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些血是冰凉透明的，那是为他流的泪。还有什么相遇比江南相遇更加美好——我是说没有在哪里相遇比在江南相遇更加美好。这里有像感伤一样美的蓝天，像蓝天一样美的爱情，还有像爱情一样美的郁结烟雨里融化不开的感伤。陈旧的花窗前景色薄青。江南的雨从不狂暴，即使在最淋漓的时节也不会直扑袭来，击碎一颗无辜的心，整个崩裂。而在她柔软的胸坎上，划破一道晦暗的伤痕，这伤痕嵌入肌肤，抹不平创口，隐约可感受隔世的玉泪。沾润双眸的雨，细腻精致得一丝一丝纠缠愁容，一滴一滴穿透心扉，深不可测。简陋的木格子窗经过这么多年岁慢慢地侵蚀，显然完全腐坏。那色泽连同光彩早就衰落的板条支撑起房屋里外的门户，若不是依赖去年进行的大幅度的修建——构成坚固的外观布置，讲究新古典的居室维护——很可能会在任何一次强势的风吹雨淋下垮掉。时间算不得永恒。对于生命正怀着欣喜若狂或肝肠寸断的情绪的人儿来说，时间已经不存在了。阴沉的天空覆盖阴冷的大地，把湖山的明丽玲珑和温婉的情韵收束于悬崖，随巨星坠沦。世界仿佛是潮湿三生的岩石。雾气越来越浓厚，远方灰蒙蒙一片，遮笼住了靠木窗最近的小山林。让它从每个视线的尽头消失，原本只想要隔断人们一味迷恋的殊途苦思。但一场灾难，记忆会冷得格外清晰，铭刻悲惨的画面，以致心灵念念不忘，白白增添了悔恨与哀悼。凛冽到骨髓的深夜，仍然冰冻了恬淡的雨，飘起纷乱如絮的雪片来。雪不断地下，也许从开始就不肯停歇。谁也望不见外头，飞雪翻搅在那个没有生趣的黑色的陡坡顶，泥土被裹上一层坚实的硬壳。落雪凝聚重重叠叠的寒气，固结到处存在的污浊，纷至沓来，成为不幸。于是前所未有的寒潮很快向赤露的山地石壁侵袭，许多脆弱的，孤独的，干枯的都倒毙在了迷途冬季。等到凡尘最后一盏灯熄灭，从深渊急速升起漫长黑暗的影迹；那黑暗危险运行，无处不染上阴郁；冷峭施展无情的力量，鬼魅般蔓延，全面带引风雪。空洞的神情对着霜花凝结又暗淡无光的玻璃，灰白如蜡雕。夜宇吞没微月和形成久远的星团，如早已失去透亮的希望。天降冰雪不再是精灵，也未有清香萦绕，沿径寻找掩立的寒梅来攀比哪个更傲然。阵阵大雪重压遭受损害的物体，气势持续多长，已悄无声息造下了这场灾祸的幻象。清晨以后，只有闪动那一缕幽弱的光昭示着白昼降临。那些恍若出现过梦境以此保存下来的景物，扬飞翻滚到旷野，万里积叠了千层雪。有时候因为一个人经历得太严酷，使其决非有意志力挨近前面美好的幸福。万物僵冷了，苍茫了，不过至少还分辨得来各种各类的样子。房子周围的矮蔷薇，安石榴，桃树和桂树，初次开放皑皑花朵；镂空的花园护墙上的枯蔓挂起冰叶，满目飘雪打断几折枝环。养育这一带风景的天然河流，尚未完全冻结之前，水面承载了不停扩大的雪块。惟独那座桥，多少个年代哪，从未堆积过寸尺深雪，上边悬垂下密密麻麻的冰凌，尖锐地刺进魂魄。如今还有在当地居民相告，这桥有个古老忧伤的名字叫怨桥，至于怨桥有什么忧伤典故，恐怕谁都不晓得了。怨桥把这头和那头的雪川连接得天衣无缝。在对岸通往宽阔的道路口，进入繁荣大城市同时，这边怨桥又转向西北方位的神秘的山林安息地。小山林苑里北风呼啸，剧烈摇晃空无片叶的大杉树。厚雪铺盖的墓园散发出阴森悲凉的气息，墓穴气息就这般光景。哀歌泣声交错潜绕光秃秃的新坟，碑牌涂抹的漆黑名字尤其叫活人发抖：担忧至亲亲人埋葬地底下冷吗？因回忆生前对爱的生命费力劳心守护的热度而泪流满面吗？哦，不要忘记所有年老和年轻的他们已经长逝，来不及说几句简单的话（这类话题不论在从前的日子里使我们感到多么厌乏，此刻却显得可爱），甚至道一声永别了。还有安眠者年少时代种下的杉树，曾几何时意兴昂扬，伸展高高的理想，枝盛叶茂。转瞬即逝呀，任凭恶劣的天气恣意妄为，风暴注入林中筋骨，从树根部一直朽迈到梢头。往后远离尘嚣，徘徊的脚步愈加稀少了。直到最后最亲的一个也杳无音讯。这片长满银青色荆棘的幽野深丛，浇灌下几滴假惺惺的眼泪，残留的鸩毒喂养被遗忘的鲜花，真诚花瓣随风凋零而归。无人祭吊的坟墓，仅仅是老杉树陪伴他们看尽没落沧桑。在石木下的他们身边，几乎重演了温文尔雅的言行辜负一往情深的爱。爱的自由必须要生命作为代价，勇气化遗憾，心肝为灰烬，他们依旧是无动于衷。原来灵魂都会死亡的。

二 距离淅皙的那幢房子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机场，是这个地区的唯一一个民用机场。那里设施和设备规模都十分新颖先进，交通也快捷方便，从市区坐车差不多只要半个小时就到达应天机场的广场门口。通常说来，机场的优化建设最直接体现一个城市经济的高水平发展。应天机场当是出类拔萃的建筑物。日复一日，由新型的作料器材装配和更换了管理部门各方面的策划要求，得以紧密跟进前沿科技运用，不断消除可能发生惨痛的隐蔽性弊端。终于看上去简直完美无缺了。早在十年前，应天机场大巴停在朝云底下迎接第一批乘客，又浸没夜色里送去较晚的一批乘客。机场大巴严格地按照指定的线路行驶，穿梭市中心与机场之间，忙碌而准时。这样一段路途，开始形成及完备远近每一条航线必不可少的出发服务，同样表现为城市高端的人文发展。爸爸落葬的第三天，淅皙坐在机场大巴最后排靠窗位置，看来精神好点了。对于短暂平坦的里程，她还是感觉有些不安。每当她微小的生命漫步途中，能够为某种新鲜事物思想以来，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机场。如今，要前往一个未知景况的，根本陌生的地方，她更慌乱失措了。玻璃窗外一直在下雪。白了枝梢的常绿树和供观赏的妍郁花草一步一步反向推移，如同云海在那涌动。尽管道面湿滑复杂，车子前进得小心缓慢，但还是不到四十五分钟便抵达了应天机场的专属停车点。民航应天机场，座落在城郊南边广阔的平地上，具有现代宏伟的气派。这些年来经两大阶段新建和改扩建，逐步设定为国内中型枢纽机场，吞吐能力提升到良好等级范围。当然，位于主广场中间至今屹立着一座浪漫主义风格的精湛的艺术品倒是堪称世界一流。那是一对用牛奶白的玉石塑造的翅膀。即便在湿冷的气候下，永远冰清润洁，没有一片携带尘土的雪花污染雕塑物。在这一对形体上，缠绵着坚毅与柔曼的瑰丽，缭绕着天空神奇的精华，栩栩如生。曾有人怀疑，也许天使来过人间世，甘愿将重返天堂的翅膀换得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遗此化石。这升腾的梦想并不会影响机场的净空条件。倘若看见蓝色的天，这里依然是江南。下车之前，淅皙就戴上了软帽，随同一块儿下来的一行人赶去候机楼。她知道一般到机场大多是旅客或接送机的人，不像她出于一个忧伤的心愿。只要紧跟那群人到达可看飞机起降的区域，淅皙就不能对身边的景致走神了。应天航站楼由航站主楼和候机长廊两部分组成，两层结构，一条通道连接。建筑面积十六点四万平方米；占地面积与道路和停车场的总面积差不多大。底边沿绿茵连缀，外围护装饰支点玻璃幕墙，使整体的美感活跃不少。淅皙通过感应门，轻轻走进金碧辉煌的二楼出发厅。厅内灯光璀璨，墙壁、扶梯以及上厅顶的简约或华贵灯饰全开放了，透洒着一片舒适的光芒。大楼厅采取大跨度构造形式，空间高敞开阔。典雅的入门地毯仿似一股温泉流淌，流到馨香的中央花园。鲜绿植物簇拥大朵大朵绽开的黑郁金香和风信子，原生大树都是刻意挑选过的品种，倾吐绚烂与闲逸的情怀。高档的皮质排椅摆设也是人文理念重要的组成部分。人们可以从箱包内掏出一些读刊，坐好在等候椅，靠背靠着，愉快地消磨时光。总的说来，色彩温馥的内建筑是出现于冰天雪地的一道绮丽梦幻。封闭的门窗令寒冷至少减弱一半，再加上室内开着空调，人气又暖融融的，淅皙脱掉了帽子和一件黑色的外套，胸口贴挂着镶小相片的金坠子。虽说不算淅皙运气好，但应天机场的结构以及界限着实帮了她一个大忙。从结构上讲，这儿还设有一个夹层，夹层的落地窗高大洁净，刚好朝向飞行区，同一些有名的大型飞机场一样能合理满足观光者的需求。多亏淅皙生活在地窄人多的城市边缘，应天机场可比不上大型机场。不仅停机坪只停得下二十架飞机，跑道只有一条，还通不过降落大飞机标准；重要的是夹层上还摆有座椅，不必进入受机场安检限制的登机口区内，照样能清楚地远望飞机起降。于是，淅皙找到一侧通往夹层的扶梯口，直到在一张靠近长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等待停机坪上的飞机推出，滑行空荡的跑道，最终起飞。

三 不管我们的灵魂投射在那幅唯美的象牙框制作的肖像画上怎样变迁，一开始都是那么地平等。但一缕心香就沁乱无愁无忧的情绪，一声低吟就惊扰游离的思索；何况昂贵奢侈的名利时时刻刻在诱惑着我们，享受精心造作带来沉迷与堕落的快感。而后灵魂悄悄出现变化。温文尔雅的泛溢蔚蓝之光，笼罩整颗星球；纯洁善良的渗透一注清澈的水，旁边会长出幽兰百合；绝大多数则表现为关于一些急躁火爆的，虚假平庸的和失望消沉的本性色调；最后一种是腥秽德行扭曲而成的一张张狰狞凶狠的脸孔，禁止阳光照入，记录一切洗刷不掉的罪恶。可是我们的眼睛就算看得见千里以外的实体表象，也很难看清心灵的些微深度。画像上的美丽与丑陋被心灵的帷幕遮挡起来时，我们迷醉的仅剩下浮华的物质了。因此我们热衷于青春常驻，躲避漂亮容颜承受岁月的细刻，风情万般中持久。闪闪发光的尊贵佩带身上，抬高用金钱、权势堆砌的虚荣，凭着自恃体面的姿态蔑视贫贱，憎恨疾苦而不肯生一丝怜悯。那末以淅皙的普通的容貌和家世，在应天机场里哪怕待上一整个星期，也没有人去关注她，也再平常不过啦。除非这里的指挥部碰巧对隔离栏外的旅客签派什么指示来。飞行员腾经过二楼夹层就不曾注意到淅皙的存在。这是在他必须持有平静严肃的心态，来到候机厅的时候。直到临了，腾站立在离她不远的坐位通道，才发觉淅皙一度暗暗哭泣，悲伤得像极了一个被父母遗弃，同时又被命运抛弃的孩子。这可是奇怪，腾不由得打心底产生一些想法——当前人们都在为机场关闭，航班取消的状态喋喋不休，为不能到达目的地争论不休。只有这一名女孩，既不在意机票需不需要处理，也不期盼问讯台何时公布恢复秩序的消息。她很年轻却并非是受人监护的小孩子，在机场走散会放声大哭。她为何呆坐半时，又为何顾自流泪也不想办法解决？可能她努力了仍无计可施。眼下无论哪一位旅客碰到难题，腾都觉得应该要帮一下忙，至少应该了解一下真情实况。这样想来，他大步迈向淅皙坐的位置。淅皙眼见朝这边走来的那个人正是民航飞行员腾。上个月刚刚晋升为南方航空公司北方分公司的机长。他身高一米八，仪表堂堂，举止优雅，锐利的眼神丝毫削损不了那与生俱来的双重温文尔雅的气质。他具有坚强冷静的头脑，每次都出色地完成飞行任务。使他年满二十七岁便穿上四条明黄色直杠的深色制服。这一位优秀飞行员，为人处事自然地谦逊，言语犹如春风化雨般温润人心。大凡有幸认识他的女子青睐他没了顶了。然而在机长内心深处，始终怀着对爱情纯粹的态度。经常驻外地夜晚，一整天辛苦旅程结束后，腾站在隔音玻璃内一小会儿，透过熟悉的飞机和内场车远远近近闪烁的灯光，思量爱的哲学。当然逢到像现在这样严重不正常的时期，他肯定得高度集中精力工作了。“下午好，小姐，”腾温和地躬了下身子，说道，“我是这里的飞行员，假使探问你哭泣的理由算唐突的话，但愿有什么地方我能为你效劳？”淅皙抬起泪痕宛在的眼睛，打量了腾有那么几秒钟，微微欠身回礼。“下午好，先生，”淅皙回答道，“谢谢你，先生。我哭是因为没有一架飞机起飞或降下呀！”“不要担忧，小姐。”腾安慰她道，“不多久就会收到来自各地机场哪些允许通航的完整资料，机票可随时改签到哪里。造成太多的麻烦，请你原谅。”“不，我到此地为的是观看飞机，先生。从上午起，我就不曾离开过这儿，是为了想看一看飞机的起降过程。可叫我好生难过的是什么也没看到。”“啊，一切都明白。”腾耐心地说道，“上午最后一趟航班是在七点四十分出港，我想你来不及赶上看吧！顾虑乘客的安全，跑道摩擦系数不符合标准要求，是坚决不批准放行。工作人员正竭力给跑道，机翼除冰。你看等候区的大屏幕会告知你开放时间。也许到傍晚情况会好转。”朝楼下聚集一大堆乘客的上边，淅皙果然注意到一块深黑背景，红色和绿色字母信息的大显示屏。全部为二〇〇八年一月二十六日延误和取消的航班。淅皙不了解那些航班号代表哪家航空公司在哪地区的往返程。就是腾所在的南方航空公司，作为最大的航空公司之一，她也不知道具体代码。等待傍晚是不可能了。淅皙要赶在天黑前坐机场大巴回去，再走一段四公里的路程回家（路上很少有碰到搭她一程的车），得这个钟点动身了。腾因为有重要的事务在身，不久便走开了。像他拥有这般沉稳随和的好性子，出来安抚骚乱的乘客们再合适不过，而且对新机长又是个锻炼工作上应变能力的机会。淅皙明显心生好感，笑着与他道别。她打定主意，明天来应天机场的时候，若还遇着他，要主动向他招呼问好。如腾预料的那样，当晚大雪天气略有缓和。清除了一个下午的冰霜，飞机终于在临近夜晚时分起飞，快速疏散滞留旅客。这阵子疲惫的人们恍惚中认为停止下雪了。淅皙走在怨桥上，同时发觉雪小了不少，隐约还听见上空飞机发动机的声响。她期待着她的希望能变成现实。第二天，淅皙一早醒来，撩开窗帘探寻外面的世界，不禁大失所望。只消大片涛涛白浪和冰做的物体就明示你昨夜大风大雪怎样强悍地肆虐人间。明知这样倒霉的天气，不可能有航班计划，淅皙还是选择相信飞行员的话儿——情况会好转，甚至在内心里头牵动理不清的依赖情愫。多亏市区温度比乡下荒原要高，冰雪程度也比乡下荒原要轻，机场大巴一如既往出发，淅皙到达应天机场的时间不迟。机场情景几乎难以改变，过了中午时分，越发糟糕起来啦。淅皙的心情比天气更坏。一方面狂风席卷暴雨强雪，无限期地统治山川平原，极度压抑人的精神；另一方面来自心底一个小小的秘密——她渴望再次邂逅腾。假如淅皙的想头全落空，倒也无话可说，无情可诉。人生就像踩脏的雪。偏偏上天不这样，淅皙注定遇上了腾。这当儿，在站前广场低地势的路口，有辆小车掉头而出，淅皙眼看逃不过地上飞溅的雨水，车子突然打住；直等她相安无事过去，才缓缓开走。不料小车回来，恳切地说了几句有关问候以及邀请之类的话，只见淅皙盛情难却地坐上这辆小车子。原来驾驶员就是昨日给人印象深刻的飞行员。他认出淅皙，得知她打算乘机场大巴去市区，正好顺路带她。应天候机楼的空调温暖了淅皙的身体，腾的热诚坦率则温暖了淅皙的心。到头来，腾想了一下，在这么一个天气里，送她要回去的地方也无妨。车子停在积雪颇深的怨桥跟前，离家很近了。淅皙又快孤零零一个人哪，她向他倾诉了丧亲之痛。“事实上为了我爸爸，”淅皙说着，伸出一只手紧握住吊坠。“我不厌其烦地往机场跑是为了让相片上可怜的爸爸看一看飞机起飞和降落，先生。再不会有别的心愿促使他生前三番两次提到：这辈子若有机会坐一坐飞机就没遗憾了。不幸的是爸爸离开得太意外——暴风雪破坏我们的家园，我和爸爸争执后负气出走，他不顾危险到山林里找我，摔下雪谷，不治身亡。我所做的并非弥补，只有死亡无法弥补。我所背负的是生命必然有延续的寄意，让我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坚持下来。”淅皙的心里话让腾沉默了片刻。他开口说了。“别忘了还有时间，不是一个劲地摧毁生命。在你感受诸多的苦难以后，时间还是赋予你聪慧、责任、贡献以及随之带来的生命意义的恩主。——瞧着吧，雪下得多深重，这会是一场灾难。坚韧的灵魂藏于地下，忍受悲惨的日子，远比今昔痛楚；待到明年开春又生机勃勃地成长。对不幸的故人，我表达诚挚的悼念。好小姐，你应该要幸福，祝你幸福。”

