢它们。它们占用了太多的空间和阳光，让本就破旧灰暗的居民楼显得更加难以忍受。可张虹喜欢，她以前的房子门口就种着这样一株梧桐，那时她的丈夫还在，每到夏天的傍晚，她、丈夫和儿子乐乐总会在那下面乘凉，不时爆发出快乐的笑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张虹又看了一眼梧桐树茂盛的枝叶，提起袋子，费力地走进楼道，慢慢地爬上三楼。她的脊背微微地弯着，绑成马尾的头发枯黄而干燥，完全不像一个还没到四十岁的女人。
三楼的楼口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他背靠着楼梯，头低着，发现有人上来的时候，他小小的身体明显缩了一下，似乎很是害怕，当他看到是张虹的时候，不但没有放松，反而又紧绷了几分，眼底有着隐隐的惊慌。
他就是张虹的独子，常乐。
还不到十二岁已经是三百度的小近视，一副几乎占了他半张脸的厚重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让他本来就不大的小脸显得更小了，简直就像刚十岁左右的孩子。不管张虹如何给他补充营养，他还是又瘦又小，常常如惊弓之鸟般躬着腰，看起来完全不像十二岁的样子，即使完全站直了身体，他也比同龄人低了大半个头。看着张虹走上楼梯，他的眼睛无措地瞪大，手下意识地插入口袋，想要确认似的紧紧握住了什么东西，脚尖在地上轻轻地划着圈。
看到儿子，张虹的眼中登时闪过喜悦的光彩，让她那张憔悴的脸显得年轻了几分，然而很快看到儿子畏畏缩缩地缩在门口的样子，面色又立即阴沉了几分。她堆起笑，急切地走到常乐面前，粗糙的手轻轻抚上他的小脸，问：“模拟考试的成绩出来了吗？今天应该出来了吧，啊？你考了多少分？第几名？快告诉妈妈。”
常乐小小的身体微微地发着颤。厚重镜片后的眼睛不敢与她热切的目光相视而左右躲闪。看着他的神情，张虹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的笑容逐渐凝结隐去，脸色沉了下来。她不声不响地站起身，打开门，将常乐小小的身体一把推入，自己提起两包沉重的袋子，费力地走进门，用脚把门重重踢上。楼上一只黑猫慢慢踱下来，却被门内突然传出的尖声怒喝吓了一跳，猛地窜到了扶栏上。
“你这是什么成绩！”
“第十一名！你这样还能考上好学校吗？这种成绩我都不好意思和别人说，丢人哪！你懂不懂什么叫丢人！”
“说，你自己说，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爸爸吗？你对得起妈妈吗？我顶着大太阳拼死拼活地给人干活是为了什么？考不上好学校你还有什么希望！没出息的东西！”
骂着骂着，怒喝变成了哭泣，声音也逐渐模糊起来，只听见巴掌打到皮肉上的声音，响亮而凄凉。自始至终，没有听到常乐的哭叫声，只有在女人数落的哭声中，孩子吸鼻子的声音证明他的存在。黑猫盯了那扇门一会儿，晃晃尾巴，又慢悠悠地踱开了。
太阳逐渐落山，夜色渐渐漫上来，张虹呆呆的坐在窗前，感觉着风的热度一点点减下去。儿子在隔壁的房间里写作业，偶尔有一两声压抑的抽噎传来。最初的狂怒过去后，只剩下满心的凄凉不安。她现在还剩下些什么？没有丈夫，没有钱，没有安定的生活。现在，她唯一拥有的就是儿子，他是她的希望，是她活下去的动力。她爱他如珍宝，却又越来越频繁地打骂他，但那不是她的错，是儿子不明白她的心，是儿子不够努力啊！
现在的社会，孩子们自一出生就有无数竞争摆到面前。当他们还是胎儿的时候就在听莫扎特，听巴赫。一出生就开始中英文双语教育，幼儿园就开始素质教育，而后是一路的辅导班，书包变得越来越重，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好大学，让他们成为精英，有一个好的归宿。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她爱儿子，要为儿子的将来做打算啊！
她不想打他，一点都不想，她也会心疼啊。
但是她恼啊，恼儿子为什么不争气，恼他为什么不能理解他的一片苦心。于是恼怒就变成了棍棒，一下一下地发泄在孩子身上。
“乐乐……乐乐……”她喃喃着儿子的名字，眼泪扑簇簇地往下掉。每打他一次，就如同剜下她一块肉一样，孩子哭，她也哭。孩子求饶，说妈妈别打了，疼。她说不打你你的学习成绩就不会好，你没希望了，知道吗？你没希望了！
心疼啊！心疼啊！心好疼啊！
