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大学思苑文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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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翠花

皇甫翠花

LV6 2016-10-28

【玉兰未眠】

作者:皇甫翠花

连载最近更新: 上个月写完的这篇故事,如今读来已经觉得恍如隔世,故事里的人不会再变老了,可写故事的人仍在蹉跎岁月。与世界交手多年,也希望我自己,光彩依旧,兴致不减。

作品简介:生于北方的我一直想写一部“北方有佳人”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展眉——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两代人的恩怨纠缠,三十年的辗转奔波,与世界交手至今,她是否仍眉目依旧,兴致不减?她又是否留住了身体里,仓皇途径,呼啸而过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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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皇甫翠花

    皇甫翠花

    楼主 LV6 2016-10-28
    玉兰未眠 楔子
    二十五岁之后,时间对于陆展眉像是没了什么重量,因为太过宁静平和。流淌如河的光阴挟带着落花匆匆而过,转眼是暮春初夏。展眉近日将攒了很久的假一并休了,有近半个月时间。于是和丈夫一同回了一趟北方的故乡。
    母亲沈玉如寡居了数年,不大的三居室显得太过空荡。公寓是那种仿欧的建筑,已经有了些年头。这天下午,展眉在阳台吊椅里看着书睡着了,醒来时日已西斜。母亲不在家,丈夫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母亲养的猫懒懒憩于脚边。想来两人一同出去采买食物了。展眉想,母亲一直偏爱他多些。自嘲般笑笑,裹紧身上的丝巾站了起来。想起母亲昨晚在书房待了很久,不知在看些什么。走进书房,桌上散放着几张新作的山水画,窗子开了一半,风进来,将薄纸吹落一张。展眉俯身捡起来,纸上只有一行小字,
    “梦中未必丹青见,人间久别不成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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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甫翠花

    楼主 LV6 2016-10-28
    第一节
    云城是一座北方小城。可惜名不副实,因为在云城很难看到云。这个有着五十万人的小城市,养活着它的是城北那座不分昼夜吐着黑烟的钢铁工厂。陆建文便是这座工厂里穿着蓝色工作服,穿梭在巨大的机械怪物之间的一个普通工人。
    下午五点半下了班,他和以往每一天一样蹬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往家走。今天的天气出奇地好,半边天幕尽是烂漫晚霞。陆建文一直是个没什么心思的人,这时候他眯着眼眺望着一片绯红,突然很想有点什么心思。他说不出来什么。因为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生长了三十七年的小城,可以在无人注意的黄昏美丽得如此荡气回肠。他骑车拐进了自家所在的小街,夕阳一半隐入街边人家的院墙里,一半担在墙头。
    他进了家门,把自行车没好气地往墙角一靠,摔门进了北方。院子里支着小桌子写作业的陆展眉受惊般抬起头,不知道父亲今天又为什么心情不好。在一旁的奶奶低垂着眼挑着米里的黑虫,像自言自语般说了声:“别管他。”展眉乖巧地低下头继续计算着书本上的二元方程,本来齐眉的刘海长了,有些遮住了眼。她心里嘟囔,周末要让妈妈带我去剪一剪。
    在黄昏时候看书总是如此,天色渐渐暗下去却不曾发觉。展眉停下来休息时才发觉夜色已经侵占了四面八方,再低下头,书本上的字已看不清楚了。她朝屋内做饭的奶奶喊:“奶奶,把灯拉开。”
    “啪”的一声,小院里又盈满光亮。墙角种着几株黄色的夜来香,在初临的夜色中寂寂地,张扬地散着香气。这时候妈妈下班回家了,展眉开心地迎过去扑到妈妈身上。三十五岁的沈玉如依旧保持着瘦削窈窕的身姿——她是那种无论到什么年纪都不会发胖的女人。她摸摸展眉的头笑道:“写完作业了么?洗洗手咱们吃饭。”
    十岁的叶展眉此时自然不会知道,这是她人生初期最幸福的日子。她抬头看看天幕,这时的云城还不算太脏——“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燥热一点点褪却了,于是空气里氤氲的花香更浓郁。
    晚饭过后,父亲低沉着脸对妈妈说,你过来。她顺从地随他进了卧室。
    门重重地被关上了。
    展眉看到屋檐下趴着几只肥大的壁虎,它们一动不动地盯着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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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甫翠花