四 淅皙不敢询问飞行员的名字。她害怕这名字像火焰般灼热，直燎烧心灵深处，万劫不复。本来嘛，起初名字作为自身一部分，平常如发肤。大自然都有自己通用的称谓。人的名字不比三叶草间的露水，紫罗兰的花色要来得特别。不过仰慕的人儿，那名字就格外芬芳珍贵了。掠过皓齿红唇，念出声为天籁之音，烙上她心头，一次一次地跳动，无休止呼唤对方。“他还很温柔！”淅皙倚坐在铺上花边软垫的窗台（内层的窗纱垂落到台面），不满方才替飞行员设想的一个个名字，又开始对他的印象想入非非了。“他和煦的目光，有力量融解漫无边际的雪原，说那是千年冰川上照耀的第一线阳光也不为过；他轻软的声音，只有在爱的睡梦中才幻觉得出，音乐会上钢琴演奏的古代小夜曲听起来黯然失色多了；他迷人的微笑，荡漾在从来还未曾有谁闯入的安宁心湖，宁肯忘却自己，对他也生生难忘；他待人真诚礼貌，这美德正不幸从我们的生活里逐渐沦丧。”总之，腾的尽善尽美恢复了淅皙往日的情感，暂且抑制住失去亲人的痛苦。然而让痛苦转变成宽慰的回忆并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再祈望底下开出一束祝捷蔷薇，淅皙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窗台前的人儿静静凝视着雪花，飘下来的雪花也是静静的。她一心沉浸相思中，不知她亭亭玉立的身姿伫立窗口，表情文雅清秀，恰到好处展现了一副含蓄江南韵味的油画。最美好的年华能让心爱的人欣赏是一生莫大的欢乐。腾想当然看不到这些情景。幻想泛红淅皙得意洋洋的脸庞，灵感使她决定说出心底儿深藏的爱情。只是爱情啊，越比灵感光绚，结束得越发寂寞飞快。想到最后，淅皙吃了一惊。她为自己性情中的并非缺少的优柔感到紧张，突然害怕起会传染给即将到来的那股表白决心。不过等她离开窗台，去书房拿来纸和笔，她又觉得其实这没有什么。“我只是想到要给他写封信而已，也许会收受不到。——但我已经想好怎样写啦，我这就可以去写！”淅皙一边想着，一边回到了暖和的起居室的窗前开始这样写道—— 亲爱的先生：我的心受到了感触。挨多一天不在你的面前彻底剖析，都是种今生不相亲的折磨。这颗磨难的心在应天机场得过你深情呵护；在天涯地角，哪怕有瞬息的孤单，这颗心不仅不会背叛，将随时飞奔向你，给予你可能的慰藉而不奢求回报。假使回报——不妨我顺从爱你的期望，何必要掩饰呢？你认为我调皮任性都好，可千万不要认为是贪婪自私或痴心妄想的感情——我的灵魂确确实实渴求你的爱情。你那么真实触及我困倦的人生，刹那之间有了生气，令我想长久长久地和你交往下去，断开一分钟都嫌漫长。我心上灵上决定的好人儿，如你的钟爱自然而然迸发于灵魂，如你的情分难以克制倍加地慷慨，那就请回报吧。我不能只留连伤痛的圣地，躺倒在金黄年岁的河流中没有移动。任时光把我拥有的珍爱一一冲走，看看我身边还剩下些什么：那必有一个憔悴苍老的影子，固守着一堆沉淀的残骸；丛中依稀可辨认苦难模糊的轮廓，有叶茎和长草和稀泥纠结成一团，就是不见蔷薇花瓣。这将是时间消灭不了的事物，也是我设想的结局。一如看过我心灵深处的悲哀——你不忍，不舍。你的金玉良言款款滴入苦涩的水源，恩赐这人生芳醇，邪恶之神再施展不开污浊的汁液来破坏我的甘甜。你指引我观赏深邃的大江翻动欢快的浪花，时而声势猛烈，时而平静飘渺，意境不同。像个多年的知己，你教会我人世不止象征冬天，充满离愁。更多时候我惦念那山岗的白雪融成早春的声息，你英姿飒爽的身形就在山泽中若隐若现。我还要等枫叶殷红的季节，天空漂浮朵朵白云，想象你便在云层上端。我钦敬你落落大方的气度，并且对每个人讲礼节。我独自坐在候机室里第一次认识你，光凭整洁美观的制服就信赖了你。你平易可近的性格足以配得上这身制服，我敢说是你直接迷惑天真的心的方式，回头又显得很无辜。啊，我多么爱你，就像你长期以来小心翼翼地爱护身上的荣誉。我终究不怀疑对你一见钟情。我相信一旦为着你高贵的品德去付出的爱情，使我的爱情变得同等高贵。可是先生，我同样无辜的灵魂正承受着最浓烈的煎熬。为你的某一个决意，能够宣判我的幸福，我只怕从现在起要思绪难安了。你可是不愿看到我急不可待地盼望而快些给我答复？我担心你会为尽快答复而未作慎重思考。你可是周密地考虑过后不能给出满意的答复？我恐惧我的坦爱直情到头来只是空虚的呓语罢了。你可是在懊恼我没有用洒了香水的玫瑰色纸片写信给你？从漫天风雪的世界展现的一颗心，宛如纯洁的纸片，哦——请你感受它那洋溢香味的纯情，注视那难以褪色的深爱。还请你坚信存在这忠贞——在生命末端的时空之道，将重现我当初的爱情。你的最真挚和至死不渝的淅皙2008年1月29日

五 这封爱意绵绵的情书当天没立即送出去投递。自从再别心爱的飞行员以来，淅皙连续好几天待在家中，委屈着不出门了。她计划亲自送上情书，却也清楚雨雪成灾，路上不见一个行人走动的身影，运载交通早中断了。淅皙去不成应天机场，只好老老实实地收拾起房间来，关掉部分房间，余下的光阴靠写信读信跟沉思冥想打发掉。淅皙琢磨这会儿传递情书合不合时宜？有多少给大雪困住的旅客在外折腾得精疲力竭。他们意志虚弱，兴趣全无，唯有一个不管怎样艰难都要回到家的决心。相对来讲淅皙就幸运多了，充足的食物和温暖的空气，把对忍冬的畏惧都消除殆尽了。若非心怀沮丧，淅皙真觉得幸福不就是这么容易得到。总算，上天肯留点微不足道的仁慈，淅皙才在南国有难的形势下涉及私人感情。这个月末的两天，阴暗天空有了很大起色。吃过午饭，淅皙精神振作，她带上封了口的信笺，出了白茫茫的花园，再走过那座雪桥，穿过人行道，坐了半个小时的车，终于看见应天机场。淅皙不是没设想过腾不在机场。他工作内容多，压力大，尤其处在特殊阶段，更加任重道远。不过既然淅皙无从知晓飞行员的名字和住址，只好别无选择到旧地来碰一碰缘分的机遇。由于一向被认为雪停了，飞机就能开了。等得极不耐烦的旅客纷纷挤进安检口打探一下究竟。当听说航空还封锁着，顿时大范围喧闹起来。腾不得不再三表达歉意，温和而镇定地解释原因——他力求解释得更地道些了；甚至在紧要关头出示有依据的承诺，这才稍稍控制住人心惶惶的场面。大伙儿散去了，谁也顾不上谁。淅皙凝视腾的一举一动，感慨满纸华丽的文字都倾诉不完心上人的好。腾亲切的态度打消了淅皙上前递交情书时的矜持和尴尬，反倒为爱的勇敢所代替——“先生，若在不打搅你神圣的职责及本来的情绪之外，若你有心看一看这封信笺，将不胜感激。我要等回信——我一定要在我们初次见面过的夹层那儿等你——直到有你的回信。”接着，淅皙坐到被闹个不停的乘客冷落了的夹层座椅上。因为机场内到处是人，也不见得等进港航班一结束，候机楼就清场关门。她不怕就这样坐一整夜。后来在天色断黑，意识迷糊之际，腾熟悉的声音一下子唤醒了淅皙。“小姐，再过两个小时应天机场就全面开航啦！请把你的帽子拿上，我总得先送你回去。”没有期待的回信，只有突如其来表明来意，淅皙还是赶快听从了。她明白腾面临任务又照应自己，当下盘问难为他的事，只会给他添麻烦。一路上，两人几乎不说话。腾聚精会神开车，淅皙觉得非由他打破沉默不可。然后她多次欲言亦止，不敢有什么冒昧。淅皙最后想到腾的不轻率的性情才放宽些心，说了些无关轻重的话——比如她认为腾是这辆小车的主人，但谈话说明腾的一位当地飞行员好友才是；再比如她询问腾是不是经常飞应天机场，得到的回应是最近的确如此，专职员排给他的航班任务基本上有应天这条航线，不过公司开的每条航线他都会轮到。到车子寸步难行，必须下车走到家门口大约五六分钟过程，腾不让淅皙失望地讲起正题来。“承蒙小姐厚爱，能得到小姐你最崇高的倾慕，是我平凡生命的珍荣。毫无疑问，我最应该表示我的感激之情，衷心地谢谢你！“别介意我直接陈述——任你温柔似水的情怀冷却，是这个清朗的夜的悲哀；严拒你热烈如火的痴心，是这段冰冷岁月的遗憾；不顾一个女子抛开羞怯，表白青春的爱恋，全是我一人的错。“然而小姐，我只能辜负你，不能接受你。非常对不起，未遂你信笺上的心意（就不必提回信了）。但你的辛苦因我而起，我请你原谅眼下我只能为你做到的事。”淅皙静如初雪的外表下，内心好像面临审判的终结。她的眼里隐含了根本看得出来的透明的泪水，证明这番话后，她的情绪起伏得多么厉害。“我般配不上你，对不对？”淅皙往一段黑暗的路段藏住不自在的变化。她低声说道，“我的心虽然狂喜地跳跃，乐观地追求，但卑微必定会产生苦闷的自知之明。这是砂石与明珠的对照，哀吟和旋律的分别，对不对？”“实在不对，”腾极显恭敬地说，“相反，在我心中留有你少见的纯真和独特的才情，我赞美你还来不及呢！”“哦，真是最糟糕的质疑！真是——最不应该关心的户对门当的质疑！那末你是不会讨厌我了，就像我喜欢每天见到你一样？在最近的这么多天里，我想去机场就看看你，不打扰你，好吗？”腾没有响应，几乎还没有时间简单地去理会这个要求，求他多耽搁一分钟简直办不到了。刚到花园门口他转移了话题。“现在，你安全了。我得立即回去执行任务，否则逃不掉写报告或停飞的处罚。晚安，小姐。”腾行了礼节，退了出去。

