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泊
LV4 2016-08-08【去往世界尽头的帆船】
作者:姜泊
连载最近更新: 还好,我们全身而还,只是下到山脚时,满身都是泥浆,狼狈不堪。海边天气变幻迅速,雨已经停了,空气清新凉爽,下午的阳光从云层间射落,一道道金色光束伫立在天地间,瑰奇壮观。 骑车带Delia回去,我们又遇到在路边吃西瓜时的那种目光,我发觉Delia是个有魔力的女孩,和她相处不到一天,我已经学会无视他人的目光。 “唱...
作品简介:五月抵达海边的小镇,风景和预期的一样美丽,和预期不同的是,真正来到这里时,我孤身一人。
失落中邂逅了一位画画的女孩,她送给我一份价值百元的爱情。
那天我们像恋人一样,游荡在风景秀丽的小镇,也徜徉于她渺远的想象中。
她将乘坐去往世界尽头的帆船,远离地球,穿越星海。
而我所有的慰藉都在地球上。
就像船会起航,我们终会离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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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泊
楼主 LV4 2016-08-08天越来越热,思绪在空气里蒸腾,敲击键盘的声音如同催眠咒语,字与字的距离渐渐遥远,段落和段落间是遥亘的留白。停下来,注目,审视,故事已不成故事,还是删除。
风扇疲惫地旋转,窗帘轻轻晃动,抖进阳光和蝉声。养在瓷杯中的栀子花已经蔫黄,香味带着残败的气息。纸笔凌乱,书籍横尸一片,不愿读也不愿写。
又看起书桌上方的水彩画:远处的沙滩,白鸥,大海,帆船,近处的公路,站台,夹竹桃,我的背影。天空细雨飘洒。
转眼已是七月下旬,离开小镇两个月了,新闻播报那里台风过境,那会是怎样的悲惨画面?无法想象。
五月份抵达那里时,天空飘着小雨,下了公交,迎面是错落有致的房屋,颜色驳杂鲜艳,延伸到苍翠的山丘下,街上行人稀少,电动车孤独地小跑着,汽车缓慢行驶,像在梦游。
身后袭来一阵大风,海鸥的鸣叫凌乱而殷切,指示大海的方向。转过身,不到两百米的街道向下倾斜,坡度和缓,两边是玻璃明净的商店,街道尽头是沙滩,沙滩边际是蓝色大海,帆船一叶,白鸥无数,飞起又飘落。
拉杆箱立在脚边,我站在雨中,没有打伞,凝望了许久后,拿出手机,编辑一条发往北方的信息。拇指悬停在发送键上方,迟疑不决,还是将所有的文字删除。
不知道此时Delia在哪里,几天后我才认识她,当她先我离开这个小镇时,送给我一副水彩画,正是书桌上方的这幅——我初到小镇,细雨中凝望大海。
初到时,小镇给我了冷清寂寞的错觉,当雨过天晴,它呈现出另一番景象:街上行人络绎,音乐从商店里流出,海风送来涛声,树叶和花朵摇着摇着,夕阳洒落的傍晚,烧烤摊接连摆开,青烟缭绕,香味扑鼻,海滩上人们奔跑戏耍,小狗也相聚玩闹。
后来Dliya说,这里很少会冷清,我只是恰好在孤独是时候,撞见了小镇的寂寞。
在一家便宜的旅馆交付了一个月的租金,最初的一周,从东边的海滩到西边的山脚,从主要的街道到狭小的里巷,足迹无所不至,剩下的时光却不知如何消磨。原本计划写东西,此时才发觉有心无力,文档打开又关上,所有的故事都会在不知不觉中指向那远去的面孔,一个个文字悄无声息地汇成冰冷的深潭,一点一点将我淹没。
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匆忙关上文档,却关不掉记忆的闸门,室内狭小的空间让人压抑,逃出去散步。在通向海滩的倾斜街道边,一个画架摆在枝叶扶疏的榕树下,画画的人不在,我走去观看。大海湛蓝,沙滩银白,两个孩童正用砂砾堆砌城堡,风撩起柔软的发,脸上笑容烂漫。
“喜欢吗?”