    楼主 LV6 2016-10-28
    玉兰未眠 第二节
    在沈玉如还是桃李年华时,也不曾对生活有过太多希冀。她的父亲是个赌徒,在她刚出生不久,便因为欠下太多赌债,丢下妻小逃走了,从此没了音信。玉如有一个哥哥,大她五岁,叫沈玉安;母亲是个贫穷的乡村医生,带着两个孩子艰难谋生。沈玉安是个头脑机灵的高大的小伙子,十七岁那年便随远房表叔去北京讨生计。
    这时候玉如十五岁。因为常年的穷困,她十分瘦弱,脸色也总是苍白,但却生了一双灵动的眼,总是于刻意收敛时反而显出生动,颇有些顾盼生姿的意味。母亲共事的老师总是会带着几分怜爱地说:“小玉如是个美人坯子,长大一定是个拔尖的漂亮姑娘。”
    玉如总是分不清,她们是真心夸赞,还是仅仅在对一个生活贫瘠的少女的同情。十五岁的玉如不懂自己的美,直到多年后,哪怕她已经美了大半辈子,仍旧是懵懵懂懂。
    又长了几岁,玉如不负众望地出落得窈窕美丽。高考落榜后,她来到一家纺织厂上班。她一年四季只有那几件衣服,夏天只有一件五分袖的汗衫,一条蓝色麻布的连衣裙,都已经洗的发白。脚上向来是一双胶鞋。对贫穷人家的姑娘而言,美丽是件多余的东西。同样,爱情也是。
    二十三岁那年,经人介绍,玉如嫁给了一个县城的同岁男人,叫陆建文。陆建文生在一个书香世家,但他本人却未能考上大学,而是早早进了钢厂做了个工人。沈玉如心里对一切其实无知无感,她一直是个没什么心思的人。起码她知道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令人无望的村庄,嫁到县城里。然后拥有一个家,不管那个男人怎么样——起码这是个完整的家。这让她在待嫁的日子里感到隐隐的欣悦。
    只可惜,陆建文并非良配。他生性急躁易怒,又懦弱无能。平日里酗酒,赌博,醉后就是没来由地发酒疯。玉如是温软性格,且娘家无人撑腰,只得处处忍让,如此倒也算相安无事。陆建文的父亲替玉如在县城中学找了一份教副科的工作,又过了两年,玉如生下一个女儿。
    为女儿摆满月酒时,学校来了不少老师祝贺。与玉如一向交好的老师葛心菊带了丈夫和四岁的小儿子陈朗一同来。玉如逗他:“我们正给小妹妹起名字呢,你是哥哥,不如你来起一个。”
    小陈朗有着一双漆黑的大眼。他歪头看着玉如怀里的小妹妹,她正在沉睡着,却紧皱着眉头。陈朗抬头奶声奶气地说:“叫‘展眉’。”
    “为什么叫展眉呀?”
    他一本正经地说:“希望妹妹可以永远舒展眉头,开开心心。”
    身旁一直未说话的心菊的丈夫开口道:“我们陈朗歪打正着,是个好名字。元稹有诗云,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陈朗呀,这名字取得好。”
    心菊忙说:“唉,黛山你看你,又卖弄开了。玉如你别笑话,我这个先生,就爱说些文绉绉的话,他自己也不见得懂…”
    玉如抬眼看向陈黛山,他也恰好含笑看向她。心菊的丈夫,玉如不是没有耳闻。陈黛山是个生意人,年轻时是小城里出了名的风流公子。即使到如今,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也不算少。他相貌俊郎,年少时一身落拓不羁,不管走到哪里总是惹得一出出风流债。后来他惹了祸,在街头殴斗里捅伤了人。无权无势,关了两年放出来,当初那些莺莺燕燕都对他避之不及,只有葛心菊,一心嫁给他。自此陈黛山收心敛性,做起了图书生意,与葛心菊生下一子,日子慢慢变得太平。
    此时的陈黛山将要而立之年,浪子气质几乎已经不再。取而代之是一身书卷之气,自有一番清逸气度。
    玉如盯着他看了几秒,低头展颜一笑:“的确是好名字。陈朗可真棒。”
    陈黛山脸上浮现出了不易察觉的落寞,只是没来由地问了句:“玉如,听心菊说你喜欢看书,刚巧我店里新进了一批古卷,你有时间一定去看看。”
    玉如抿嘴一笑,应道:“好。”