七 离新春佳节还有一天的这样一个傍晚，腾飞往沿海一个机场。巡航途中他接到机场的自动通波指令。由于时处多雾天气，前往的终点站机场正笼罩起一层浓厚的平流雾，跑道能见度最低时不足一百米，比较飞机降落的条件存在高危险因素。联系公司签派后，腾依照安排备降临近的应天机场。这类情况的发生，除机长有必要对客舱进行紧急广播以外，腾没觉得有何不妥。常常在飞行阶段，刚一片风和日丽的景象，一阵气流暴雨就迎了上来。腾向来喜欢应天机场。不管他首次真正意义上的航行是去其他机场——那都是五年前的事儿了。在这世上，总有大大小小的机场是喜欢的，总有机场一直占据他的心，哪怕并非如此重要，既然腾把飞行看作成生命的荣耀。应天机场建造于风雨飘渺的江南，硬朗中透着婉约气质，实在恰到好处。进近机场，腾喜欢眼前豁然开朗的风景。再下去是标牌指示一个个清晰精确的记号，使所有飞行组从未违反过这里的滑行和脱离准则。腾打心底儿佩服机场人性化的服务。值机，安检还有过道的流量工作都控制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完成，机场管理处也很少收到这方面相关的投诉。二十分钟过后，飞行员腾放下起落架，来了个漂亮的落地。他的动作那么完美，标准的下滑姿态和俯仰角度，没有丝毫偏离中心线，在最佳区内接地。以致他驾驶的飞机遇上再乱的风切变，完全有能力处置得当，乘坐的旅客没有明显的落地缓冲感。当然在别的机场，甚至温高海拔高，跑道短或者周围地形险峻，腾都完成得颇得心应手。自从放了机长，具备二级盲降资质，他的技术检查本上更不会出现不良记录。当晚，飞赴同一个机场，备降在应天机场的有六趟航班。加上多趟正常起降的春运航班，一时之间，机坪上非常忙碌。腾呼叫到位结束，本猜想到空乘员应该受着旅客们怨气冲天的指责，煞费苦心却又不能有理可依地去抚慰他们恼怒的情绪。谁料机舱内并没有出现占机、争吵等局面，全都有秩序地由负责人引导走下飞机。腾松了一口气，还通过机长广播表达了他诚恳的道歉和由衷的谢意。他哪儿想到人们真喜欢听机长广播。他原就是希望这种乘客与机组的矛盾越少见越好。他的担心也不能算作无缘无故的。可不，他到现在仍记得去年夏天飞机上发生的事情呢。那时候腾还是一名副驾驶，身穿三条杠肩章的白色制服，坐在驾驶舱右边的位置，等待着协助机长完成起飞的任务。当时他们的航班为避开上空雷雨天气，已在停机坪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延迟下去，足足延迟了三个小时。就在腾揣测一飞机的旅客在客舱里面也待了足足三个小时，恐怕原有的耐性早磨损光了——他们才不会太长性子呢。果然不一会儿，乘务长敲开了驾驶舱的门，进来就说有位乘客在闹事，要求机长过去表示一下歉意。忙于观察眼下天气情况的机长怀着延误的歉意，让腾去了解实际情况。腾起身来到正值发配飞机餐的客舱。他彬彬有礼地向那个惹起事端的乘客轻声询问这可是怎么回事，那个男乘客随即便嚷道：“是你们的好服务员！——没有让我选择就自作主张地给我面条，可我想要的是点心！因为点心比面条要好吃，比起面条来，我还是比较喜欢吃点心。再说，她板起一张脸的态度真够令人好瞧的，还道我不配吃你们的点心！”“这是我们的不对，先生，”腾回答道，“我感到抱歉，我们给您换成点心好不好？”“不——”男乘客拖长着腔调拒绝道，“就算不吃什么面条啦，点心啦，坐在这里三个小时——谁知道还要坐多少个小时，也足以倒我的胃口啦！”“由于天气原因，使起飞条件暂时达不到飞行标准。耽误了您宝贵的时间，请您谅解。”“外面早不打雷了，我看是你们自身的原因吧！”“哦！机长正在紧急处理中，因此就叫我出来给您赔礼！”刚才不论是乘务员还是乘务长，对于她们说的好话儿，那个男乘客是一句也听不进去。想要打动他那设身处地的心简直比驾驶在雷暴中的飞机安全着陆更加困难。最后还是腾出了驾驶室代表机长赔不是（一旦机长进了驾驶舱，就不会轻易地出来），安排给闹事者发配双份可口的飞机餐。又恰逢机长对整飞机的旅客广播宣布：随着天气的好转，航班终于允许起飞。才算了事。半年之后，腾当上了引以为荣的机长。在别人的眼里，他真正是一位极负责任的机长。腾要作为一名机长并不是那么轻易取得的。在过去五年的学习和工作中他不断积累飞行技术经验，积极提高飞行技能，满足成长为一名机长达到的飞行经历时间。只有在各项条件成熟以后才应付得来航线检查，通过理论考试，更有模拟机上训练等多个环节。在航空公司通过腾的面试，授予腾机长聘书的那一刻工夫，他就想到自己非要有新的认知和新的实践，以机长的职责约束自己，有效地发挥机组领导者的作用不可。腾还知道最重要的是安全飞行。每一趟飞行他都担负着飞机的资产和上百条鲜活生命的安危。在遇上危险的处境，腾必须得先让乘客们脱离，最后一个离开的永远都是他。不仅这样，他还要顾虑地面上的安危，在需要保护民众的人身财产安全和飞行荣誉下，他一定得牺牲小我。当下腾就和副驾驶在做落地后绕机检查的工作。原因是起飞前检查全是好的，落地放襟翼的时候感觉飞机有些震动。这是一架很熟悉的波音客机，腾发现左起落架的液压系统出现了液压油渗漏的现象。“请帮忙叫一位机务过来，先生。”“好的，机长。”等机务过来看了波音左、中、右的三套液压，表示可能起飞前检查，液压泵没有增压，所以液压油不会泄漏，管路的接口有沙眼也发现不了；起飞之后发动机液压泵工作，管路压力大，就有泄漏故障。现在最要紧的是更换漏油的液压油管。他们却得知应天机场没有合适的航材，必须从出发机场运，最快的航班也要午夜十二点才运送到。这么说来，就算目的地机场的平流雾已完全消散开去了，腾也无法继续驾驶这架飞机送旅客们前往那里。所幸的是航空公司没有叫守在航站楼的乘客等多久，而是给了足够到位的安排。他们有的退了票，或留在这个城市，或改坐大巴去，因为终点站离应天机场并不那么遥远；有的就让航空公司安顿住进了酒店，一直等到航班再起飞为止。一切都处置妥当，机组成员也空闲了下来。他们可以自行安排时间，只要在晚上十点钟准时赶回来。于是副驾驶提议吃过晚饭后出去游逛一下，其他成员也答应了。只有腾一人推辞，他待会儿要去看望当地的一位飞行员好友，惹得一名女空乘漂亮的脸蛋上流露出失望的表情来。“来吧，腾，”副驾驶随即意味深长地说，“你若是缺席，我可不愿看见有漂亮姑娘为你扫了兴致。”“你这样抬举我真叫我感激不尽呀！不过我倒很想见一见我那朋友，你是知道的，我跟你提起过，在航校是最要好的朋友。——祝你们玩得开心，再见。”腾走出隔离区之前，又特地向今晚执勤的机务表达了他添麻烦之意。他是飞行部中比较配合机务衔接问题的飞行员。既体谅机务繁琐的任务，又尊重机务勤劳的成果。机务成天成夜的工作对他来说简直太清楚不过啦。每当宁静的月光最后一刻流向机场，幽阳的光芒勾画出航站楼建筑的形状，机务们总是站在了机坪那里为飞机作航前准备。他们要完成飞机交接，才可执行首个航班起飞前的检查：看看飞机表面有没有明显的划痕和损伤；飞机的客舱门、货舱门的气密性是不是完好；放电刷天线有没有飞落的迹象。到机头那部位，他们要解除前起落架和主起落架的三个插销，整齐地存放在驾驶舱的置物格上，以供机组查看。同时他们再检查机头的空速管、静压孔有没有堵塞；迎角探测器有没有损坏；雷达罩有没有烧蚀点，掉漆，凹坑等现象。他们还看看外流活门和尾撬是不是在正常位上。在机务们打开舱门，进入驾驶舱负责火警测试，然后整机通电之时，机组们连同航食车、清洁队都上来做开始的筹备。航食送上鲜美的饭菜和机供品；地勤保障升降行李车对上货舱；机场人员则靠上廊桥准备让旅客登机。机务们最后要把对应机型的牵引杆挂上，联系推车，插上前轮转弯销，戴上耳机，再进行确认式的绕机检查。飞机就在航前工作的结束下推出离港了。白天机务们可不是在机场内转着游荡，无所事事。经停的航班够他们忙活了。飞机从进港到出港，他们要检查飞机落地时的过载有没有超限；驾驶舱的仪表信息显示是不是精准；客舱里的设施要不要排除故障；起落架轮胎需不需要更换。接下去机务们又开始绕机检查。重点的对象是垂直尾翼，发动机和起落架。检查完这些，机务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聆听机组报告。他们翻看技术记录本，客舱记录本。比如看到有安全带灯不亮，他们就立即进行维修工作。对机务们来讲，最辛苦的当属航后检查。通常飞机都是在午夜至凌晨才执行完最后一个航班。他们必须要克服朦胧的睡意，集中精神给飞机作深度的检查。当月亮停止攀登在黑暗的路上，星辰隐现于沉静的夜空，摆放明确的地标迎来了执行完当天航班的飞机。机务们主要是排除飞机白天积累下而经停中无法排除的故障。他们依照日检卡单上的指令去一项一项完成项目：更换发动机燃油调节器，操作服务内话系统，放掉清水……碰到特检还要额外检查飞机内外的灯是不是可以照常使用。最后断电关门。腾像机务们一样在临走之前再看了一眼飞机。只是机务他们要做着周而复始的检查工作。不论天气怎样恶劣，他们在夏天炙热的烈日下也好，在冬季寒峭的风雪中也好，有时暴雨倾盆，有时浓雾盘绕，始终坚守在毫无规律作息的岗位上。那时那刻，他们也像腾一样想到的仅仅是安全飞行。①              ① 描写机务的片段整理自《光环背后的美丽——航空机务》。