我正出神时,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转过头,蓝色长裙的女孩进入视线,树叶筛下的光斑淋在身上,嘴角是浅浅的笑。
“喜欢。”我说。
她坐到小凳上,把矿泉水放到地面。“他们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堡,里面有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城堡很坚固,外星人也攻不进去,他们可以无忧无虑地在里面过一辈子……我亲耳听到的。”她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小孩子都很天真。”我也笑了。
“也很有趣,”她说,“我正想取个名字,你有建议吗?”
我想出几个名字,心里斟酌一番,又感觉都不合适。
“要不你买回去慢慢想,”她狡黠地一笑,“一百块好了。”
我拿出一百块钱给她。
“稍等啊,”她说,拿起铅笔在右下角飞快地签上名字,“好了!”
“怎么念?”那几个字母组成的名字让我茫然。
“D——e——l——i——a,迪莉娅!”她像初中英语老师那样认真地拼读。
我拿起画往回走时,她摆上四开纸,开始创作下一幅作品。
回到房间,准备找一部电影看,悲伤的无法接受,欢快的感觉太假,悬疑吧,评分高的都看了,评分低的何必去看,一个小时后,我放弃了寻找,躺下来,带上耳机听歌。
明媚的阳光从窗缝漏进来,尘埃在光束中舞动,时间仿佛甩脱了我,成为一种可视的存在,蛮横地和我对立。我再度厌恨起自己低落的情绪,却依旧无能为力,忽然后悔来到这里——小镇和我预期的一样美丽,和预期不同的是,真正来到这里时,我孤身一人。
昏昏沉沉地睡去,梦境和现实混在一起,我醒了,好像是在梦中醒了,我睡去,仿佛是在梦中的梦中睡去。楼上情侣的争吵声拯救了我,他们几乎每天都吵,但很快又能合好,十分钟前还在摔东西,十分钟后叫床声已经一浪追赶一浪。
我从床上坐起,感觉身体疲惫而酸疼,像是被人痛扁了一顿。看时间,已经快五点了,腹中饥饿,出去吃点东西。在临近海滩的饭馆要了碗沙茶面,狼吞虎咽吃完,香甜爽口的美食似乎抚慰了低落的情绪,我感觉心情好了很多,同时也感觉自己可笑。
走出饭馆,本想和往常一样去海滩上坐坐,吉他声踩着海风到来,轻缓,悠扬,醉人。循声找去,没费多大力气,名为“风临晚”的清吧已经伫立眼前。夕阳从窗户照进,清吧一半沐浴在暗金色的阳光中,一般被幽暗覆盖,长发清瘦的青年在舞台上试弦,琴声断断续续,拨弄旖旎的情思。
“喜欢吗?”
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有几分熟悉,转过头,看到吧台后的Delia,我走过去,她递给我一瓶百威。
“喜欢。”我说,拿出钱包。
“请你的。”她盈盈一笑,自己也取来一瓶啤酒。
“你在这里上班?”
“下午五点到夜里十二点,上午的时间可以用来画画。”她和我碰一下瓶,举起喝上一口。
“看来买你作品的人不多。”这话脱口而出,不知道会不会伤害到她。
“你是这里第一个买我画的人,”她笑了,全不介意,“别人可不像你那么容易上当。”
“我喜欢那画。”我说。
她一怔,更灿烂的笑容在脸上漾开,和我碰瓶。
吉他声响亮起来,青年双眼微闭,沙哑低沉的嗓音:
谁的父亲死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
谁的爱人走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
我被一种强烈的情感冲撞,望向Delia,她却摇头轻笑。
“你不喜欢?”我小声问道。
“这不知名的父亲每天傍晚都要死一回,”Delia靠近我耳语,气息呵痒我的耳朵,“这孤独的大兄弟每个月都换女朋友。”
我奔涌的血液渐渐平复。“孤独的人很多,能够把玩孤独,不少不过,恰到火候,这样的人却很少,所以他才受欢迎吧。”
“宣泄出来的孤独,多是寂寞。”她断言。
“那什么是孤独?”
