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诗
似影迷独夜，如镜幻千城。空听落院雪，何叹摇情笙。
一
每个这样的夜晚，都很美好。苍茫的天宇上，飘着彷徨的星光；静默的河湾里，沉着孤独的月亮。影影绰绰的河边弯柳，垂下柔顺的枝条，倒映在水面的，是那暗绿色的倩影。波动的水光，沉默着搅碎了水底的明月。。世界像是透明的。对岸教堂微暗的灯光，闪烁在浓郁的黑暗里。
堤上是一座古老的宅邸，有种如钢琴键一般钝厚的感觉。门口石灯笼昏黄的光映在我脸上。檐上青黛色的瓦，像一川烟草朦胧在夕阳下。须臾伫立后，我敲响了门。
一阵沉默，耳边仿佛传来低沉的琴声。
“是何笙吗？进来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吱呀一声，门开了。我整整风衣的领子，跨进了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红门。
开门的是我伯父莫非雨，著名书画家。虽然算上今天，我与他只见过两次面，但他的声音我仍清晰记得。
我跟着伯父进了回廊，在这座古旧的庭院中穿行着。下了台阶，才是莫园的正厅。这是座青瓦红柱的老式木结构建筑，凭我的专业知识判断，至少有百年春秋。阶下石缝间的紫花地丁，更透出一丝悠长的古韵。穿廊的拐角处，是一个小水池。伯父示意我在池边稍候。左右而顾，池畔的菖蒲叶，绿意犹然。一抹绯红，古樱那澄澈的姿色倒映在水中。枝杈下垂如柳，人仰望着树，仿佛在与它对话。花瓣铺满树下的泥土，无可名状的想象创造出黛玉葬花般的图景。片刻感慨后，我想在樱色的优雅下，藏着说不出的话，稍作文雅，即为古意，那世系相传的幽灵堆积层叠的抽象图卷。
“空雪，你堂哥来了，不出来吗？”。猛地听到伯父稍大的声音，把我从沉思过去的深海唤出水面。
走廊尽头飘过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轻得像雪。
“何生哥，我们屋里坐吧。”少女银铃般的声音传来。
“明天就十六了，还这样不讲规矩。”伯父咳嗽几声，“空雪，给你哥安排一下。我先走了。”堂妹撅起小嘴，“爸，你就放心吧”“那最好。”伯父微笑着消失在走廊尽头。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打量堂妹的脸，素白的像雪，其中透出几缕绯红。就像是古代的仕女图。但不知为什么，我的欣喜却被一丝无名的哀伤所淹没。眼前的一切，似乎是古代的幽灵幻影。空雪，那株樱花树真像你啊。我在心里说。“哥，你知道那株樱树怎么来的吗？”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好像是莫家先祖明末到日本逃难时带回来的。小时候，我常常靠在树上，在枝头吹笛子。父亲还给我画过一幅画呢。”说到这里，空雪把头稍微低下。“怎么，你这大小姐也有什么苦衷？”“不是的，我也很喜欢家里的生活。可是这几天，父亲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他的声音总是颤抖着。昨天夜里，我去拾落在穿廊的发卡，看到他一个人扶着樱树，头都低过了肩。我…”我有些疑惑，但随即被她的微笑打消。“哥，时候不早了，我带你去房间。”堂妹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抹茉莉般的浅笑。“明天可得让你给我吹蜡烛呢。““不敢当。”我笑着跟在她身后。
夜里我睡得很好，没有被都市那样的喧嚣打扰。但睡梦中，总有一种虚幻而寂寞的感觉，闪过空雪倚在樱木上吹笛，那笛声仿佛亲切可闻。转瞬间，我又觉得那好像是树下的伯父，像是被虚幻的力量拉住。
很难说那到底是笛声还是哭声。那就这样吧，我沉入睡梦的宇宙，与那漂游的慧星同去。
二
迷幻的霓光灯下，整个房间显得光怪陆离，空间像扭曲了一样。桌上的几个果盘已经空了，像黯淡的行星群空荡地留在宇宙中。我喝了一口果汁。“空雪，生日快乐！”进来的是一个手里拿着单反的高中生。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银色的盒子“给你的生日礼物。”“柯胜你客气什么呀。”堂妹往我这瞥了一眼，“哥，这是我同学，柯氏电子公司的少当家，汶川地震时，他家捐了五千万呢。”“瞧你说的，见笑了。”他朝我伸过手来，我觉得他的手很凉.。“忘了介绍一下，我堂哥，莫何笙。同济建筑系。”堂妹一笑，去招呼其他同学了。“建筑吗。”他带着一丝微笑对我说,”现代建筑还是古建筑?”感觉到了浓浓的调侃意味，我不想回答他。“对不起。”他优雅地一鞠躬，带着燕尾的剪影与那份不相称的成熟转身离去。
空雪靠着另一个女生的肩膀，在用心地听柯胜介绍他们公司的新产品。“我可以试一下吗？”堂妹羞涩地说。“反正是工程机，就让大家先睹为快吧。”他笑着递过去。人群中引起一阵喧闹。
欢笑声中，我那浸透了悲伤的铃声rica theme，那让上一代津津乐道的东京爱情故事插曲，不合时宜的放肆了起来，“对不起”，我略显尴尬的走出房间。
走廊吹来一阵很凉的风，不知道，有什么凋落。
三
我想，还是不要穷究伯父是失足落水，还是主动拥抱死亡了。消逝在柳河里的他，让我想起初来时沉在水中的月亮。
冷清的葬礼，还有我这个不称职的葬仪人，恐怕哪样都不能跟我们莫氏昔日的名号相称。经历伯父的后事之后，我觉得很累。
不过理所当然，甚至可以说充满理性。日益衰败的莫家，当然保不住它。柯氏公司会在这里建新工厂。据说，它将极大缓解本市的就业压力。
也许工人更想在这充满古人喃语的地方工作吧，可以听听他们的轶闻。

拆迁的前夜，我和空雪收拾好行李，离开空荡荡的正厅。家具字画都已经运到了上海。最后一次进了小院，雨中一阵微风。落樱如阵雪一般从头顶飘落。雨滴打在檐上，石阶上，溅湿了花瓣。空雪没有撑伞，樱花落在她的脚边和肩上。
走在堤上，望着对岸的天主教堂。十字架像来时一样哀伤，交叉中出悲天悯人的情怀。背后，沉浮在夜色中的，是那些线条分明的现代化建筑。它们使人无法回避，我感到遥远和迷惘，像十字架压在心上。
阶下失红树，天末起凉风。
四
车厢里的光渐渐暗了下来。旅客原本嘈杂的声音也归于平静。恍惚中，只看到自己车窗玻璃里模糊的虚像。很难辨认火车的方向是往上海，还是什么别的地方。
我，作为远方的来客，见证了这场浮世戏剧，然后黯然离场。
什么都没能做到，但这无所谓了。
身边的她，安静地靠在椅上睡着。
寂寞的天色迷茫在我眼中，远处的灯火依稀在她脸上。
有人在银河遥望失落的雪光，而雪光，会把宇宙擦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