八 腾没有和机组同事们出去用晚餐。热闹的气氛容易耽误时间，造成想办的事办不成，而是直接选择在机场到达层的中式餐厅挑中一个空位子坐下来。机场物价不是外面出售的商品价格可比拟，但每一间商店的生意看上去照样很好。也许急于往返的旅客想到它们的好处就是用来应急消费和稀有消费。腾的消费当属前者。他关照这里的服务员准备一份简单的餐食就行，时间要快点，于是服务员向他推荐了两道家常菜。在此之前，腾联系上了他的朋友，说好晚饭后去拜访他。由于他朋友刚好休息在家，既没有飞行任务，也没有会议培训，腾可以开着停在机场外边的停车场的小车去看望朋友一家。原来这辆小车是腾的朋友刚开始工作那阵子买的，后来要结婚就换了一辆更高档的新车。就在朋友打算转手掉这辆小车的同时，得到腾当面告知在这段时间内经常飞应天机场。作为主人居住在此地的朋友为了让腾在雪灾中出行方便，或者有空可前来自己的家里作客而把小车借予他使用，直到腾觉得不再需要为止。到了饭后歇息当儿，腾想从身旁的飞行箱里取出车钥匙，打算过一会儿走出航站楼就能够开动小车。不料他找了好一阵子都不见钥匙，便想这些天来不曾使用过，会不会丢失在什么地方了。接着他把念一转，丢失是不可能的，最多是掉在拉杆箱的某处角落。不错，车钥匙就搁置在箱子的最底层，腾发现那儿时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盖住了它。腾原以为这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纸张罢了，上面记录的估计是些过时的飞行资料的草稿，派不上有什么大的用处的地方。此时他想这有何妨去拣起来看一看。于是腾伸手去拿的不是车钥匙，而是那张折纸。打开一看却是淅皙写给他的信笺。可见当天晚上刚交到腾的手中读过一遍，后来就放在拉杆箱底忘记了它的存在。这也怪不得腾不重视人家的感情，更不可能有轻蔑的意味。在他当前的生活中，尤其是成为机长以后，飞行工作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占有他大把的时间和精力。这里先不提这个季节的早班航班，外边的天还没有从严寒黑幕中挣脱出来，腾就坐在了驾驶舱内怎样认真地计算当班飞行要使用到的数据；也不提刚驾驶完的红眼航班，依旧见不到一丝亮蒙蒙的光，腾怎样疲惫地拖着飞行箱冒着逼迫人的寒气赶回去；就是例行两天的休息，腾也经常是在开会中度过；要是超出了两天，哪一位飞行员有事请假，腾还得顶上去替他飞行。再说腾自有他一个留心多年的理由，来阻止类似碰到像淅皙的那种热恋方式。并且比淅皙的表白更加直接的情书他也见识了，才不会再特别经意地去对待。可惜他的拒绝有一种得天独厚的魅力，一种温柔的善心。不仅使她们不觉得冷酷无情，反而变成抗拒不了的诱惑，达到心甘情愿付出的程度。“哪怕再深情的情书，”腾在放回淅皙的信笺时（出于尊重，他决定将它一块儿收好），有点自责的想道，“哪怕她是个本质可贵又楚楚可怜的女子，不到那个时候也不能为这些好福气去放弃我当初的誓言呀！”因此腾至今还是认为没必要给淅皙回信，也没必要第二遍，第三遍地阅读这封信。腾与淅皙本来就不该有太多的交集。他对淅皙的付出，好比是冬日午后温暖的阳光，既照耀给这株独长在荒芜土地上的花朵，也照耀给旁边一部分埋入地下的石块，甚至那毫不惹眼的草根也得到一份享受。他对淅皙的关爱就是对全世界的关爱，是自然的，高尚的。而这朵花今天感受着的温暖，是不能寄望明天再有一道相同的阳光来照射。腾就该完全抹去淅皙存在他记忆里的些许印象——那是淅皙在应天机场，为爸爸生前的心愿，看不到飞机起降而哭泣的印象；是淅皙在天寒地冻的郊外与城区来回奔波，蒙受他一片好心送回家的印象；也是淅皙在初浅的认知下写出深厚感情的情书，万分期待到应天机场交予他的印象；最后还是淅皙提出在那几天里去应天机场看看他，可他不见回应的印象。腾应该放好飞行箱，把小车朝朋友家的方向开去（尽管都是同一个方向）。在朋友那里，他们一边品尝茶饮，一边聊聊飞行遇上问题时最好的处理办法以及家庭生活带来别样的乐趣。腾与淅皙似乎打定主意要对抗命运女神的安排，使得他们有机会再度相逢。腾记起了淅皙说过的一些话。虽说这些话儿不能改变他的人生，至少能直接改变他人生当中的一类想法。他对这些想法的转变，倒不能断言他是有多么地心浮气躁或者懦弱无能，而完全是出于平常太为别人着想，太过谦让的心态。他相信淅皙一定会履行她最后的一番话：在最近的这么多天里，她想去应天机场就看看他。但是她的决定来得这样突然，好叫我们必须体谅的是腾在送别淅皙的那个晚上确实不方便回答，他得郑重其事；就算眼前有时间考虑，也得注意言词。假使腾拒绝淅皙，那淅皙的恋爱就受到了一个沉重的打击。她敏感的心会在失落的谷底隐隐作痛，她年轻的嘴唇紧咬着想要忍住眼泪，从情面上讲，这可比方才腾婉言拒绝淅皙的情书表白更加糟。淅皙不可回避地知道：腾和她要不是有雪灾因素，还真无人存心替他俩作介绍介绍，也不提进一步发展了。他们每次见面并非是为了事先约定好的，而仅仅是不期相遇。尽管后来淅皙单方面有好几次是主观上想见到腾，可腾却不是。淅皙在两个人还了解不多的情形下——在另一方还根本没想到要去了解的情形下，对腾表现出过分的热情，随后便意识到腾无法立即消受得了此类倾慕，也称得上是合情合理的。但淅皙那盼望与心上人见面的要求，若得不到腾哪怕是犹豫的，或许还挟着一丝慌乱的答应，就彻底不同了。这就像是唯一的一条通往爱情圣殿的大道给阻塞了，不能见面——不能作为彼此之间交流的基础——淅皙难免觉得痛苦不堪。事实是，腾拒绝也罢，沉默也罢，都阻止不了淅皙去应天机场的决心，不能成为淅皙想见腾的首要障碍。还用说这在腾看来简直是比机场内的一扇扇玻璃门，一道道玻璃墙还清楚的事。腾从相信很快变成肯定淅皙这几天有来过机场，确定淅皙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与他见面的想法。倘若在平时，有多少姑娘为腾这样做，腾除了感激之外还能够稍微放宽些心，因为她们都不曾受到来自灾难的直接威胁。当然腾也不愿她们将一颗玲珑剔透的心献给他，好让他在归还时冷眼旁观地看着流血，自个儿把自个儿的心弄碎了却没有挽回的余地。不过淅皙不光如此，在这期间，她娇小的身躯随时会遭受失控的大自然的严重危害。腾害怕某个清早，地上结了厚厚一层冰，淅皙出来时万一不小心扭断脚腕，疼痛翻腾着她的内心，四周围不见一人可以求救；又害怕某个晚上，淅皙回去时万一看不大清路况，掉进落满着雪的泥塘，被人发现后好像没了生命的迹象。这些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不幸。想到这儿，腾心里一阵紧张，慌忙得一跃而起。他无法再安静地坐着或走出这座航站楼，装作若无其事地去探望朋友。他觉得对淅皙的处境他负有脱不了干系的责任。这种干系即便不属于他朝三暮四的后果，也是由他引起的。他必须得尽快见到淅皙，好判断她是不是安然无恙，在允许的情况下他还得和她谈一谈那件多年埋藏在心底的事儿。腾最初想到寻找淅皙的地方就是机场出发厅的夹层。这个地方对淅皙来讲总有着不同凡响的意义：实现去世的爸爸的心愿；他们的第一次的邂逅都发生在那儿。腾提上拉杆箱，飞快地往夹层奔去。夹层上的旅客已显得稀稀落落了，有几个还在商店里购物，腾极目望过去，就是没看见淅皙。腾重又下了楼，想要到出发层和到达层——机场工作人员上班、休息的区域不算在内的话，几乎就是整个航站楼去寻找淅皙。楼下来来往往的旅客比起夹层上要多许多，可他们全部都猜测不来腾的用心。腾因为一心想见到淅皙，竟然差点儿认错了人，可哪儿还有淅皙的踪影？腾往外走的时候，突发奇想，何不返回到问讯台打听一下淅皙的消息。问讯台值班的有两位姑娘，施了粉黛的样貌和穿上工作服的身段看上去相差无几。“勤劳的小姐，”腾恳切地对其中一位姑娘说道，“你得原谅我打扰你一分钟。”“有什么事儿能帮得上忙，请尽管说。”这就是腾刚开始得到的回应。“我想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过一位姑娘，每天来机场一趟，像似在等什么人？”“很遗憾，没有！”“那么有没有人给你们留下口信或者纸条之类的，嘱咐要传达给一位飞行员？”“请等一下——很遗憾，也没有！”“哦，谢谢！”问讯台的服务人员真算是热情周到的好姑娘，可惜在面对英气十足的腾的时候也给不了满意的答复。就这样，腾离开了问讯台。眼下的办法他只有毫无顾忌地把车径直地往淅皙的家开去。腾是连衣服都没时间换了。好在他不管穿什么类型的衣服，都很有样儿，就算是立即见到淅皙也不觉得不礼貌。这会儿他穿的是一套由航空公司统一发放的冬天的制服，看上去不是服装给他增加了几分魅力，倒是他给服装增添了几分光彩。你只管爱怎么想象就怎么想象！等他走后，问讯台的那两位姑娘对腾非凡的模样就窃窃私议了半天。小车发动之前，腾再次联系了他的飞行朋友。对改变计划，腾既不想欺瞒朋友，又不愿把淅皙的情况当做谈资般公开，那样未免有点恶劣，有点无情无义了。因此腾尽量少说就少说，只告诉朋友他有件迫在眉睫的差使要先处理，作客的计划就延迟到下一次有空再说。朋友也没有多顾虑，只询问他需不需要帮忙，腾回道一人便足以应付。腾虽然年轻气盛，但开车掌握的速度反而不快。他作为飞行员的素质从驾驶车子就能够体现出来。他从不抢道，不管前方有没有迎面而来的车辆；从不紧挨着障碍物还坚持要前行。在行人多的场面，他总是慢慢停下车来让行人先走，若行人不理解这样子的举动，他还会鸣喇叭示意。

九 一条宽阔的河从淅皙的家门前流淌而去，河水随雨雪天气过后漫涨上来。两旁种植了一株接一株的柳树，光秃秃的枝条垂挂下来想要伸直手握住水里的倒影。空隙大的一段岸边，安放着一块一块雕凿得中规中矩的小石墩，两者之间用铁索牵连着，防止未注意的路人落水。靠着人工的清理，水面不见垃圾和藻类的漂浮物，勉强算得上明净。在淅皙家的后面还有一座形状有致的山。山上长满了各类植物，只是在晚上远远望去，那黑压压的一片到了这个时节都失去了盎然生机。没错，腾记得这儿就是淅皙的家，依山傍水，环境清新，独立的复式楼房门前带一个小花园。严谨说来，腾到过此地才两次，第一次在方才经过的怨桥前就打住了，他却记得格外清楚。他的情景意识一向那么好，在空中飞行从来那么清醒，从学员出来的副驾驶压根儿不能与他相比；虽说他们也都是严格挑选出来，各方面能力比普通的人要更胜一筹。再加上开车的总是比坐车里的人容易记住道路，所以到淅皙的家难不倒腾。腾在河边的一块空地上把车停好，就朝着那幢房子走去。前次经过的地方还结满了冰霜，盖满了雪花，现在“滴滴嗒嗒”地开始融化了。腾推开花园的栅门，走上铺道，看见有灯光从二楼的房间照出来。“淅皙，是你吗？”腾发现淅皙坐在楼上的窗台前，两人就隔着一道落地窗，应该很容易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其实淅皙早就察觉有什么人走近来。花园里万籁无声，只除却冰雪融化的水滴声。当她看到腾站在院子里头，简直是觉得掉进了极乐的梦境中，她两手贴在玻璃窗上，屏住气息，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么美的梦会迅速消散开去；待她听到腾真实的声音在招呼着自己，又迫不及待地打开窗子，顾不上一阵寒冷的空气冲进来搅乱室内的温暖，探身出去回应腾。“我就来了，请你待一会儿！”淅皙刚注意到腾来的那一瞬间，表情并未起变化；在响应腾的那一瞬间，语调也未尝起变化。可她从窗台上站出来，放下两边用束带束着的布艺窗帘后，她显得震惊而无力地靠在了那儿，怎么都不敢相信腾会出现在自家门口。假若再告诉淅皙，腾为了她，不惜找遍整个航站楼，她会怎么受得了呢？现在腾就在外边，只消打开一下门就能见到他，淅皙却不急于奔下楼去开门。她走到一枚梳妆镜前，反复端详着自己的容貌：接着不是认为一双眼睛不够娇媚，就是觉得鼻子不够小巧，或者神情缺乏招人喜爱的甜美，配不上腾的一表人才。她甚至发出与平时的心态多么不相称的呼声：人嘛，只要可能，就应该要长得漂亮点。腾大约等了十分钟。他的性子不骄不躁，脸上没有浮现出丁点不耐烦的样子。他看了看手表，时针刚指向七点整，时间很充足，他愿意多等上几分钟也不成问题。他不认为淅皙迟迟不开门是有意怠慢自己，干脆叫他回头走；或者有意惩罚自己，好叫他先来领受领受阴湿的夜的寒气；显然他把这一个现象归结于一种难以置信的心情的传送。终于淅皙下楼来把门打开了。腾第一眼瞧见她，就知道她已是经过了一番细致的打扮。只见淅皙将两侧的一小部分头发盘到后面去，顺着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垂下来；她两道弯弯的眉毛仿佛浑然天成一般秀丽；她白皙的脸庞像明月一样散发着溶溶的光辉；身上穿一件蓝色的大衣衬托出她匀称的身材，比起腾早前见到过的样子又多了几分朝气。“晚上好，淅皙小姐！”腾走上台阶，站到门廊下鞠了一躬，向淅皙表示问候。淅皙的快乐夺走了她的神魂，硬是愣在那里不回敬问候语，也不懂得要招待客人。“我可以进来说话吗？”腾继续道。“啊，当然可以！”淅皙缓过神来说道，“若是我还能知道来的这位先生叫什么名字，那就太好了！”“腾，我叫腾。”“请进来吧，腾——”淅皙说出那名字当儿，根本是无法用自如的眼神望着腾。那个名字在她心中开出了世上最美丽的花朵，只有世上最动听的声音才与之相配。淅皙领着腾上楼，不必穿过长长的通往主卧室的楼道，就来到那间冷天的活动都尽在于此的起居室里。淅皙请腾在一张靠墙边的浅灰色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自己走向角落里摆放着瓶瓶杯杯的桌子跟前。“喝咖啡还是喝茶呢，腾？”淅皙问道。“喝一杯热茶可以驱寒保暖，真是最好不过了。”腾回答。于是淅皙便拿起茶匙，舀了满满一匙茶叶，往玻璃壶里倒；在注入热开水，盖上壶盖，连同两个玻璃杯子一齐端过来当儿，腾说下去道：“我现在看到你真真实实地就在眼前，心里好受多了。我想起你要在应天机场等我的那个时候，我刚好停留在应天候机楼，我把候机楼上上下下找过了都找不着你，不知道有多焦急。我到此地来就是为这个目的，淅皙，你能明白吗？”淅皙给腾递过去一杯茶。此时她高涨的情绪回落了些，脸蛋上的红晕也退开了些；她能静心地听着腾讲话，也能保持理性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我明白你的好心，先生。你就是这样和善地对待别人，才使我对你有好感。可是我不明白一件事，你可否不急着走，愿意坐在这儿谈谈？”“晚上有一趟航班可能还要飞。但是我答应你不急着走，我们至少有两个钟点的时间来攀谈。”腾说道。“像一个垂危的青年人有幸多出两年的生命，”淅皙喜悦地嚷道，“我可懂得两个小时对飞行员来讲是多么珍贵！——腾，你的话叫我觉得幸福极了！”“那么你有什么事情不明白，有什么问题要让我回答呢？”淅皙坐到腾对面的一把椅子上，给自己沏的一杯茶就搁置在了他们中间的那张茶几上。茶几的边框是黑色的，四个支架用中空的金属管做成，上下各镶着一层玻璃，与台面的茶具十分相称。淅皙带着一脸认真的劲儿问道：“我想知道我在应天机场等了你六天，你没有一天出现在那儿过。你不是说最近经常飞这个机场，为何我总是碰不到你？”“不错，你肯定是碰不到我的，要是让你碰到我才有些奇怪呢！”腾的目光里含着笑意，说道，“在有些机场，我们通常走航站楼，你在出发区或到达区就有机会碰到。不过你得相信在应天机场，我们有机组成员的专属通道。我们从专属通道经过安检，走上飞机；又走下飞机，从专属通道离开航站楼。我在这六天的时间里，飞应天飞过了三次，一次备降，我几乎已经忘了你说过到机场看我的那番话。你怎么可能碰见我！”“假如我真的难以碰见你——假如还不到今天晚上，那么我们之前是怎么遇上的？”淅皙提出第二个问题。“你得允许我想一下——你应该指的是我们在应天候机楼怎么遇上吧？这倒是不大容易办到哪！难得的机遇——南方的雪灾气候威胁着大部分旅客出行，使我们的飞机许久不能飞行，我也耽搁在机场。我接到我们航空公司临时发出的通知：飞行员可以自愿担任地勤服务，协助候机楼做一些当前工作。因为公司得到反馈讯息是滞留的旅客越来越多，地服人员已显得不够他们应付。于是，作为新任的机长，我转为地勤，在应天机场看看他们需要什么帮助（我看到了你坐在那里哭泣，原来是看不到飞机起降）；去市区购买机场缺乏的应急品，这同样解释了我在去之时碰巧遇到了你，顺路载你一程的事儿。后来你再次在候机楼内见到我，交给我一封信，那是因为滞留着的旅客坚决要求飞行员出来解析状况，我就继续担任着地勤工作去了却他们的愿望，直到运载情况好起来为止。”“好吧，你这略带专业知识的回答足以解开我的困惑了。”淅皙说道，“我的辛苦却没有白费，瞧，你当真来看我啦！一颗不安的心确定我好好地在房子里啦！”“我想你还替你爸爸完成了心愿吧？”腾问道。“是的，先生。”淅皙顿了顿，突然用感伤的声气说道，“但我依然徘徊在记忆的原处，不断地想念我的爸爸，想念他生前最后的片段——也许讲出来会好过一些，我是不会对别人讲的，你愿听听我的话么，先生？”“只要对你有帮助的话，我非常愿意听！”腾回道。