“孤独……”她右手托腮,望着窗外逐渐灰暗的天空,沉吟不语。
“无法表述出来?”
“孤独是你连孤独本身都不愿说,”她慧黠地一笑,“你已经看到了,就是我刚才那样。”
我被她逗笑了。“那有还有孤独的歌吗?”
“宋冬野不错,”她顿住,打捞往昔的记忆,目光遥远起来,“几年前我遇见一个歌手,那歌声真孤独……”
“有记录吗?”她那副表情打动了我。
“那你要等我下班喽,”她指指身后洛可可风格的壁钟,“十二点。”
我点头答应。
客人陆陆续续进来,围坐在舞台下方,青年歌手的唱功不错,和台下女孩开的玩笑却十分拙劣,唱歌时脸上的深情消失不见,荤段子以玩世不恭的语气讲出来,女孩们掩嘴而笑。
深情而放荡的男人最吸引女人,我想到这句话,却记不起源自何处。想象北方的她和我一起来到这里,她会不会先被深情的歌声打动,继而又被拙劣的玩笑挑逗呢?痛苦猛然袭来,我不由一惊,努力转移思绪。
“怎么了?”Delia眯起一只眼,另一只眼瞄准我,似乎要将我看穿。
“没怎么。”我灌两口啤酒,避开她的视线。
“很无聊是吧?”她语气中带着哀叹,“不无聊,他们也不会来到这里。”
“你呢,会不会感到无聊?”我感觉她像个旁观者。
“眼下就很无聊,”她皱眉思索片刻,笑容随即在脸上绽开,“咱们走吧。”她对柜台后的一个同事说了几句话,那女孩看向我,叵测地一笑,Delia已经过来拉我出门。
我们在街边买了两瓶啤酒,一盒盐水花生,走到海滩上坐下来。星辰撒满天空,新月一弯,锐利地勾着,海面像在风中飘飞的巨大床单,细碎的光芒落在上面,随风跳跃。远处临海的山丘上,灯塔孤独耸立,一点黄光执拗地亮在海天之间。
“灯塔里有人吗?”我问。
“那座没有,我去看过了。”
“很远啊,你去看什么?”
“以前幻想做一名灯塔看守员,为迷途的航船指引方向,闲下来时,读读报纸,看看大海,当然也要画画,一生这么消磨过去,多好啊。”
“现在呢?还这样幻想吗?”
她摇头而笑,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归拢到耳后。“见过世界的辽阔后,很难停留在一个地方。”
“你去过很多地方?”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喜欢就留下,厌倦了再离开。”
“一个人?不孤独吗?”
“告诉你一个秘密,”她望向我,眼中映着星光,“我是蜂鸟变的,所以总是不知疲倦地飞啊飞啊……”
“蜂鸟?”我想起《返老还童》中的那位船长,却忘记了蜂鸟是什么样子,“你变回原形让我看看?”
“好!”她爽快地答应,十指相扣,抵在额前,像是运行一种法术,海风撩拨她的头发,白皙的脸庞时隐时现。
“抱歉!”忽然她认真说道,“我忘了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我笑了,一种渺远的思绪却乘风而来,拂去了我的笑意。“多少人能记住自己最初的样子呢?大家都是不明不白地活到现在,还要不明不白地活下去。”
“你不开心!”她偏过脑袋,审视我,“失恋了?”
我沉默不应。
“爱情真是一样很俗的东西,”她轻声感叹,“当它成为一个人踏上旅途的原因时,连旅行都变俗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里很难找到与爱情无关的旅客,有人因为恋爱而来,有人因为失恋而来,有人为了寻找恋爱和失恋的机会而来。”
“你呢?没谈过恋爱?”