    当天夜里,沈玉如一个人在院子里洗衣服。月光如水般倾泻,洒在她的肩头。一向心思澄澈的玉如突然感觉到心里有了一丝说不清的痛楚。可这痛楚里,又分明有着甜蜜。她手里的动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鼻头一酸,两行泪就畅快地流了下来。

    玉如给女儿起了名字,陆展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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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甫翠花

    楼主 LV6 2016-10-29
    玉兰未眠 第三章
    女儿刚满一百天时,玉如的母亲便得了急病过世了。她一人回乡下打点了母亲下葬。因为是夏天,没法停放遗体,等沈玉安从广东回来,已经错过了母亲的葬礼。家中早已破落,亲戚好友更是寥寥,因此早就散去了。沈玉安进门,看到玉如坐在床沿,轻轻哄着怀中婴孩。玉如听到推门声,抬头看到几年未能见面的哥哥,又悲又喜,凄然喊了一声:“安哥…”旋即落下泪来。玉安也神色怆然地握住妹子的手,一时哽咽。许久也只能说出一句:“你现在日子过得可好?”
    玉如苦笑:“就是那个样子。”
    玉安也听过自己那个妹夫的种种,只得叹气,安慰道:“他年纪还轻,过几年自然就好了——这是展眉?让我抱抱。”
    展眉十分配合,在舅舅怀里安静地啃着自己的拳头。她从小就是个不爱哭闹的孩子,偶尔爸爸妈妈吵得厉害,她也只是在摇篮里转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沈玉安望着怀里的小人儿,不知为何,觉得这个婴孩的眼神太过通透,无端地感到几分对凄切宿命的暗示。他在心里赶快骂自己,想驱散这不好的感觉。
    住了两日,玉安又匆匆回了广东。玉如坐车回了县城。走到县城街头,心里面说不出的悲苦滋味。她心里知道,她原来那个家——就算穷吧,就算破败不堪——可起码容她避风雨的地方,已经永远不在了。在这里的家,这几间屋子里,她永远是个外人。
    鬼使神差地,她走到一家店门口停下了。抬头看看,上书“远山书屋”几个字。是陈黛山的书店。店门口有数株玉兰花。玉如痴痴地看着,许久才回过神。一下子涨红了脸,急忙想离开,转身却正看见了身后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陈黛山。
    陈黛山轻轻笑了笑:“玉如啊。进来坐呀。”然后引玉如进了店内。正值午后,街上行人寥寥,店内更是安静。玉如把展眉放在小沙发上,两人相对而立,一时无话。陈黛山艰难地开口:“你母亲…我听说了。”展眉胡乱地点点头,两人又说不出话来,陈开口问:“你是特意来找我的么?”立刻又发现失言,“玉如,我是说…”
    玉如突然把自己整个人扔到陈黛山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陈黛山立即搂紧了她。多好的一个女人——陈黛山从第一次见她就一直这么想着。和这地方别的女人都不一样,她是一个安安静静,从头到尾仿佛散发着香气的女人,就像他养在楼下的玉兰花一样。沈玉如的皮肤很细,一双手柔若无骨。陈黛山把头埋在她的脖颈间,恍惚觉得怀里这个女人,自己已和她相识了几百年。因此从第一次四目相对,就已知无法无动于衷。
    那一晚下了很大的雨。玉兰花多半凋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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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甫翠花