十 “是这样的，”淅皙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接着说道，“是这样的，就是在爸爸去世前的那个上午，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总算消停了下来。可是高低起伏的屋顶上都落满了雪片，傲然挺立的树丛的枝叶给冰雪压得沉甸甸的。北风从山的边沿猛劲地刮过来，一眨眼掀翻用来保护盆栽植物的罩棚，树的枝杈再也承受不住一股这样的蛮力而断裂了。这时候，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我赶紧下楼去开门，一边纳闷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会有谁来上门拜访呢？真令人感到惊讶，原来是一名邮递员，他向我问好并交给我两封信，还等着我在他指定的地方签上自己的名字。我照办了，便拆开信件看了起来——两封都是通知我去上班的信件。一个星期前，我到过他们那儿面试，我没指望这么快就得到答复。“我想尽快让爸爸也知道这件事。“一下子还真看不到他。他结束了一年到头辛勤的工作，眼下正在家里头享受春节的假期——兴许他就在属于他私人空间的书房里寻找书中的乐趣呢。反正怎么样，我都要打扰他片刻安宁。因为爸爸对那两家企业比较熟悉，我迫切希望他建议我去的一处和我要选择去的一处不谋而合。“‘爸爸，你在这儿吗？’（我上楼经过起居室的时候，顺道往门里探了一探头，发现房间里显然没有爸爸的身影），就来敲书房的门。“‘进来吧，门没上锁！’里面响应道。“我推门进去，看见爸爸正坐在那儿写些什么，爸爸补充道，‘我在写一篇日记，你有什么事吗，孩子？’“‘哦，我不知道你在写日记，我打扰你了吗？我过一会儿再来吧。’“‘这会儿就可以，我已经写好了。’爸爸随手合上笔记本，便放到一旁的书堆上边。他站起身来看向我，继续说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孩子？’“‘你看，爸爸，我的录用信！’我巴不得爸爸马上能看到我出色的应聘成果，就冲过去拿给他看。“‘什么，’爸爸一看完嚷起来了，‘我的孩子长大成人了，要去工作了，谁会想得到呢？当初我把你抱在手中，你还是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可现在你成年（这里的成年指的是二十周岁）已满一个月，你就要独立去做你喜欢做的事情了。’“‘是的，爸爸。’“爸爸的欢喜之情证明他完全赞成我去工作的这一行动。若是反过来他皱一下眉，或是显露出一丝不快的神情，我的心就会难过到极点。现在爸爸不光欢喜，他的惊讶又带给我精神上的得意，我知道不管我告诉他我看中哪一份工作，去哪一家企业，他都会不遗余力地支持我。”“我要是，我要是没有提出这一个问题，更没有和爸爸生气就好了。”淅皙带着些反悔的语气对腾说道。“啊，我真希望我的爸爸还会回来，时常听他说起在我还年幼的事，在哪个年龄阶段，爸爸记得可清楚啦，一件一件讲给我听。可他是回不来了，你听下去就明白了。”“我把两封拆开的录用信摆好在书桌上。它们折叠过的真实的痕迹就像长着翅膀的快乐精灵真实地掠过我的心，翩翩起舞后遗留下来的涟漪。“‘爸爸，你是否可以允许我去这家企业呢？’我把手按住右边的信纸，几乎很认真地问道。“‘我倒愿意你去左边的这家企业。’“‘为什么？’“‘听着，孩子，这就是咱们接下来要谈的重点。’爸爸的神色严肃了起来，他说，‘你还年轻，我不希望你在社会上迈开的第一步是错误的——到了我这个年纪的这一带人都知道，我建议你去工作的这一家企业是一家使用新兴设备的公司。他们在生产产品的过程中讲究环保；工作的地方很适宜，一点也不夺走工人们的健康。而你打算去的那一家企业，他们基本上毫不费力地每天往天空中排放毒气，往河道里排放污水，制造出的噪音是孩子们的噩梦。我想你总是明白的。’“‘可是他们愿意付双倍的薪水给我，爸爸。’我坚持道，‘尽管环境有些差强人意，可谁也不是十全十美。再说，谁都喜欢有更多的金钱——啊，有了钱，我就可以为爸爸买航线最长的机票，坐着最舒适的头等舱去到处旅行；有了钱，我就可以买到市中心最漂亮的衣服，我看昨天吴小姐开车在我们家院子门口停下来时穿的那套衣服真是光鲜极了，一定是花了她千把块钱；有了钱，我还可以买一系列书籍——出版社推出的值得珍藏的经典书籍；还要买用真皮做的鞋子和——’“‘用污染环境所获得的钱吗，淅皙？那是人性的罪。’爸爸用极其严厉的口气打断我的话，‘站在丰富的人生角度来讲，当你剪掉它一头长长的秀发，拔掉它两颗皓白的牙齿，它还会那样地美丽吗？当你埋掉它个性中的自由，抽离它习性中的良善，它也还会那样地健全吗？这就是如今大自然的遭遇。我期望留给下一代的不是灾难、疾病和死亡。’“‘我不想听你的劝教，爸爸。我只想得到你的同意，激起你的骄傲。’我说道。“‘不，我不同意。’“‘就是说你宁愿我离开你，离开这个家吗？我知道我待在这里是去不成工作的。我就走，直到你能同意。’我气呼呼地嚷道，一边往房门口走去。“‘我决不同意。’”“门关上的那一刻，我依旧听到爸爸反对的声音。这促使我下得了出走的决心并一直保持到河的对岸去。我决定不去山上的梅林里逗留，腾，因为爸爸知道我经常去那儿，这样他会很容易找到我，我知道他会来找我的。”“你该听话的。”腾表示意见道。“我宁可爸爸从来就不曾找过我。说到底，我的那一股与亲情作对的赌气劲儿，过了两个小时之后就提不起来了。要不是为了我强烈的自尊心和坚持打定主意的态度，我才不想继续和刺骨的寒风打交道。天上看不见太阳，只有一片阴沉沉的乌云；冰冷的河面上没有白鹭在飞，也没有游动的水鸭钻进岸边的枯草丛里。这一切都令我生厌，令我想回到我那可爱温馨的家，但我还是在天黑下来才走回到怨桥上。“这时候邻家的一个男孩迎面而来，他向我低声说道：‘淅皙，你赶快回家吧，你爸爸出事了。’“‘我爸爸出事了！’“我的脑袋顿时一片茫然，只有这句话不断在我耳边打转。我办不到仔细去分析这句话，慌忙地赶到家里。“院子的栅门和房子的大门都敞开着，有亲戚朋友进出，忙着他们的一套礼仪。楼下最大的房间里灯火通明，我看见爸爸就躺倒在那儿纹丝不动。他紧闭的眼睛和停止的呼吸告诉我他已死去；我立即哭了出来，并且哭得好苦。我这才清楚地感到：爸爸是我世上的所有，我也是他世上的所有。“在我的恸哭声中，我只听出了这样一个事故的原委：后山的守林人下午问爸爸急着到梅林里干什么，爸爸说要找我回来。大概过了三个钟头，守林人还是不见爸爸和我从山林里出来。他下午就一直坐在门口观望这条唯一的捷径。于是他进入梅林里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发现爸爸跌倒在雪谷底下，已经断了气。”悲痛的心情，又加上犹新的记忆，竟使淅皙当着腾的面抽泣了起来。腾由着她哭出来，但凡能使她好过一些的事儿，腾肯定不会去阻止。不久，腾把茶几上放着的纸巾递给淅皙，说道：“你的父亲不希望你犯错，同样也不希望你伤心。来吧，淅皙小姐，别哭了。我相信你会为自己做到更好的事，你会为自己拥有一个更好的年华。”“如果说是为你，你还会不会像那天晚上那样地拒绝我？——对不起，腾，我想到了就直接对你说出来了。只要有你，我的忧愁就不再巡回往昔的阴影里，我的年华就会在前头开出最美好的花朵。你相信吗？”腾原本就打算要说出那件事。到了这时候，在淅皙强烈感情的影响下，他更要告诉淅皙他的苦衷。“我相信的。”腾回答道，“不过，淅皙小姐，有件私事非对你说不可，请你听一听一件对你公平的私事。我并非拿公平当借口，但你会永远地感激我。”“是什么事令你一再地回绝我？是什么事——啊，像你这般好心肠的人，一定是一件高尚的事。请快告诉我吧。”“高尚不高尚由不得我来说了。但我必须先向你声明：这件事因为存在多年，所以不得不提及我孩提时代的事；这件事因为重要性质，所以我对你讲的只是大致的事。”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离开现在已经有二十年了。同我比起来，小姐，你是幸运的，能够陪在你尊敬的父亲身边二十年。我常常在想，即便我的父亲曾在抚养我的问题上采取逃避的做法，我也非常想见他，哪怕只有一次机会，只待一刻的时间。但我始终不怀疑他是身不由己的。是的，我是孤儿。我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姓名。从我懂事以来，我就差不多长到七岁了。这开头的七年我在这充满疾苦的人间是怎样连滚带爬地活下来，只有天知道。我想可能我的亲生父母养育过我几年，而后迫不得已分开，我就一个人流落到街头；或者我被哪户人家收留过一阵子，出于与生存斗争的重重困难，他们不得不放弃我；或者好心的人可怜我，每天给我留一点剩下的食物填饱肚子；也许这些事我都经历过。我只知道我还活着。又干又硬的饭是我的粮食，又冷又脏的街是我的家。可是我记得在我七岁那年的冬天，我连又干又硬的饭也吃不上一口，身上裹着的破旧衣物，连又冷又脏的街都呆不下去。我缩在墙角里头，饿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北方的冬天严寒透彻，我只觉得北风强行地穿刺过我的身体，差不多冻僵。街道上行走的人本来就少，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存在。他们不需要我正像这个世界不需要流浪汉和罪犯。就在我的嘴巴喃喃自语，快要失去意识之前，一只干净粗大的手伸出来，拿给我两个热乎乎的馒头。我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子站立在跟前，表情和善极了。我来不及细细地打量这个人的样子，就抓起他手中的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的心里还在寻思这可是有代价的午餐？直到他脱下厚厚的外套裹在我身上，那一种仁爱的施舍使我放下心来。看到我终于动弹了几下，多少有些振作，那名男子便转身离开继续赶他的路。我随即起身紧跟住他。我不知道他是谁，从何而来，又去向何处。我只想跟随他，好比在黑夜里跟随星光。他停下脚步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你的父母呢？”我仍旧摇了摇头。他就牵着我打听我的父母，可谁也不知道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孩子。“啊，我明白了，”他说，“我必须得送你到福利院去。等我在这个城市办完事，我还要回去一趟把事情都安排好，再接你出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他给我取了个名字叫腾。在刚过来福利院的那段日子，我天天盼望他能来接我，但从此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即是如此，当我吃着热腾的饭菜，睡着柔软的床，还可以读书，我就发自内心地感谢他。后来感激之情逐渐转变为报恩的心理，我开始想寻找他。我的人生是由他人支配的，小姐，这就是我现在拒绝你的原因。

