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错    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    信是斜插在门栅上的，没有署名，没有具章。信上统共两个潦草的大字：要来。    她重新抱起放在地上的包，用手指夹着信，推门走进屋。    她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认认真真地摆在书架上。书架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同一款式的笔记本，粉红色的蝴蝶结朝外，轻轻摇摆着。    她双手捧着信，站在窗前。想起两天前的那通电话。    那天，她正在案前写作，写得正欢，电话突然响起。她不想接，心想是谁那么讨厌，偏偏在这时候打扰我。出于礼貌，她还是恋恋不舍地放下笔，走入客厅。    “喂。”她听到电话那头有轻微的喘气声，但没有说话。    “请问您是哪位？”她继续问。    “啊……”电话那头终于发声了，说得吞吞吐吐的。她有些不耐烦了，便不客气地打断：“请问您找谁？”    “顾萧，是我。”这熟悉的声音让她猛地一震，是他！他怎么会有我电话？是谁告诉他的？他为什么来找我……一连串的问题在她脑海里翻滚，她想起了他的脸庞，他的身影，他和她的一切……    泪水滑落她的脸颊，刺透她的心。    “顾萧，我……我是柯俊，你……你还记得吗？”柯俊，我怎么会不记得？这个化成灰我也不能忘的人，你叫我如何忘记你！她的心在咆哮，喉咙却难受地发不出声。    “抱歉，我……我打扰了你。我听朋友说，你在加拿大，我……我找朋友捎了封信……给你，我……我忘了署名，你……你不要介意啊……”她默默地听着，感受到他越来越急促的喘气。“那个，我……我办了个晚会，就，就想和老朋友……聚聚，5月24日晚上7点……你……你要来啊！”当她听到“老朋友”三个字时，心隐隐作痛。“萧……我差点又忘了，唉……老了啊……呵呵，那个，在我们学校那条街，你知道的……你以前爱去的书屋……它，它还在。”    听完最后一句话，她终于忍不住了，马上挂掉电话，冲进浴室，打开水龙头，大声哭出来。“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她的哭声，她感到她的心仿佛在滴血。    一阵风吹来，推倒了她手上的信，把她从回忆里拉出来。她捡起信放在书桌上的台历旁，“22了。”她用手抹去脸上的泪痕，走进浴室。    世界上最专一的估计只有镜子了吧？镜子不懂背叛，站在它面前，你是什么，它就照出什么。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气色虽还红润，却也掩盖不了岁月的痕迹。她出神地看着镜子，思绪飞回青葱的大学时代。    她和他是大学校友，在一次文学沙龙上，他因为第一次遇到别人直言不讳地批评他的新作而记住了她。会后，他紧跟着她，在昏暗的路灯下，他们第一次有了交集。    “同学，请留步。”他跑着叫她。    她停下脚步，转身看见是他，脸色透出不悦。    他微笑地递出一本装帧很精美的书，说：“请问你有兴趣看我的作品吗？也许你会更加了解我。”    她冷冷地丢下“没兴趣”三个字，转身离开。    他懵了，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就被拒绝了？他被她的高冷吸引了，于是，他决定一定要找到她。    他开始四处找她的身影，渴望能再次相遇。一天下午，他在学校宣传栏的海报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原来你叫顾萧。”他站在海报前，微微一笑，记下了“今晚七点，书屋二楼”。    六点半，他来到书屋，二楼已经坐满了人，她的海报贴在台上正中央，海报里的她微笑着，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七点。他静静地站在最后一排，看着她迈着优雅的步伐登上台，就在那一刻，他爱上了她。    “是吗？”他们在一起后，她不止一次问他这个问题。他总是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是！”    