“这种蠢事谁能避免?”她笑笑,仰头喝一口啤酒,“其实爱情说不上愚蠢,愚蠢的是让它占据心中的宝贵位置,有一天它甩手离去,留下的断壁残垣还会盘踞心头,苍凉的风日日吹着,不知要多久才能蚀尽砖瓦,吹走砂砾……”
“断壁残垣还在你心里吗?”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嘴角弯出好看的笑,“我学过一段时间挖掘机,所以,什么断壁残垣在我面前都会片瓦不剩。”
我不禁笑了。
“你不信?好!我来收复你心里的失地。”
“怎么收复?”
“开始了,你听到挖掘机启动的声音了吗?”
“没有。”我竟然真的去辨听了一下。
“那下面你可要听好了,”她靠近我,我隐约从她清亮的眼中看到落寞的自己,“如果给你一百万,你可以挽回她吗?”
一百万,可以买很多东西,可以做很多事情,我幻想用这钱去打通我们间的隔阂,结果让我愕然——若真有这一百万,我们很可能不会分开。
“如今的社会,一百万可算不上多大一笔钱,”Delia莞尔一笑,“恭喜你,成功摆脱一份廉价的感情。”
这种认知并没有让我解脱,反而让我感觉一切荒谬而残酷。“不知道还好受一些。”我摇头苦笑。
“看来你真是病入膏肓了,这剂猛药都治不了你。”Delia摸起下巴,陷入沉思,“既然你这么喜欢明码标价的爱情,那我送你一份价值一百块的爱情,作为买画的赠品。”
“一百块的爱情?”我感觉有几分讽刺,也有几分真实,或许有几分真实就有几分讽刺。
“对的,一百块,所以服务有限,你可不要想入非非哦。”
我们都笑了,潮水雀跃,海风高歌。
这样,在来到小镇的第八天,我收获了一个女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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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泊
楼主 LV4 2016-08-08还好,我们全身而还,只是下到山脚时,满身都是泥浆,狼狈不堪。海边天气变幻迅速,雨已经停了,空气清新凉爽,下午的阳光从云层间射落,一道道金色光束伫立在天地间,瑰奇壮观。
骑车带Delia回去,我们又遇到在路边吃西瓜时的那种目光,我发觉Delia是个有魔力的女孩,和她相处不到一天,我已经学会无视他人的目光。
“唱首歌吧,”我对后座的Delia说,“昨晚你要给我听的是什么歌?”
“那歌很好,但不符合现在的心境。”
“现在是什么心境?”
“大难不死,当然happy啦。”
“那唱什么歌?”
“你听好了!”她扯住我的两只耳朵,亮开嗓子唱起来: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全国人们大团结,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建设高潮……
共产党好,共产党好,共产党是人民的好领导,说得到做得到,全心全意为了人民立功劳,坚决跟着共产党,要把伟大祖国建设好,建设好……
我笑起来,爽朗的声音回荡在自己耳中时,忽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
“他们会不会报警,说路上有两个疯子?”Delia停下来后,我问她。
“什么是疯子?”Delia反问。
“不正常的人。”我说。
“什么是正常?”
“和人们一样是正常。”
“那我们危险了,”Delia一拍我的后背,像是策马疾驰,“快跑!”
我用力踩踏,加快速度,风一样驰过镇广场,铃铛咆哮一路,路人频频侧目。车还给水果店老板后,我们买了两瓶矿泉水,在路边大口喝起来。
“为什么疯子会有危险?”我一边喘息,一边问Delia。
“因为正常和不正常间是恒久的战争,”Delia喝一口矿泉水,百无聊赖的神情,“小到人情纠纷,大到宗教争端,都不过如此。”
“眼下有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我手指不远处的一幢小楼层,那是我的住处,“你愿意去休息一下吗?”
“先回去洗澡换衣服,”Delia伸了伸懒腰,“一起去吗?”
我点头答应,心里好奇她房间的样子。十几分钟后,我们到了她的住处,在一幢五层公寓的三楼,房间不大,干净整洁,除绘画工具和床头的一本书外,没有任何多余用品。Delia洗澡时,我看起那本书——辛波斯卡的《万物静默如迷》。
“好看吗?”Delia从浴室出来,换上了纯白色的长裙。
“好看!”我的目光被她吸引。
“送给你了。”她慷慨地一笑,
“不用征询你父母的意见?”