你们在说什么

风凰错替嫁弃妃
第一章替嫁
天空阴沉沉的雪亲王府喜气洋洋的，远处有一座娇子，里面有一个人名字东方宁心，

十一 今天是除夕。以往爸爸在的时候，都是他照料着春节前夕家里的一切事物。最开始他把房子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天花板上的角落都清扫过了；然后每个房间的门，房间里的每扇窗和家具擦洗得一尘不染，哪怕最微弱的光也能照射出亮闪闪的效果来；最后是摆放的物件整理得井井有条，就算最挑剔的客人上这儿来也会觉得赏心悦目。在春节之前的安排中，准备各式各样的食品是一项不可或缺的家务。因为当春节来临的时候，所有人都放下手头的工作——工人们关闭正在运作的轰轰作响的机器；农民们拉着一车的工具从田地里归来；商人们把挂在门手上的木牌转过来显示“停止营业”——一切仿佛被春节带入凝滞的空间，你是连一碗粥也别想买到。根据这样的情况，爸爸会早点买好淅皙喜欢吃的蔬菜，淅皙喜欢吃的鱼和淅皙喜欢吃的水果。正式到了除夕的那一天，爸爸等东方有些发白便起身忙前忙后了。所有的事儿都由爸爸操办着，跟他料想得一样好，只除了淅皙要穿的新衣服。淅皙并不是那个为了穿着打扮而向爸爸不断要很多钱的女儿，所以直到除夕上午，她才乐滋滋地逛了一趟商场，买下一套早些时日已看中，只等打折处理的好衣裳。丰盛的晚餐摆上桌之前，淅皙还得帮爸爸在大门外的两侧贴一幅春联。现在越来越多的家庭喜欢用灯笼代替春联。灯笼不是普通的大红布艺灯笼，而是金属制成，闪着五光十色的灯笼。但淅皙家没有挂灯笼，就连春联也是请人写的，显出一派怀旧的光景。可是今天的除夕，淅皙虽然在钟打七下时起床了，梳洗完毕后，她却干坐在沙发上，什么事也不想做了。她的境况又惬意，思绪又凌乱，搅和着对爸爸出力收拾好全部家务的怀念和对腾来过自己家这个地方的回想。爸爸离开人世有许多天了，淅皙觉得这不过是刚仿佛过了一天而已，何等飞快。可毕竟那是过去的事了，就让从前的除夕夜串连起的烟花留在过去的灿烂里，淅皙不再对今夕的烟花有所期待；甚至对腾，她同样要去忘怀，因为昨天晚上他们把事情都讲明白了，回忆起来不会痛苦和遗憾了。昨晚淅皙听完腾对自身的讲述，流着同情的泪说道：“我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令你不得不想起你那段艰辛的日子，我令你不由自主地感到难过了。”“千万别这样说，淅皙小姐。”腾平静地说道，“你和那段艰辛的日子都不会使我难过。你真诚的感情配得上我对你的信任，那些日子是考验我积极面对人生的试金石。”淅皙安下了心，于是问道：“既然你有心要寻找这样一位有恩于你的人，那么你找到了他没有？”“没有。”腾下意识地回答道，“自从我开始工作，有收入以来，我通过各种途径表示要寻找曾经施救过我的人。我想渴望得到好处的人有不少，却不是我真正要找的人。”“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或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够找到。”淅皙替腾祈求道。“说到这里，我想请问一句：如果你找到了你那位恩人，而你的恩人恰好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儿，他唯一的要求便是让你娶他的女儿为妻，你会同意吗？”“我会同意的，不管是什么条件我都会同意。我对你说过，我不能答应你什么，我的人生就是由他来支配的。”“哦，我希望你很快就能实现你心目中的愿望，我也希望你的恩人不必强人所难。”腾信守诺言，他原定两个小时之后才走，现在果然待够了两个小时。临到告别当儿，淅皙越发觉得和腾一起的每秒钟都太深刻，并且再不会有这种的深刻。腾对这次作客满意极了，他主动到这儿来的真正目的达到了，淅皙终于表达了她情感上的转变：我不愿再多谈我的感情，腾，当你的感情被道德和善良编织成的花环套住，我只会分外地尊重它。从今往后，我要重新审慎生命的意义，顽强地在这条道路上一直走下去。不过淅皙还是愿意陪腾走到他停车的地方。可能这是最后一次啦，腾自然也就答应了淅皙。他们刚走出起居室，来到有明灯照亮的走廊间，腾蓦地停住了脚步，墙面上挂的一幅肖像吸引住了他。淅皙感到奇怪，她顺着腾和悦的目光一块儿凝视一幅很亲切但并非特别的肖像。你们当中无论哪一个，想要从肖像里的这名青年男子身上看出一丝阴沉、残忍的气息绝对是办不到的事。的确，他容颜中的和蔼是从他内心深处折射出来的。除此之外，他留着普通人的短发，一对眼睛倒是清明有神，那一身穿戴几乎也是普通人的写照。淅皙很奇怪腾对此肖像加以另眼相看。“淅皙小姐，恕我无礼，我想请教这是谁的肖像？”腾似乎是有意地问道。“你太客气了，先生，”淅皙说。“是我已故父亲的遗像。按照常理，人们一般用最近照的相片充当给后人瞻仰的遗像。而我父亲死得意外又突然，也没有近照，只好使用他以前的相片了。”“难怪！光从这幅肖像上看是看不大出来他已经有一个成年的女儿了的。除非他的样子通常显年轻，那就另当一回事。他有没有更加年轻的相片？他的模样令我想起一个人来——一个与我命中有关联的好人。你不是还带着你爸爸的相片去过应天机场看飞机吗，淅皙小姐？”“有的。”淅皙从她脖子上拿下一条项链，爸爸的小相片就嵌在坠子里。她拿给腾时说道，“这我从小戴着，比起来时间应该是更早一些。”腾看了一会儿相片，略显激动地说：“我不妨照实讲，你父亲跟我要找的恩人很像，连气质都像。那时候我年纪小，却对世上的人和事物一向过目不忘，尤其还是重要的人。”“若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淅皙嚷道。“至少你明白我的心意，对我可是个莫大的福分。不过，我可以准确地告诉你我的爸爸没有去过北方，更没有见过你。就算让你有机会直接去问他也不会有更准确的回答了。再说两个长的相似的人毕竟是普遍存在的啊。”“原来如此！”他们都沉默不谈了。直到小车的车门被打开，腾仅向淅皙行礼道，“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淅皙说着同样的祝福。腾开车离开后不久就起了一片薄雾，飘飘渺渺地在水面上浮动。树枝和草叶才融化掉冰雪，又蒙上了一层烟雾。严寒催促淅皙快点回到家。淅皙一时没了睡意，便靠在沙发上沉思起来：“我要是他的恩人，就不会提出把女儿许给他的要求，压根儿连想都不想。他要报恩有很多种方式，譬如他成为了一个处事正直品格高尚的人，就是给了我最好的恩惠。若他一定要坚持以其它的形式报恩，若条件允许，那就给钱吧。如今的社会谁也不会不重视金钱了，想成为有钱人或是上等人可不是卑鄙的想法。但就是不谈爱情——万万谈不得爱情。年轻人的自由就是爱情的自由。叫他们因为苦苦相思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去吧；因为相守在了一起而欢天喜地去吧；因为平淡的生活最终磨掉了昔日的激情而或分手或归于波澜不惊去吧。叫他们自作自受。我却不能插手这当中的一丁点儿事，这事可没我的份儿。“我要是他恩人的女儿，要是有机遇结识他，就一定会拼命地爱上他。谁能够不爱一个为人正派，感恩报德的好青年呢？何况他还是那样地玉树临风。但是，我坚决不会利用我这对他来说是特殊的身份去接近他，也坚决不让爸爸不失时机地对他提出娶我为妻的要求。叫这样禁锢了灵魂里蠢蠢欲动的爱的一个人没有感情地接受另一个人，实在是可怕。人的生命中没有爱情多少像一幅名贵的画缺少几笔惊人的色彩。婚姻中没有爱情更像没有甘甜的泉水流淌过的岩石，任你在风吹霜打的气候环境下坚固无比，始终看得见隐蔽的一道道干涸的裂缝。既然他是言而有信之人，他会穷其一生忽略那些色彩和裂痕，可是不代表它们就不存在。色彩是他真实的爱情，裂痕是他在心情抑郁时候的悔恨，都永远无法靠近它们。那么，我只是得到片面的他，这是我的苦恼，我最大的喜悦远不及我为他的一个细微的苦恼来得深重。”

十二 除夕的这一天上午，淅皙过得和前一天差不多——只除了腾的造访给淅皙带来了无比的惊奇和快乐。绝大多数的时间里，淅皙都提不起劲来做某一件事情，进而感到无聊至极。对于年轻人，用来打发时间的最好方法就是工作。一份有规律的工作会使得人们养成生活的良好习惯，更有利于身心的健康发展。但眼下淅皙毫无心思去工作，那两份工作她都写信回绝了。她在写回信的时候，笔调是自然轻松的，因为她希望显得有礼貌一些；心情却是沉痛的，因为正是对这两份工作的选择害死了爸爸。其次是读书。可当淅皙躲进书房里打开一本书时，脑海里总是浮现着腾温和的样子，尤其是他那双充满了笑意的眼睛，越想忘掉越忘不掉。无奈之下，淅皙只好到起居室里打开电视看节目来转移注意力。在淅皙看来，观看电视也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可不是，如今的电视节目简直是哗众取宠和急功近利的混合物。有些节目制作得热闹不凡，却毫无掷地有声之言；有些节目制作得华丽彰显，依然没有美轮美奂之感；有些节目制作得哀切绵延，却不能发人深省。淅皙又觉得现在的电视剧就像一本装订漂亮，内容浅薄的小说；而过去的电视剧则像一本表面普通，内容丰富的小说。只有新闻报道还可以看，尽管有些新闻是经过挑选的。既然新闻节目都吸引不了人，淅皙索性坐在沙发上吃起午餐来。午餐是由两片新鲜的面包和一盒热牛奶组成，早餐也一样。要不是接下来的一篇简讯撼动了淅皙，恐怕连晚餐也是一样。简讯是这样播报的：据中国之音《新闻媒体》报道，二〇〇八年二月六日十点五十七分，南方航空公司一架型号为B737飞机执行CR3529南苑至应天航班，在应天机场落地时冲出跑道，飞机起落架折断，发动机和机翼受损。机上有八十五名乘客和七名机组成员，事故造成伤亡的人员正在统计中。同时事故也一度造成应天机场关闭，大量航班延误或取消。不知道为什么，淅皙想到的第一个出事的人就是腾。尽管她不知道腾属于哪家航空公司，也不知道腾今天有没有执行飞应天机场的航班任务。淅皙认为不好的消息总是会接二连三地出现，上一回是最亲的爸爸，这一回是最爱的腾。她情绪激动地穿上外套，抓起挎包就往外跑去，也顾不上关掉挂式电视机和烧得“吱吱”作响的电热水壶。在路上，淅皙想拦一辆出租车去应天机场，至于到应天机场做什么，她暂时还没想起。可这个地方很难见到有出租车行驶，除非有市区来的出租车路过这儿。倒是有私家车看见她焦急万分的模样便停下车来问她出了什么事儿，她假装镇定地回答没什么；或者问她要去哪里，当听到她去的地方和自己去的地方不同路，只好表示歉意。淅皙赶了一段路，终于等到一辆出租车从后面开了上来，大概是回程车。淅皙伸出拦截的手在颤抖，直到坐上这辆车后，她才有时间考虑她的作为——依她的作为无非为这样两个问题：要是腾受了伤，她该怎样见到他，陪在他身边悉心地照料他？要是腾死了，她的灵魂便义无反顾地追随他，但在这天地之间，他们能否会结成合一的灵魂？

十三 淅皙来到应天机场正值下午一点一十五分。此时的应天机场已恢复了飞机进出场的秩序，工作人员回到了相应的岗位上，也允许旅客们在航站楼内自由活动。淅皙在出发层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逆向而行，再不像一个星期前那样去那些商店里逗留了，看见款式新颖，料子上佳的服饰或者在灯光下照得闪闪生光的折伞什么的都叫好了。她直接奔向二楼夹层这唯一的目的地。若是淅皙在网络和报纸上也能看到有关这一次飞行事故的报道（报道中还配有图片），她在应天机场可就什么场面也看不到，什么消息也听不到。淅皙站在玻璃墙内，眼前是一片平坦无碍的飞机场和循序渐进的航班。消防车撤走了，救护车离开了，仿佛新闻里的那一切从来没发生过。是呀！在我们的这一块土地上，历经过多少次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的战争，全让天上来的雨水冲洗干净了，在静谧的天空下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情，留下来只是一些歌颂英雄的诗词；又历经过多少次惨绝人寰的大灾难，全让时间恢复了创伤，在广袤的天地间也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情，只留有一些遥远的英雄事迹。可渐渐地英雄们感到疲惫不堪了，撑不住倒下了，只有后来居上的人怀着一颗如初的心，因为他们没感受过严酷的不幸。淅皙就是那众多后来居上的人当中的一个，在那个灾难过后的下午，她的心还很坚定，一直守在航站楼内。“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已经降落在应天机场，现在外面正在下着雨，室外温度是3摄氏度，37.4华氏度。等飞机完全停稳之后，请您解开安全带和整理好手提物品准备下飞机。希望你们喜欢这趟除夕夜的旅行，我代表机组成员祝您新春愉快！”腾的飞机晚上准时降落在应天机场。他讲机长广播的时候表示他刚完成了整个农历年度的安全飞行。原来腾并不是上午那场事故的责任机长。假如淅皙得到了这个消息，她会不会为她现在在做的事而感到脸红呢？腾走出航站楼，撑开一把深色的伞。天气很冷，航站楼在夜里发光，雨下得有些大，时不时地打湿了他的肩膀和裤脚。可这并不妨碍腾再一次打算去拜访他的朋友，那位朋友当然就是上次没拜访成的要好朋友了。腾想把小车开回朋友家里去，好交还给他。明天下午四点钟的航班是他最后一次从应天机场返回北方分公司的航班，接下来他被安排去飞国际航线了。他朝着停车场走去，在小车旁站定准备去开车门（他的飞行箱放到后备箱里去了）。这时，在车的另一边发出一些响动来。腾听见再大的风雨声也掩盖不住的叹息声；腾看见再暗的地段也有在闪动的人影，腾绕过车头部位，不禁问道：“是谁，谁在那儿呢？”其实，腾并不指望得到回答。他怀疑这只是他的错觉，甚至连错觉都算不上，而就是风雨和光线弄出的声影。但淅皙却从黑暗的阴影里走到有光亮的，能让腾看清楚的地方。她没有撑雨伞，浑身上下湿透了；她的声音因为寒冷在发抖，她回答道：“是我，我淋湿了，我很抱歉——”话没说完，淅皙就感到一阵眩晕，差点摔倒在地上面了。腾眼疾手快地跨步上前，一手撑着伞，一手扶住了淅皙，免得她真摔在地上。腾把淅皙安置在副驾驶的位置，自己进入了小车的驾驶室。他一面打开车内的空调，一面叫淅皙赶快把湿透了的外套脱掉，以免着凉。淅皙听从了他的话，接着继续刚才的话道：“我很抱歉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但是我很担心你。当我看到应天机场有飞机冲出跑道，伤亡人数未定的新闻，我心里害怕极了。我怕是你出了事，我怕我的预感成了真。于是我赶往应天机场想去了解最真实的情况，可是我什么情况也得不到，我失魂落魄了半天，最后终于在离开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你那辆停在停车场的小车。我想不管是谁，总得有人来开这辆小车吧，不管是谁，他都和你认识吧。这样我起码可以等到你的消息。后来就是你所见到的景况了。”腾的内心有些动容。一个不顾风雨，替他担忧的女子，恐怕在这世上也是少数吧。不过腾只是淡淡地回应道：“我同事的飞机是因雨雪冲出跑道，而且并没有人员死亡。”淅皙感到失望极了。她本想听听腾对于她这一行为的看法以及她这一些话的响应。虽然腾不说什么，但是淅皙并不会忘记那一个放下感情的承诺。她为自己辩解道：“我应该早就明白，只要得知你是安全的，只要看见你是完好的，我可以彻彻底底地离开你，离开你那个令人向往的世界里。事实上，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就足以焚毁我的心。”腾知道淅皙难过，却不想把话说得漂亮些，他的言语只能害苦她，使她更加伤心而已。他想为淅皙做点实际的行动，来安慰一个刚失亲又失恋的女子。至于他的决定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没有人能提前知晓结局。因此不管怎么样，他都得打电话给他好友说取消这次的拜访，还说要继续借他的车使用。腾转过来望了望淅皙，发现她脸颊泛红，呼吸有点急促，他说道：“我担心你是发烧了，淅皙，我送你去医院看医生吧！然后我再送你回家，你一觉睡到明天保准没事儿。”“不，我不想和医院打交道，腾。有时候，你去医院里忙活了半天，花了很多钱，结果什么病也没弄清楚。我已经有五年没有去医院啦，我早就忘掉了医院里要办的那些程序。再说我家里有退烧药，我想要回家了。”“好吧，我这就送你回去。”一开始他们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由于公路路面平展通畅，路灯照得视线明亮开阔，他们很快就进入了市区。在市区里，一下子就显得繁华拥挤了（尤其还是除夕的晚上，人们都出来看热闹的烟花），他们开开停停，花了最多的时间。腾看见两侧有用餐的地方，突然想起问淅皙只怕是没吃晚饭吧，要不下去买点东西。淅皙推辞说她不饿，等回家煮粥吃，同时她又问腾有没有吃过。腾说他工作当儿就吃过飞机餐了。车子开过了怨桥，停在原来那一处空旷的地面上，淅皙就为她和腾之间的关系忧虑起来。她怕有人撞见他们样子亲密地同用一把伞，身上披飞行箱里拿出的腾的大衣，惹来邻居的纷纷议论。不过幸亏他们没有碰到任何人，在他们从车里出来到淅皙从挎包里拿出钥匙开门的那段时间内，连个人影都没有。恐怕人们都还在家里吃团圆饭呢！淅皙回到家最先做的事情就是更衣。腾等她走进起居室之后表示要替她烧一碗粥驱寒，请淅皙去测一下体温。“哦！我不知道你竟然会做厨房里的事，我真想吃一次你煮的粥。”淅皙感到惊讶地说道。“在航校总是煮上一点，小姐。”“这真有意思。”淅皙笑了起来说道，“我想知道你是喜欢飞机才选择飞行这个行业吗？你难道不害怕吗？”“不害怕！我们都是经过严格地学习和训练。”腾当即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因为他觉得第一个问题要花上时间去思考。“你能告诉我一架飞机从起飞到落地的操作步骤吗？”“现在不能，淅皙小姐。或许后天，我后天会回来看望你，再回答你那些需要动脑筋的问题。你得听我的话去量一下体温，休息一下。——你的厨房是在楼下吗？”淅皙一定要腾解释“我后天会回来看望你”是什么意思，否则就是不愿告诉腾厨房在哪儿的位置。腾只好解释说：明天下午四点钟有一趟航班飞回北方分公司，他就有三天的休息时间。在那三天里，他愿意在头天飞到应天机场，接着就来探望淅皙。他想看淅皙是不是康复了，陪她再过一个不是孤单一人的春节，她想去哪里都可以得到陪伴。淅皙听了开心得不得了，连忙去测量体温了。果然是淋雨引起了感冒发烧，幸亏温度不算太高。腾表示要等淅皙吃完粥再服下退烧药，他才肯离开。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淅皙送腾离去以后，她在起居室里又痴痴地想了腾许久，才起身离开沙发去卧房里睡觉了。