她看着镜子里的脸，皱纹已经爬满额头，年轻的脸庞已随时光逝去，如同当年的誓言。    他们一起度过了最无忧无虑的四年，她永远忘不了那个专属于他们的毕业季，他是如何信誓旦旦地跪在她面前，当着大家的面，把戒指套进她的左手无名指上。他特地为她选了一只镶着蝴蝶结的戒指，她曾经以为自己真的会一直这么幸福下去，然而，誓言抵不过高温的煎熬，烧糊在空气中，面目全非。    她像往常那样约他在书屋见面。她永远想不到，在推开门的那一刻，她竟然看见他正抱着一个女生，那个女生紧紧地靠在他的怀里。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啪”，她的书散落在地。全场安静了，大家惊讶地望着她。他马上松开手，慌张地张着嘴，旁边的女生一脸迷茫。    她哭着跑出书屋，他紧跟着冲出去，来不及避开脚下的蝴蝶结。    “顾萧，你误会了。”他大声喊。    她一边跑一边取下手上的戒指，转身狠狠地扔给他：“这才是误会！”    “叮”，戒指摔在地上，蝴蝶结断了一个角，而他却永远找不到了。    第二天，她办理完手续，飞回远在加拿大的父母身边，一眼也没有看那个蹲在行政楼前，捧着两个蝴蝶结的他。    她看着现在镜子里的她，已然成了个泪人。她打开水龙头，冲掉眼泪，擦干脸，回到书房。    那潦草的两个字依然躺在桌上，仿佛在欣赏着一排排粉红色的蝴蝶结：每一个蝴蝶结都紧紧贴在专属于它的笔记本上。这是她最爱的款式，从未改变，也是他们曾经一起用了四年的款式，他曾载着她穿街走巷地找，他虽然是一个大男孩，可身上随时带着这粉红色蝴蝶结的笔记本。    “因为你喜欢。”他说。    还有两天。她看着台历想，如果今天马上出发，肯定赶得上。到底去不去呢？她犹豫了。    她的视线滑下，潦草的字迹顿时激起她的愤怒。    “这是你的字吗？”她将信揉成一团，奋力甩出去，“你背叛了我！可你现在是什么态度？”她冲着纸团大声吼。纸团撞倒在地，像个小孩不小心摔了一跤，无辜地坐着。    四十年来，她没有收到任何关于他的信息，每天只在最钟爱的笔记本上写作来打发时间。她的户外活动，也只是去文具厂拿她定制的笔记本。大箱大箱的笔记本堆在房间里，她从不发表，只是为了写而写。    这个世上，也许只有他才知道我在写什么。她想。    那团纸在地上躺了七天，她也七天未出门。第八天，她接到一通电话。    “您好，请问是顾萧女士吗？这里是上海市殡仪馆。柯俊先生于5月28日因哮喘病发，抢救无效辞世。我们从他的遗物里看到您的电话，柯先生没有任何亲属，请问您能不能来一趟，为柯先生整理遗物呢？”    柯俊走了？她震惊。来不及思考，她慌忙收了几件衣服，奔向机场，赶回上海，直奔殡仪馆。    她焦急地排在咨询台前长长的队伍后，心跳快得让她的脸变得特别红，排到她时，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柯俊，柯俊在哪？”    “三楼301室。”咨询小姐礼貌地说。    她拖着行李爬楼梯冲上三楼，她感觉她的心好像就要跳出喉咙，眼泪扑簌簌地洒在地上。    “柯俊。”她嘶哑的声音引起了301室工作人员的注意。“请问您是顾萧女士吗？”她点点头，吸着鼻子。“柯先生于5月28日辞世，这是公安在他家里收集到的遗物，请您看看。麻烦您先在这里签字。”    她看到熟悉的笔记本，粉红色的蝴蝶结，已经有些褪色了，每一本封面上，都歪歪斜斜地写着她的名字、电话。她鼻子一酸，泪水打在本子上。    “请您签字。”工作人员递来签字表，上面印着柯俊的信息和照片。    “1957年1月1日？”她愣了。    柯俊的生日是1960年9月5日，她记得清清楚楚。    “不，他不是。”她推开签字表，“他不是柯俊，柯俊的生日是1960年9月5日。”    “您是顾萧吗？”那人再次问她。    “是。但是，他不是我认识的柯俊，不是他。”她摇摇头，看了看那张照片，照片里的人很陌生，她很漠然。    “这样啊……”那人错愕地看看她，又看看签字表，说：“可我们确实是在柯先生的笔记本上找到您的电话……”她闭上眼，摇头。“真是十分抱歉，或许是我们的工作疏忽。”工作人员微笑地说：“不过，真是太巧了。”    走出殡仪馆，她落寞地站在上海街头，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柯俊，你还好吗？”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