    楼主 LV6 2016-10-29
    玉兰未眠 第五章
    婆婆最终拖玉如去打掉了腹中不合伦理的孩子,手术中失血过多,险些丢了命。最终是救了回来,像一把枯草一样被搁在医院的床上。葛心菊来看她,两人对坐许久,只是无言。
    玉如虚弱地笑笑:“心菊姐,我对不住你。”
    心菊摇头:“这些话不必对我说了。玉如妹子,其实你们的事我早就知道,黛山与我同床异梦,我也不过是为了孩子粉饰太平。妹子,以往的事,我不再难为你,但以后…你也知道,过几天我就要调到省城做主校的副校长,黛山的生意也将要转到那里。以后…你这里的事他并不知情,我想你也应该知道怎么做。”
    玉如点点头,嫣然一笑:“我知道。你放心。”
    心菊心里叹息。这女人真是从骨子里透出的媚,即使现在,苍白得像张纸,依旧是美得让人心惊。那一下子,她忘了对眼前女人的咬牙切齿的仇恨和愤慨,竟对自己的丈夫生出理解和同情来。她自然知道,自己是个多么无趣的,干燥的女人。可她不愿表现出这份自惭形秽,于是拢拢发角,站起身,稍微扬起了下巴:“你好好养着,我改天再来看你。”然后转身走出了门。
    玉如盯着门口许久,终于黯然收回了目光。她起身到桌前,铺开纸,写到:
    “吾兄黛山亲启:
    展信佳。月余未见,不知一切可好?你去苏州这些日子,家乡已落了两三次大雪。此时正是天色将晚,阴阴沉沉,不由得想起那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你寄来的几本书我已经读完,那本《局外人》,尤其喜欢。
    你将江南风光形容得那样好,青砖黛瓦,白莲石桥,使我不禁想与你同往。可命运要我隐忍,我隐忍这十载,也无法挣脱。你曾说带我远走,可我又该如何自处?展眉尚幼,阿朗亦然,我不肯为了你我二人的执念而断送两个小儿女的一生。黛山,原谅我怯懦。
    为了十年前的惊鸿一瞥,付上了我一生情动。这十年来温存照料,是你给予我的礼物,然余生风雨,我不能再与你分担。
    ……心菊姐说你们将举家搬到省城,我听了甚是欣喜。你素负才华,自当有你的天地。过往种种,愿你忘怀。人生如戏,你是那书生,我却并非那曲中的小姐,因而无法与你共同上演一折游园惊梦——我无法承担道德与世情加诸我的重担,只得躲开。
    愿你不要怨我。愿你前途坦荡,一生欢欣。信不必回。
    一切顺安。
    玉如亲笔
    1999年1月27日”
    玉如放下笔,将信拿起来细细端详,仿佛透过这几行字,看到了千里外的江南小城。她进来又瘦了些,腕上的镯子滑落到了肘。痴念许久,忽然苦笑了一下。她将信撕了粉碎,丢进了纸篓,然后又重新铺纸写下:
    “黛山兄:今日心菊姐来看我,我们相谈甚欢,听说你们将举家搬到省城,特此祝贺。你我以后不必再见,子女皆已谙人事,自当收心敛性,本分生活。此信不必回。一切顺安。
    玉如
    1999年1月27日”
    1999年开春,陈黛山一家迁至省城。自此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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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甫翠花