作者大大写的不错嗒！殇儿会持续支持作者大大的，希望与作者大大一起进入决赛

谢谢！希望你能够进决赛。

十四 春节的第一天，本来没有什么好叙述的，因为淅皙不会和腾在一起，她的日子就过得很平淡。可毕竟是春节的第一天——如果你想重新振奋，可以选择在今天开始；你想永远忘掉一个人，也可以选择在今天开始——再加上腾明天就到来了，我们还是应该看一看淅皙今天都准备了哪些事。淅皙醒过来的时间有些晚了，这可能是药物发挥的效果。不过同样有效果的是她感到不头昏脑胀了，尽管感冒的症状还不能完全消除，但至少体温降到了正常，随之而来的是神清气爽。淅皙很快地用完早餐，为得是上午有足够的时间来挑选一套最漂亮的衣服。在市中心，或许也有敬业精神强烈的衣服店老板开门营业，不过淅皙并不打算出门购买了。她打开衣帽间的橱柜，找出适合这个季节穿的衣服，在试衣镜前一件一件地试穿过去。直到她所有的衣服都穿过了，才挑出那件令她最为满意的，点缀几朵小花的紫色外套。挑衣服这件事做完后，淅皙又清洗了起居室里的茶具，往盘中放置水果。到了这一天傍晚，她才想起她要以怎样恰如其分的姿态迎接腾的到来。她坐在梳妆镜前试了好几回：一会儿摆出一副俏皮的姿态，一会儿摆出一副严肃的姿态，一会儿又是一副温柔的姿态，都不甚满意。最后她明白最得体的便是消除心里面的紧张，自然的姿态便可。第二天上午，淅皙就在这个房间，就以这个姿态接待了腾。她把这场会晤看作成了他们的约会，于是感到些许忸怩。好在这是在自己的家里，再看到腾带着一脸真诚与关怀的表情，向自己行鞠躬礼，问候自己的身体状况，慢慢地淅皙就显得放松许多了。这两个人此时看起来是多么地融洽，多么地温馨。腾不是个装腔作势的人。对于这件事，他并没有花上坐飞机和开车那历经三个小时的时间去想，而仅仅用了从河边的停车点走到淅皙家的花园门口的时间，便想明白了。他是这样想的：淅皙就是受了爱情的一箭之伤，他的拒绝便是狠心地拔出那伤口的一箭。但在没他人照看的情况下，还是需要他给淅皙上药，那伤口才有机会愈合，否则淅皙只会任之糜烂至死。“我希望我来的不太晚，看样子让你等久了。”腾走向淅皙请他坐下的椅子跟前，说道。“不呢！”淅皙回答道，“你在任何时候出现在这里都是受欢迎的。”“我们今天要出去吗？”“外面看起来快要下雪了。我们哪里也不去，就坐在窗台边上谈话，你看怎么样？”“按照你的吩咐，淅皙小姐。”“谢谢你！”“瞧，从窗边望下去，你的花园真美极了。”“这个花园还没有起名字呢，腾，你可不可以不介意给它起个名字？”腾想了一想，说道：“江南多雨，落在花草树叶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你又姓淅，就叫它淅园吧！”“淅皙的淅？”“对，淅皙的淅！”“多么动人的名字，相信爸爸会非常喜欢。过完这个春节，我一定叫人在门口立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淅园’两字。——还有哪，腾，我并未忘记你说今天会告诉我你是什么原因而选择飞行？”“关于这类话题，我也是曾经想过。在你前天问起来时，我又仔仔细细地考虑了一遍，我想我能够毫无偏差地回答你了。在我还小的那段时期，我哪懂得一个人的志向。你知道，每天有饭吃，有衣服穿便是我小小的目标。到福利院的前几年，我的衣食有了足够的保障，他们还送我去读书，我就以取得最优异的成绩来当作我的目标。直到快升入大学，我才拥有了人生的理想，我要成为有价值意义的人，因为我正立下一个报恩的誓言。那时候，学校对于招飞录取的学生都表示极度地赞扬，我也很幸运地被飞行学院录取，这便是我最初的原因。”“现在你的想法有改变吗？追究其原因，你有没有更加深厚的体验？”“我的想法没有改变，我也不会轻易地改变我的想法。我从不责怪过去所做的每一件事，即使回顾起来对那件事只有失落与忧患。毕竟，在我们人生的前面还有无尽的希望。我对飞行人生当然是更看重了，其中包含了对飞机的喜爱和对旅客的责任。我相信那么大一架金属制作的飞行器是具有感情的，当我们飞上天那会儿，我们的生命就这样互相连贯在一起。再有当我操作着飞机带旅客们飞上天，我的心中会涌起热乎乎的感激之情，这股感激之情就是来自于他们珍贵的托付。”腾讲到这里，偶然朝窗外瞥了一眼，发现外面开始飘起鹅毛般的大雪来，不过窗户和空调保护着他们免受寒冷天气的侵害。淅皙给腾倒上第二杯茶水，递上清洗了的应季水果，请腾给自己讲一讲机场内和飞机上发生的事，说她非常好奇他的飞行生活。腾立即就答应了她的要求。随后，他们起身靠近窗台，由远及近地欣赏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被消磨掉了，腾在告别前向淅皙保证明天一定会来。

十五 腾来得比昨天要早一些，这是由于他就住在市区的酒店里，离淅皙的家只有十几分钟的车程。而不像昨天他要先搭乘两个小时的飞机才到应天机场，再从应天机场开车到淅皙的家。事实上，淅皙家里是有整理得干净漂亮的客房供客人留宿。只不过，他们俩都是单身男女，又没有第三者在场，留腾过夜实在有失体面，尽管他们知道他们之间没什么。因此对于留宿这一种事淅皙没提什么，腾也没说什么。昨夜又下了一场茫雪，腾沿着青石子路走过的地方还是白皑皑一片，给升起的太阳照得发亮，却不曾融化掉。没有浓雾，腾看见地面上稀疏的草叶都沾满了冰露，只要有外力去摇晃，就会一颗颗地滚落下来。腾抬头一望，淅皙家花园的栅栏就出现在眼前，上头同样挂满了冰霜。天气相当地冷，光从气温来看还不算很低。这是一种江南地带典型的湿冷。这冷气好像会一直往你的皮肤里钻，钻进骨骼里停留在那儿，来回侵袭着五脏六腑，致使血液都是冷冰冰的。腾显然不适应这种冷——或者不如说适应的进度有些缓慢，在户外活动他得加上一件大衣。而在北方的冬天，温度低到零下十几度，他也不过是穿这样的衣服。淅皙一早就等在楼下的房间里，从这间房屋的窗户望出去便可望见花园外的动静。不管腾在任何时候到，只要是提前得知的，她总会做好充足的准备去迎接他。还有等待的滋味真叫她高兴。仿佛她真干了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心儿在喜悦地跳动当中。腾走进房屋之后，只见淅皙比平时多戴了一顶白色的帽子，裹紧了外衣，这多半是为了她的感冒刚痊愈，脸色还显得有些苍白的缘故。看到那种形势她解释说她打算外出了。“腾，我想到羽样山——也就是我房子后面的山的梅林里去。你愿意陪同我一起去吗？昨天夜里下了一场美妙的大雪，我梦见山上的梅花都开放了，只等着我们一起去踏雪看梅。”“我当然愿意了，淅皙小姐。”腾爽利地回答道，“我说过，在这个春节的假期里，我愿意以一个亲人或朋友的身份陪伴你，就是希望你尽可能地快乐起来。”于是，他们一块儿向羽样山出发。路上，淅皙聊起话来也非常起劲，说个没完，腾都有和和气气地回应她。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来到后山的梅林里了。“羽样山”是这一带居住的人们对这座山的称呼。形容在呼啸的北风中，尽情绽放的寒梅翩然起舞，满山飘起了羽毛般的花瓣来。羽样山上的梅花白的犹似雪花，红的犹似火焰，这是一点也不夸张的说法。淅皙发现它们开得正娇艳，在这天地间，唯独它们最冰清玉洁。太阳融解了梅树上的积雪，在地上汇集成一道小溪流，随风飘落的花瓣顺着溪水往下流。淅皙在梅林间沿着小路走着，看到每一朵精致的梅花都要凑上前去闻它的香味。一会儿，淅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交给腾，叫腾替自己拍照，照片里的淅皙就跟合影的梅花一样美到极致。趁着查看照片那当儿，淅皙在手机里输入腾的名字，又交给腾请他输入他的手机号码，腾照办了淅皙的要求。走累了，他们就在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来休息。淅皙询问了好多个有关飞行之类的问题，腾都一一耐心地解释给她听。最后淅皙问道：“我想你现在有时间可以告诉我了吧？”“告诉你什么？”“你的一趟飞行下来的具体步骤啊！”“是的，我正想着要告诉你呢。——我们先要做好飞行前准备：比如确定航路备降机场以及目的地备降机场。备降机场就是当飞机不能飞往预定着陆机场或在那机场着陆时可以飞往的另一个机场。计算飞行消耗的航空燃油。观察途中和着陆机场的天气情况。检查用于航空的导航设备。接着要进行飞行直接准备：让加油车给飞机加油。飞行前的一系列检查，就是在起飞机场，我或者其他一名被指定的飞行员应进行飞机外部安全检查，乘务组则负责客舱设备的检查，以保证所有客舱设备符合飞机放行的要求。输入飞行计划。配平重心，配平起飞以此来消除不平衡力矩。接着就上旅客，比方我驾驶的那一架波音客机最多可坐一百五十九位旅客。然后是关闭舱门，进行飞机推出，启动发动机，便可以滑行起飞了。”“这样就完成了起飞的任务吗？”淅皙问道。“恐怕没有，”腾回答道。“在上升的过程中，要收起起落架和襟翼，原先打开襟翼的作用是补偿飞机速度较低时损失的升力。再正确地执行标准离场程序，也就是为离场的飞机设置的路线和程序。这时，旅客们就感觉到飞机在爬升了。接下去飞机进入巡航阶段是我们飞行员最轻松的时刻，不过始终得保留一部分的精力监控各种仪表数据；收听自动通波指令；每飞过一个航路点，在飞行计划中填写基本数据；定时确定一下天气变化。等到下降进场时，又要将襟翼和轮胎放置下来。然后截获航向道和下滑道。飞机落地以后，要拉刹车和反推。最后滑行到机位那里，关闭发动机，我们的一趟飞行就暂时结束了。”下午，腾和淅皙又来到附近的思源湖畔漫步。思源湖的名字的含义就是提醒人们要饮水思源。思源湖的水清澈见底，倒映着冬日清冷的碧空；思源湖的岸上柳树和桃树相间，附身望着寂静的湖面；思源湖的风吹起了树木的枝叶，迎来了观赏的两人。“在北方，也能见到这样的湖吗？”淅皙不禁问道。“这样安宁的湖在北方很少见，”腾答道。“我们是打算要沿着湖边兜一圈吗？”“是的——只要你觉得不是浪费时间。”“当然不是。”不过淅皙认为腾在报恩一事上却是浪费时间，她一心想要把话说得婉转点儿，于是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觉得你应该要找一位合适的伴侣了，腾。你把你未来的命运系在另一个人身上——而且还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人身上，这实在是不合常理，你也清楚是不合常理。”“命运在不合常理的时候也许冷不防地就会关照起你来了。我知道，你对那样一个人是没有感触的，他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并不比刚才一个过路人来得有多深重，也不比这里赐给我们的阳光、空气和水源来得珍贵。可是他对我就不一样了。我曾亲眼见过他，亲身感受过他的善心，这都是没法抹去的真实的往事。若是没有他，我的身世恐怕就加不进一支动听的歌或者是一首有趣的诗了。他对我这一生都存在影响。”“一生？该有多漫长呀！你真打算用尽一生去寻找他，为他去赔付这一生吗？”“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问题，那就大可不必！我对报恩的态度是理性的，就比如我不会为了施恩而去损害别人的利益，当然他也不会要求我这么做。我在十七岁时立下这个誓言，我原打算用十年的时间去实现我的誓言。现在我二十七岁，只可惜我的誓言还没有得到兑现。”“这么说你到今年就不必为这个誓言负累了？”“是的，就在今年的二月十四日，不过是相差几天的工夫了。淅皙小姐，既然你提到‘合适的伴侣’，我不妨向你说明——我已经有一位可爱的合适伴侣供我挑选了。她和我同在一所福利院里长大，我们的感情异常深厚。她愿意等我到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如果我还没找到我的恩人，我们就成为男女朋友。”这后面几句话似乎让淅皙大为震惊，她勉强做出一个笑脸表示她已经听见了腾所说的话。至此之后，淅皙就不再有兴致说话了。从走完思源湖堤剩下的一段路开始，到他们回到淅皙的家，即使腾与她交谈，她也是心不在焉地回应一声。