“为什么征询他们?”
“毕竟有养育之恩。”
她一怔,笑容随即舒展。“我说书送你,真是贪心不足。”
我悲叹一声,看向手中的书。“你不喜欢?”
“喜欢,所以才送给你。”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中流露希冀,“你写诗吗?”
“不写。”
“那写什么?”
“小说。”
她用疑惑而同情的目光看我。“写不好诗,怎么能写好小说呢?”
我想起自己笔下的俗套故事,无可反驳。“我努力,或许将来可以送你一首诗。”
“一言为定,”她甜甜地一笑,“辛波斯卡为证!”
Delia找邻居借吹风机,热心的邻居送了两个橙子。我帮她吹头发时,她把橙子剥开,我们一人一块地分吃。Delia漫不经心地哼起曲子,单调枯燥的吹风机声似乎成了和谐的伴奏。橘黄色的阳光斜照在红木地板,昭示出一种神秘而永恒的寂静,橙子皮接连掉落,Delia用手指拨弄。橙子吃完时,Delia的头发干了,地板上出现一个橙子皮拼成的五角星辰。
“我在你梦里的样子?” 我问。
Delia点头,又笑。“你比橙子皮好看一点。”
“这颗星辰能存在多久?今晚就会被你扫进垃圾桶吧。”我说,竟然有些惆怅。
“我会留下它,直到这栋楼被拆毁。”Delia说。
我以为她在说笑,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好执着,人会聚散,生命会被时间销毁,星辰也难逃陨灭的命运,这仓促拼成的图案实在没什么好挂念。但心中还是惆怅。
“去我那吗?”我问。
Delia点头。“我一向信守承诺,你要也一样。”
我想起刚才承诺的诗,点了点头。
去我那里原本只需要十几分钟,但我们半路上遇到了一只绝望的白色小猫,它伏在一堵两米多高的围墙上,两侧各有一盆仙人掌,已经是穷途末路。
围墙下是一滩积水,Delia牵起裙摆,小心地走过去。“小东西,你是怎么跑到上面的?”她轻声说道,语气中关心多过疑惑。
“我们要救它下来。”Delia回头看我,坚定地说。
“我抱你试试。”我建议道。
Delia眯起眼一笑。“你那么脏,我还是踩你肩膀吧。”
我无可奈何,只能在墙角蹲下。
“稳住啊!”Delia脱掉凉鞋,小心地踩上我肩头。“再高点!”
爬山归来,我的力气几乎用尽了,此时再用力,身体颤抖起来。
“亲爱的,一定要稳住啊!”她战战兢兢地说。
“你不是会飞吗?干嘛不……不飞上去救它?”我气喘吁吁。
“你连这点存在感都不需要吗?”她反问,忽然惊呼起来,“哎呦……”
“怎么了!”
“它跑了!”
“跑哪了?”