    楼主 LV6 2016-11-02
    玉兰未眠 第六章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展眉都在为自己在那个大雪的日子里,对母亲说过的话后悔。她心里其实从未恨过母亲,相反,她一直暗自憎恨父亲。她知道,父亲是个冷漠到不可思议的人,他怯懦,短视,粗鲁。她知道母亲这些年来,一直够苦的了。可当时的她,只是拼尽全力在维持一个平静幸福的假象。她害怕。她怕她没了父亲,成为一个“父母离异”的孩子。她害怕别人同情,悲悯,同时又异样的目光。
    所以她只能把这些害怕,用咬牙切齿的一句话表达给自己最亲近的母亲,她对母亲说,我恨你。
    即使到了十几年后,她仍总是于噩梦里惊醒。梦中有哭泣着的母亲,父亲提着一把刀要杀了她。惊醒后的她浑身湿透,无力反抗。

    自1999年那场风波之后,父亲的性情变得更加暴戾。有一天母亲尚未下班,展眉趴在卧房的窗前桌边看书,父亲回来了。小黄猫欢快地跑出去,娇俏地叫着去迎他,没想到被陆建文暴躁地飞起一脚踢开。它被踢到一旁,撞在墙上,摔落在地,挣扎着想站起来。展眉惊叫一声飞奔出去,却拦不住陆建文又补了一脚。小猫一声惨叫,断了气。
    展眉蹲在它身边,抬起混着仇恨和惊恐的泪眼看向陆建文。陆建文看到女儿仇恨的目光愣了一下,然后还是满不在乎地走进来屋子。
    那晚展眉躲在卧房里不肯出来,任玉如怎么哄她也只是不说话。陆建文在客厅里嚷:“一个破畜生,死了就死了,看她那个样子,没个小姐命还净摆小姐脾气,都他妈是你惯的,管她干什么…”
    展眉正想起身开灯,突然有一个活物掉落在她肩头,展眉惊叫一声,用力想甩开,那个冰凉滑腻的东西却紧紧吱在她身上,沿着身体往下爬动。玉如闻声冲进来打开灯,这才看到一只深黄中泛着幽绿的干瘦的壁虎飞快地溜走,消失在了墙角。
    “没事了啊展眉,别怕…”
    玉如当晚留下陪展眉睡觉,展眉却再也难以入睡。她心里莫名地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要离开。离开这个家,离开云城,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只要摆脱这个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离开这个给了她庇护又让她日夜惶恐不安,战战兢兢的家。离开恨她的父亲,爱她的母亲,以及用愚昧的方式疼爱她的奶奶。去哪里都好,只要走。她一个人。