一念到此，张虹有些坐不住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隔壁房间，轻轻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书桌和上面堆的满满的书本习题，儿子的身影在庞然书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瘦小。常乐的头低低垂着，看不清在做什么。是学习太累睡着了吗？张虹有些怜爱的想。她轻轻走到儿子的背后，想唤醒儿子，当视线移到了儿子胳臂下压的一张纸时，却定住了。
那是什么？
纸只露出了很小的一角，看不清。但上面的线条和色彩却清楚地告诉张虹，那不是儿子的作业。
儿子没有学习！
张虹气得眼前一阵发黑，一时间，纸上灿烂的色彩成了为他付出心血的最无情的嘲笑，尖利的怒喝不受控制的从她嘴中射出：“没出息的东西，你干什么呢！还不快给我起来！”
常乐从梦中蓦然惊醒，唇边还残留着一丝笑意，一接触到张虹怒气冲冲的脸，又化作了满眼的惊惶。他的手下意识的把纸往桌下塞，却更激怒了张虹，她冲上前，一巴掌重重地打在儿子脸上，儿子瘦小的身体被打飞在地，五个红红的指印逐渐浮现出来，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醒目。常乐却一声不吭，只是把自己缩成一团，张虹犹不解气，一把抓住儿子看的那张画，几下就要撕碎。一直沉默的儿子却突然扑了过来：“妈妈，别……”
张虹咬着牙道：“别什么？你不好好学习还有道理了？你这是看的什么？我明天一定要找你老师……”她的目光扫到那幅画上，未竟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那是一张拙劣的画，笔触稚嫩，一看就是出自孩子的手笔，可重点不在于此，那幅画上画了一棵大大的梧桐树，树下是三个人，两个大人陪着孩子玩耍，脸上是灿烂的笑。也许别人不明白这幅画的意义，张虹却是知道的，这个场景，在之前的无数个夏夜，都是真实存在的啊。
而现在呢？张虹愣愣地望着地上的儿子。什么时候，画上那个活泼开朗的孩子变成了如今苍白阴郁的样子，她又有多久没有真正开怀地笑过了？不，她没错，张虹努力说服自己，她只是为了儿子好，她爱儿子才会这么对他。可是，心里越来越重的愧疚和不安又是为了什么？
画上的梧桐树绿地生机勃勃，大人和孩子的脸上满是幸福。张虹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淌了下来，那时的日子虽然不富裕，可是多么的美好啊。儿子乖巧懂事，她再辛苦也是开心的。当初丈夫给儿子取名的时候曾经笑着说：“常乐常乐，希望儿子可以一辈子常常快乐吧。”她那时也是这么想的啊，可如今，为什么打着为儿子好的旗号，她却让儿子越来越不快乐了呢？她一直说自己爱儿子，可她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爱，还是以爱的名义，把儿子压的窒息呢？
常乐呆呆的看着母亲从怒气到悲伤的脸，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慢慢挪到张虹身边，怯怯开口：“妈妈，对不起，我看书了，只是困得受不了才想看看画的……你别生气，我再也不敢了，我这就好好学习。”
张虹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眼泪开闸一般流了下来，她一把把儿子搂进怀里：“乐乐，乐乐，是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错了，妈妈不该这么逼你的，是妈妈错了，妈妈以后不会这么逼你了，不会了……”。
常乐愣了一会，眼中逐渐浮现出快乐的神采，他脸上的笑容是许久都没见过的阳光。以前，稚嫩的肩膀上担负着沉重的期盼，他怎么可能笑得出来？那个背着书包，戴着眼镜的常乐是个只会学习的小机器，眼前的他，才是真正的小孩。
“妈妈”，常乐在张虹的怀抱里大大地微笑，“我想到梧桐树下玩，就和以前一样。我想和妈妈一起去。”
“好好好”张虹点着头，眼泪四散飘落，“我们到树下乘凉，妈妈陪着你，就和以前一样。”
“妈妈，这次我没有考好，但老师说我很有潜力，下回我一定会努力考好的。”
“妈妈相信你，你一定行的，”张虹抽噎着微笑：“你一直很棒。”
常乐开心地笑了：“妈妈，我好开心啊。”
“妈妈也是，很开心，很开心……”
窗外的天空已经黑透了，屋内却依旧明亮，母子二人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欢乐传了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