“墙里面,你快升高,我看看它怎么样了。”Delia语气急切。
我要紧牙关,把Delia送上去,忽然她笑了起来。
“怎么了?”我问。
“好了,让我下来吧。”她开心地说。
我缓缓降低身体,Delia从我肩上下来,穿上凉鞋。
“猫呢?”我见她两手空空,不解地问。
“里面贴墙放了一个木架,它轻松地下去了。”
“原来动物也会无病呻吟,”我活动一下肩膀,感觉隐隐疼痛,“真是白白浪费力气。”
“怎么能说浪费呢?”Delia看一下手表,双手搭上我的肩膀,轻轻揉捏,清亮的眼睛望向我,“公元2016年5月24日下午三点十七分,我踩上你的肩膀解救猫咪,这一幕会永远存在,不论人类灭绝,还是宇宙坍毁,都无法改变。”
我忽然想起梦里的木船,行驶在沉寂中,鲜花满体,影院无声,只是不见Delia的身影。想把这个梦告诉Delia,又害怕梦境暗示了什么,被聪明的她解读出来。
一阵海风吹来,清新凉爽的咸味掠过鼻翼,沁入心脾。“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凝视Delia说道,“人的梦境会以电波的形式发射出去,所以你在去往世界尽头的帆船上不会寂寞。”
“为什么?”Delia秋泓般的眼眸中漾起笑意。
“因为这里有一个人会梦到你。”
“我会在星河里打捞你的梦,像辛勤的渔夫不知疲倦,”Delia挽起我的手臂,我们漫步在榕树的浓荫里,街上的阳光流成了金色的河,“我会将你的梦境绘在船上,咫尺小幅,累月经年,终有一天,梦境如鲜花般开满船体,引来星河里的小精灵们……”
我看向Delia,想探明她是否有看到梦境的魔力,却发现她眺望远空,陷入了遐想中,嘴角是似喜似忧的笑。我想起雨中的吻,渴望再试一次,又忍住渴望,和她并肩缓步前行,像真正的恋人那样。
我们在楼下买了零食,啤酒,治疗擦伤的药。回到房间后,我去洗澡,她翻起我的书。
“多年以后,我为了认识自己,过了一段漂泊不定的生活,在瓜希拉一带的乡间售卖百科全书和医学书籍……”我从浴室出来后,Delia像吟诗一样念出这句,右手背在身后,“哪一本书?”
“《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我说,想起曾经圈住了“认识自己”和“漂泊不定”这八个字,只是从未真正践行过。
她把书从身后拿出,漫不经心地翻起来。“你相信命运吗?”
“相信。”我在她身边坐下,察看擦伤药的使用说明。
“不可改变的命运?”她饶有兴味。
“局部可以有所作为,整体则无能为力,实际上,当局部拓展为一个小镇时,人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努力地措辞,回答她,也回答自己,“与其说马尔克斯书写的是命运,不如说是人的局限,如果一个人可以将所有小镇成员的信息汇总统筹,那么便可以预见凶杀,也就可以避免凶杀。”
我开一瓶啤酒给她,也为自己开了一瓶。“可惜人只能看到世界的小小一角,能看清世界整体的,估计是神了。”
“看来我们的相遇在神的凝视中早已注定。”Delia微笑。
“当地球诞生第一个细胞时,相遇已经注定。”我说,也微笑。
“应该更早,当宇宙大爆炸时,相遇已经注定。”Delia和我碰瓶,喝下一口。
轻风吹来,涛声隐隐,窗外飘着一小片云,染上了阳光的色彩,像一个停顿的音符,天湛蓝而空阔。我喝起啤酒,辽远的孤独回荡胸间。
“帮你擦药?”我开口说,企图驱走低回的情绪。
“好啊!”Delia笑起来,被宠爱的娇柔表情。
我把药膏挤在她腿上的擦伤处,用手指均匀涂开,她翻起书,眼神归于平静,游走在纸页间。楼上的叫床声忽然响起,继而一浪追赶一浪,我感觉耳根烫热,把手指从她腿上移开,而她还沉浸在书中。
“好了?”她忽然问道,把书扣在怀里。
“还剩一点,继续吗?”我尽量保持平静。
“算了吧。”她听到了声响,把腿移开,嘴角浮出坏笑,“这么销魂的声音,你晚上睡不安稳吧。”
“你晚上留在这里,就会知道我能不能睡安稳。”我把药膏扔给她。
“好了,我相信你! ”Delia可爱地一笑,把腿伸给我,继续看书。
我拿回药膏,又涂抹起来。和往常一样,不到五分钟,浪叫声便停止了,我感觉好笑。
“你笑什么?”Delia把书抵在颔下,目光疑惑。
“笑寂寞的猖狂,”最后一处伤痕涂抹完毕,我恭敬地把她的双腿摆正。
,“笑爱情的短暂。”
“什么是爱情?”她问,目光湛湛。