十七 一曲终了，腾就告别了淅皙，离开了此地。他没有再进屋逗留是为了赶上今晚应天机场最后一趟飞北方的航班。腾临别的时候未跟淅皙多说话，既没有告诉淅皙他接下来要去飞国际航班，也没有说到何时再回来拜访淅皙，只向她鞠了个躬道别。那三天的陪伴是他的诺言，他像对待执行航班任务一样严肃地对待了它。现在诺言已完美地实现，工作已漂亮地完成，腾自然就随心所欲地得到放松一下了。淅皙泪眼朦胧地望着腾消失在夜幕中，很难将目光收回。她想把腾喊住，说是愿意和他走到河边的停车点；倘若腾愿意，就干脆去应天机场。也不知是淅皙终究喊不出声，还是距离消散了淅皙的声音，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只知道那个时候腾依旧没有打住脚步。三天很快过去了，淅皙遗憾的是还有一辈子的话要和腾说，还有一辈子的事要和腾一起做。乐曲的终结部分指明，腾还要驾驶着飞机继续巡航。可是不管他飞往哪个方位，在哪个地区过夜，北方的家才是他的终点站，他口中的姑娘才是他幸福的港湾。淅皙的家只不过成了他航线的中转地。在乐曲的袅袅余音中，淅皙伸手想要挽留住腾，就像一个小孩要挽留即将离去的最亲的人，不想却扑了个空，她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腾驾驶飞机的速度。淅皙这才意识到腾已离去，而且照这个时间点来看他的车子都差不多开到市中心了。她叹了一口气，对自己感慨道：“时间也不能改变我对他的爱，时间也不能淡去我爱他的痛苦。我的爱本不属于时间。”可是第二天，淅皙想到她不该为此而烦恼。她若是想念腾，就给腾发一条信息或拨通他的电话；她若是想见腾，万水千山都可以翻越去找他。只要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她就不必感到烦心了。因此一早，淅皙便来到梅林里散步，她想找到那些欢乐过后的记忆赠给她的勇气。“我说淅皙小姐，”守林人站在门口，叫住了淅皙。“天气真冷，我可从来都没有见过你这么早就来这里。在冬天的早晨，还是躲在家里比较舒适。”“是的，先生，您说对了。”淅皙停住了脚步回答道。“请恕我多问一句，前天和你一起在梅林里溜达的那名男子是你的男朋友吗？”守林人问道。淅皙为难地不知道怎样回答。不过守林人似乎就肯定了腾是淅皙的男朋友，不等淅皙开口说是或者不是，继续说道：“他长得真俊俏。我可从来都没有见过长得这么俊俏的男子，除非在电影院的大屏幕上看到。你爸爸若是看了也会欢喜的。”淅皙的眼睛顿时红了起来，泪珠挂在了眼睫毛上。也不知是她想起了去世的爸爸，还是想到了离开的腾。“哦，对不起，”守林人见了，连忙道歉道，“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不过我是真替你感到高兴啊。我本来担心你一位单身小姐以后怎么办，现在总算有人来照顾你了。”“没关系的，先生，您也是一片好意。——但是那位先生不是我的男朋友，他已经有了——有了他的对象。”“真不明白那他为什么会来招惹你？”守林人换了一种不屑的口气说道，“我还听说你们在一起好几天了。像你这样一位年纪轻轻的小姐，最容易上了伪君子的当。赶快远离他吧，淅皙小姐，把他那英俊而不祥的外表从你的心头彻底赶出去。我也有一位和你年纪相仿的女儿，我可不希望她会遭受到什么伤害。”淅皙本来想帮着腾辩解他不是个令人讨厌的伪君子，更不是个拥有不祥外表的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好人。他有着心酸的童年，却把世间的事想得格外乐观；他有着两情相悦的爱人，却为了报恩要舍弃自己的幸福。就拿他陪伴自己的事来说，他也是个好人。但淅皙毕竟不能说那么多，谁能保证外人一定相信这个故事呢？于是，淅皙不可能再在梅林里寻找她逐渐流失的勇气。她也不可能转移去思源湖边寻找类似的勇气，因为也许在思源湖畔已经有熟悉的人等在那里，问着相同的问题，分析着相同的状况。她赶紧逃离了这个地方，回到了家。最后只对守林人说了句：“我知道了，先生，再见，先生。”不管淅皙在心里头如何为腾辩白，为腾辩白了多少次（她也是这么做了），不可否认守林人的话是对的。在她心平气和的时候想起像他快到爸爸的年纪了，说出来的话总归是经验之谈；即便他狭隘的生活给不了他多少经验，总归是为了子女们好。否则也不会多管闲事，惹来对方憎恶。可是淅皙当时只觉得放弃腾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她根本就办不到。因此她想也不想这一件事，也不许别人提起，把守林人的话当作耳边风。现在最令淅皙痛心的就是想到那位未曾谋面的女子。腾不曾说她长得多么秀丽貌美，也不曾说她流露出的仪态多么高贵，表现出的举止多么端庄，却得到了腾满心的喜欢。难道这不是在时间上的优势吗？就因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就得到了腾那忠贞热烈的爱。淅皙要证明她的爱不是时间原因。接着淅皙又想难道她因为被腾爱着，就应该受到无端的责难？也许她就是长得那么秀丽貌美，也许她就是流露出的仪态那么高贵，表现出的举止那么端庄，腾就是爱她的这些特质，也无可厚非。但是淅皙要证明她的爱不是世间为之称赞的许多优点。“只是我还有没有机会？”淅皙在临睡前心里还想着她的困惑。只要腾给她一个机会。为什么不呢？淅皙在第二天想到有个机会就摆在眼前。其实腾早提出过那个机会，甚至还鼓励淅皙去确认：淅皙的爸爸是不是就是他当年的恩人。但淅皙当时对报恩的爱情是嗤之以鼻的，她要的是真正的爱情。不过眼看腾情不自禁的对象是别人，淅皙想到了这最后也是最正当的办法：她要去寻找爸爸是腾的恩人的线索。

十八 淅皙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起爸爸的遗物来。其实除去几扎信件和几本日记本之外，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让她好找了。爸爸几乎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与他通信的朋友不多，也没有多少件重大的事情可以记录在日记本上，而都是些淅皙的成长过程。爸爸的遗物——不管价值珍贵与否，全给付之一炬了。多亏淅皙当时想着肯定要留下爸爸的一件物品作为永久的纪念，而且还留下了爸爸最珍视的物品，才让淅皙对此庆幸不已。否则假使能证明爸爸是腾的恩人的证据就在那些书信或日记里而没有保存下来，那淅皙真会后悔得要死。淅皙在偌大的书房里一封一封地阅读着信件。这些都是爸爸同他亲戚朋友之间的通信，有些年代已很久远，纸张也泛黄了。不过没找到有关那件事的蛛丝马迹。若爸爸有提及，那亲友的回信中也会有写下对此的看法，哪怕只是提一下。看来在这一点上淅皙是没必要去信问一下了。接着淅皙去翻阅日记本。因为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所以淅皙从几本日记本里头找出大概记载年限的本子。有两篇日记立即引起了淅皙的注意。这两篇日记记录的时间还刚好是二十年前，字迹还可以清楚地辨认。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日这是我第一次去北方出差的经历。那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天空还没有飘起雪片，不过眼看就要下一场大雪了。我在一家宾馆里待着没事可干，打算早点出门。我拐个弯就来到了那一条主街道上，赶着去公司的一个新客户那儿谈生意呢。即便是主街道，行人也很少走动。在走动的都是些为生活所迫的人。物质上稍微过得去的，宁愿待在自家客厅里，让暖气吹得连眼珠都有了温度。当然，也有富人穿着裘皮大衣一出屋子，立马就钻进了豪华的轿车里面去。我注意到这些情景是因为我看到了处于两个极端世界的人。一个小男孩蜷缩在墙角里。我发现他头上没戴一顶帽子，任凭严寒侵袭着他的小脑袋；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藏青色的外套和一条同样破破烂烂的灰色的裤子；脚上穿的布鞋早破旧了，露出来冻得红肿的脚趾头。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身体僵硬，几乎饿死在那儿了。我不知道该指责谁来着。我指责自己怎么不会尽早发现，可我也是第一次走到这里来；我指责经过的人们麻木不仁，可也许他们有他们的苦衷；我指责政府为什么不重视，可政府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总之，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小男孩给饿死或冻死。如果是在成人的眼皮底下给饿死或冻死，那可是天下最悲惨的事情。我走到马路对面的伙食店，买了两个馒头，尽管伙食店的老板对我说他是个惯要饭的。我拿给那个小男孩两个馒头，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张嘴就猛吃了起来。在吃的过程中，他还给冻得瑟瑟发抖，我脱下外套来盖在他的身上。我想他现在吃饱了，温暖了，也应该可以去找他的父母亲戚了。我也要继续赶路。谁知他竟然起身跟着我走到了大街的尽头。虽然一路上他躲躲闪闪，但我知道他就在我身后。于是，我叫他去寻找他的父母。可是闹到最后，我得知他是个孤儿，从小就失去了亲爱的父母和欢乐的童年。我想把他就这样丢下了我也于心不忍，但是要带他回家更不是一件马上办到的事。我看看时间还早，就打听到了这座城市的福利院，不如送他到福利院去。我还跟他说等我回家安排妥当了再来接他到家里去。我觉得没什么东西可以留下来给他，就替他取了个名字叫：腾。（他早就告诉了我他没有名字，也不知道姓什么。）意思是让他努力做人，将来让自己的生活飞腾显达。我没时间耽误了，我得赶紧动身前往客户那里去，那个客户正等着我呢。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我一回到家里，就把想领养腾的事告诉了家人。事情是在当天晚上大家吃晚饭的时候说出来的。我表示多一个孩子会多一份负担，也会多一份甜蜜。要不是接下来发生了一件那么不幸的事，我想家人会同意我的意见。我第一次当上了爸爸，得到了一个女儿，然而这个女儿以后将完全归我抚养了。刚开始我的痛苦满心滋长，就是说不出来，也哭不出来。我把自己整天整夜地关在书房里，客人来看我的时候，看到我不曾打开过一本书，知道我是在舔舐疼痛难熬的伤口。我的女儿我无暇顾及，又哪儿会想到腾。然而人生的百态就是要让我们尝尽辛酸。我相信时间会慢慢地解除我的创伤，时间也就真的抚平了我的创伤。更何况我还有一个如此可爱的女儿。当我的女儿被送到我的手里时，宛如一道阳光照进了这所凄凉的宅子。我想就是海底最深处的珍珠，我也愿意找来给她。假使她有一天长大了，缠着我要礼物的话。为了我的女儿能得到我全部的爱，为了她在成长过程中不受到丝毫委屈，我放弃了腾。我太在乎我的女儿了，以至于我对腾食了言，也许对他日后的心灵会产生不好影响。我向着北方望去，心里在念叨：今后腾这孩子的前途，无论是好还是坏，我都无能为力了。我再也得不到他的消息，他也再没有我的关怀了。我就像他的父母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哭泣着找也找不到我。但愿他在福利院开始有他新的生活。他将得到期望已久的食物和衣服，受到和常人一样的教育。他热爱生活，刻苦学习，成绩并不输给任何一个出身富贵的人。可当他学而有成，获得了出类拔萃的成绩，实现了梦寐以求的理想时，不用说，他早就把一个人忘记得一干二净了。他忘了我曾施予他小小的帮助，忘了我送他去福利院，甚至一度想接他回家。 淅皙看完了爸爸的两篇日记，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她不怀疑日记的真实性，因为这是爸爸的日记，天哪，她怎么可能会怀疑起爸爸来呢。爸爸干嘛要编造故事，这在他死后才发现的故事对他是没有任何好处。淅皙心里纠结的是爸爸为什么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件事，这又不是什么难堪的事，反而是一件助人为乐的好事。害得她在腾的面前信誓旦旦保证爸爸从未去过北方，更不说帮助过腾了。要是爸爸在从前的日子里提起过，淅皙也许早就找到这些日记出示给腾看了。若是腾依据这些日记判断出爸爸一准是他的恩人，那么淅皙也就称心如意地成为腾的女朋友了。平时淅皙是不可能去翻动爸爸的隐私，她觉得爸爸的性格太低调了。“这种事一点也不好笑，不过幸亏时间上还来得及。”淅皙又是抱怨又是开心地嚷道。过了不久，淅皙又想到另外一件事上来了。她埋怨爸爸怎么不收养腾，给他一个有家可归的地方，而这一切竟然还是为了自己的缘故。她实在不理解爸爸的苦心，尽管把这一个原因讲给腾听，腾会理解爸爸。淅皙只想到倘若当初爸爸接回了腾，她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苦恋着腾了。她和腾一块儿长大，理所当然要嫁给腾，不管是出于爱情或是出于恩情。淅皙毫不在意腾的到来会分享了她的父爱，分享了她的食物以及分享了她的财产，甚至超越她成为了爸爸新的宠儿。淅皙固执地认为在所有爸爸替她着想的事上面，唯独这件事是最好的，可惜爸爸却没有做到。这里我们就不要责怪淅皙了，她还年轻，又怎能体会养育一个孩子的艰辛。不管怎么说，淅皙到最后才想起如今弥补的办法就是赶紧给腾发信息去。淅皙在信息中并未告诉腾有关他恩人的事，只提出她的思念和有事要尽快见一见他，因为缺少那件大衣的细节，她不想腾为可能又一次失望的事提前空欢喜一场。“亲爱的腾，上午好，我是淅皙。今天在这儿的天气还是那么阴冷，太阳升起之后，就因为严寒的压迫躲回到云层里去了。雾水弄得玻璃窗潮湿得厉害，仿佛大自然的女儿跟她的情人分别而不住地哭泣，留下的眼泪。”“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呢？这个时候你应该是在执行飞行的任务吧？无论如何，你都远在远方之外。虽然我只去过应天机场，但你可以告诉我你会在哪一个机场吗？在我的意识里可能我不知道那个机场，但我的思念会长上翅膀，根据你提供的航行路线，触及到你那个地方。”“还有多长时间，你会来拜访我？我每天想的就是这一个唯一的念头。你临走时并没有说明，难道我就不渴望你会重新出现在我的花园门口了？为了继续和你在一起，我认为，就算不是为了爱情又有何不可？我们生来就不可能只为爱情而活着，只为爱情而活的人已是为数不多的人了。”“你有想起我来吗？对你来说，从我们相识到现在仅仅是两个星期的记忆，时间根本不算长。可对我来说，这样的记忆比夜空要更深邃。我怀着对你无限的感情中，每一颗星辰的出现都是我想你一回的见证。”“不论怎样，我都需要见你一面。哪怕把以前见面的理由全部加起来，哪怕把以前见面的心意全部加起来，也不及这一次重要。让你来见我或者我去见你都可以，但是请务必安排在两天之内。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急着要告诉你，等你知道了就会很明白它的重要性，就会体谅我的焦急。回答我吧，你会赶快来见我的，千万不要拒绝我。”

学的还不错，就是错别字比较多。

还行

我觉得有些忧伤

结构比较严谨，文字也通畅。

待细细品读，不错

躲在一边欣赏吧！

好看

写的真好。

很好

好美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