我尝试去思考,却茫无头绪,在认为自己无力回答时,忽然灵光闪现。“爱情是你在另一人身上发现了另一个自己。”我说,想起梦里鲜花满体却不见Delia的船,猛然一惊。
Delia的嘴角缓缓地弯起,我梦里的星辰似乎正在她眼中徐徐退去,那浓重的惆怅再次萦绕心间。
我想吻Delia,这一次经过了思考,所以不免犹豫。我凝视她的眼睛,努力向她靠近,像是追赶在星海中航行的帆船,还好,她迎了过来,双目轻闭,四唇贴合……情欲冉冉升起,她随我躺下,我亲吻她的脸颊,她的下巴,她的脖颈,她的喘息渐渐急促,我伸手到她背后,尝试褪下她的长裙,她忽然颤抖起来,哭泣声随即响起,我抬起头,她已泪流满面。
“怎么了?”我惊慌无措,情欲顿时消散。
“他掉落……水里……”Delia说道,哽咽难言,泪水湿了脸颊、耳朵、床单,“向东……越来越……远……”
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后,Delia不再说话,任凭泪水长流,抽噎不止,无助如迷路的孩子。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是守在她身边,看窗外飞鸟匆匆,云来云往,天光逐渐暗去。
夜幕降临前,Delia平复过来,说要离去。
“他和你很像,”Delia面容憔悴,惨淡一笑,“我们一起徒步旅行,他掉落金沙江……”她站起身,揉揉眼睛,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没有打捞到,如果一直向东,或许已经到了大海……”
我送她离去,在昏暗的楼道里,她一脚踩空,险些跌倒,我扶住她,却感觉离她如此遥远,忍不住凝望她,幽暗中,她的眼睛依稀泛着泪光,像遥远的星辰。又想起梦里那鲜花满体却不见Delia的船,宛如一只悲伤的海怪,缓缓前行,寻一处沉寂之地将自己埋葬。
一路沉默,到楼下后,她目光低垂,说自己回去,有空再来找我。
Delia没有再来找我。那个傍晚,我目送她消失在街角,路灯初亮,星辰满天,海风徐来,吹动她的白色裙摆,她在街角停了一下,但没有转头看我,长裙一晃,消失在我的视野,像小船倾覆在深海,从此不见踪影。
之后的几天,我一度怀疑Delia只是梦影,萍水相逢,谁会赠我一百块的爱情?可能是为了证实,又或许只是因为思念,我去了风临晚,那晚目送我们离去的女孩看到我,热情地招呼,递给我一副画,正是书桌上方的那幅。
Delia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哪里,女孩给了我Delia的微信号,但我没有勇气加上。那天下午的举动让我深感愧疚,Delia匆匆离去,或许正因为不愿见到我,再联系,只会让她难过。
我又开始在小镇游荡,从东边的海滩到西边的山脚,从主要的街道到狭小的里巷,一次次重走和Delia一起走过的路,一次次在石子小路的尽头回味我说的“半途而废”和她说的“穷途末路”,也一次次爬上山顶,坐在激荡的长风中,看阳光飞泻,白云流动,海洋越过灯塔消失在天际。
风临晚的音乐日趋乏味,沙茶面也没有了最初的诱人口感,街道,沙滩,海洋,总是这些风景……是时候了,回去吧。
离开的前一天,我躺在床上,凝望虚空,记忆的洪流阵阵涌来,我不能自主,如蓬草一般随波流转。忽然想到灯塔去,我一跃而起,穿衣出门,凭感觉向灯塔的方向快步走去,下午的时候,灯塔从我的东南方移到了东北方,依然遥不可及。走错了路,我不甘地凝望灯塔,最终还是决定放弃,回到小镇时已近傍晚,身心俱疲,像一条挨了揍的老狗。经过我和Delia解救小猫的围墙时,心里一惊,想起可以去Delia的住处看一下。不到十分钟,我赶到那里,房间的门锁了,但窗户没关,估计是为了方便租客察看。所有和Delia相关的物品都已消失,她确实走了,我白来一趟。
准备离开时,目光被地板上的一个图案吸引,凝目望去,分明是一颗橙色的五角星辰,恰在当初橙子皮掉落的地方。四下无人,我从窗户钻入,走近观看,星辰里面是一副可爱的笑脸,旁边有一行娟秀的小字:你笑起来,像天空飘满蓬松的蒲公英。暗夜逼近,幽微的光正从室内逃逸,那五角星辰却如光源体一样明亮。
我不禁笑起来,这么漂亮的图案,或许真可以保存到这栋楼拆毁。往回走时,抑郁的心情有所好转,Delia纵然如此悲痛,也会保持笑容,我若总是愁眉苦脸,岂不辜负了她的一片善意?
回到住处后,打开Delia赠送的水彩画,疑惑她怎能把我初到小镇的场景描绘出来。很想和她说话,很想听她清脆的笑声,很想看她弯起的嘴角,又感觉这些都不是好的理由,依然没有勇气联系她。
次日离去,在公交站台,我最后一次眺望海洋,和初来时一样心绪空茫,也和初来时一样,拉杆箱立在脚边。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从未离开过这里,只是在海浪、海鸥、海风的催眠中梦见了Delia。我回味这悠长的梦境,想起Delia至今没有让我听到那首歌,这才加上她的微信。
Delia回复过来一个调皮的表情,我问她那首歌是什么,她说唱给我听。我们开了语音,悠扬的吉他声从那边传来,Delia深情悦耳的声音随即响起:
你听,海浪拍打着你的心
好像在告诉你,所有的梦最后都会醒
你想象着,如果当初没有那样决定
是否这结局,就不会让你如此伤心
你看,沙子你迷住了你的眼睛
就像爱情你永远都看不清
你乱了吧,你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曾经
所以我说别想了
就把自己丢在风里
……
“你会弹吉他?”我问Delia,泪水模糊了视线。
“会一点……”Delia说,声音低沉,“他教的。”
我还想问Delia,他是不是那个孤独的歌手,但我没问,我不想这首歌是转手一回的二次馈赠,我想这首歌不曾被他演唱,而此时Delia只为我而唱。我又发觉自己可笑,而且可怜。
“谢谢这一百块的爱情,如此廉价,却如此美好。”我擦去泪水,斜坡街道,银白沙滩,辽阔海洋,远处孤立的灯塔,清晰地进入视野,“以后还能相见吗?”
“告诉你一个秘密,”Delia语气郑重,我仿佛看到她弯起的嘴角和清亮的眼睛,“无论相隔多远,我都会一直凝望你!”
公交来了,我们匆匆说再见。回去的路漫漫长长,一个小时的公交到县城,两个半小时的汽车到市区,在火车站等候了三个小时,那趟开往故乡的列车才姗姗而来,此后是十几个小时翻山越岭的行程。
Delia最后的那句话一直在我脑海盘旋,她曾说自己信守承诺,这承诺该如何信守?列车开动了,像受伤的野兽般嘶吼,异乡的风景飞速倒退,我又想起梦中帆船里的荧幕,星辰如此时的风景般倒退,而Delia在哪?
百无聊赖中打开Delia赠送的画,巨细无遗地观赏每一处色彩,忽然被一艘帆船吸引,因为在海洋深处,所以落在画中的形体很小,但依稀可以辨别船尾的女孩,孤身伫立,凝望海岸。
是的,无论相隔多远,她都会一直凝望我。
那么我也要信守诺言,写一首献给Delia的诗,一路上遣词造句,修饰增删,几度放弃又几度拾起。
列车进站时,故乡灰暗的天空扑入眼帘,我麻木地想起即将迎来的琐碎生活,满心疲倦。
献给Delia的诗已经编辑完成,拇指悬停在发送键上方,迟疑不决,列车停定的那一刻,还是将那伧俗的词句删去。
我走出车站,走进人群,走入喧嚣攘扰的万丈红尘。仿佛严重的雾霾遮蔽了Delia的帆船,我努力回想,那帆船的形象已经模糊不清。
Delia一定已经起航,而地球上的我最终发现,亿万光年,不如一首诗的距离遥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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