    玉兰未眠 第七章
    2004年秋天,展眉去了省城念高中,正是葛心菊任校长的那所学校。过往恩怨不提,交情尚在,葛心菊坚持主张,让展眉住在自己家里。
    陈家是一栋两层小楼,虽不甚豪华,却十分精致。葛心菊给展眉安排的卧房在二楼,安静温馨,用具也都是新的。葛心菊是个温柔细致的女人,对展眉很亲切,这让展眉心里的不安和愧疚渐渐减轻。心菊笑着说:“你先休息,陈朗一会儿就回来,咱们一起吃饭。”
    展眉对陈朗不算陌生。小时候两人经常会见面,据说自己的名字还是他四岁时起的,算是很有缘。五年多不见了,听说他今年刚考上了本市大学,所以仍经常回家住。展眉十五岁,那他也应该快要二十岁了。不知他如今什么样子。
    展眉正想着,听到有人朗声说道:“爸妈我回来了,小展眉到了没?”说着便已经到了楼上。展眉见到了已长大的陈朗,他穿件衬衫,袖口挽起来,头发很短,眉眼间似乎是陈黛山年轻时的清俊明朗,而且更多几分英气。展眉莞尔一笑,喊到:“陈朗哥哥。”陈朗看到了她,微微一怔:“展眉已经这么大了?变成大美人了…”
    陈朗在之后经常会想起这一幕。他也和展眉争论过那天的天气,展眉说是个雨天,他却分明记得,是个晴好日子。 他见到十五岁的展眉,心里一惊,她和他记忆里安静寡言的小姑娘大不相同。展眉长得不像母亲,反而更像陆建文。一张素净温婉的脸,单薄眉眼底是一对如深潭的湿漉漉的瞳仁。挺拔鼻子下一抹秀丽的人中,紧贴着线际清晰的圆唇。若按如今流行的审美,展眉的五官不算出众。但组合起来反而是别样动人。陈朗也觉得,展眉是笼统的美,如同仕女图上的宫女,如同隔着薄纱的古装女子,举手投足间,自有她的好。
    自此两人兄妹相称,格外亲昵。陈黛山自然满意,但葛心菊却隐有不安。几年前那件事,陈朗不知道——也断然不能让他知道。而陈黛山——不知玉如用了什么办法,总之两人确实断了来往。她虽也知道丈夫心中始终未能真正对那个女人忘怀,但至少表面上相安无事。她也不是真的大度——没有哪个女人是真的大度的。但有些话,她愿意不提,这也是不得不如此,起码在她的牺牲下,这个家一直是幸福美满的。
    因此看到展眉和家人越发亲密,她越来越后悔自己当初大度和热心让展眉住进来。这个姑娘较之她母亲,更多了几分慧黠灵动,相貌也生得好,十六岁不到,便已经难掩风流袅娜。心菊自己经常胡乱地想,万一丈夫在展眉身上看到了旧情人的影子,将压抑数年的思恋移到她身上,又或者自己的儿子和父亲审美相近,与展眉日久生了情愫——她不愿意去想任何一个画面。她努力表现得宽仁平静,心里却始终起着波澜。

    玉兰未眠 第八章
    这样平静无澜地过了一年。有一天展眉和同桌楚小艺一起回家,在等公交时忽然在对面路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小艺眼尖,立刻扯展眉的胳膊:“小眉,你看——那不是你陈朗哥哥吗?他旁边这是他女朋友?”
    展眉心里咯噔一下:“我也不知道,没听他提过啊。”
    小艺难掩八卦和遗憾的语气:“诶,我还一直觉得你应该和他在一起呢!没想到…”
    展眉装作不在意笑着打她:“你瞎说什么呢!是不是你自己看上他了?要不我去告诉他你很伤心…”
    小艺笑到:“你就口是心非吧!那好,你去告诉他呀,谁不喜欢这么好看的男孩子?我以后找男朋友还就要找陈朗这样的…”
    展眉到了家门口,和小艺挥手告了别,才卸下笑容,顿时觉得心灰意冷,满心倦意。她进了家门,只有陈朗在客厅,他笑着打招呼:“展眉你下课了?快来…”展眉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上楼回了卧室。
    陈朗看她不对劲追上来,坐在她床边关切地问:“怎么了你?不舒服?什么事不开心?还是…”然后促狭地笑笑,展眉斜了他一眼:“没有。”
    陈朗不依不饶:“到底怎么了?唉,你别不理我啊。”
    展眉没好气地说:“你不是有女朋友了么?你怎么不去陪她了啊?”
    陈朗这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生气,笑着解释:“你是因为这个?好好好,没告诉你是我不对,现在跟你交代成不成?”展眉依旧是一脸愠色:“谁想听了。”
    陈朗愣了下,笑着问:“展眉,你不会…你不会是喜欢我?”
    展眉突然起身用抱枕砸陈朗:“我不配喜欢你好了吧?我就是寄居在你们家的,我不配喜欢你,想都不配想好了吧…”陈朗被她突然爆发的情绪吓了一跳,他攥紧她的胳膊让她别激动:“展眉我…”
    他一下子觉得无来由的心烦意乱。这个所谓女朋友,不过是偶尔认识,见了几面就随便在一起了。他一直不是个对感情认真的人,身边向来不缺莺莺燕燕,本来就觉得无趣,被展眉这么一闹,更是意兴阑珊。他索性一把将展眉压在床头,按着她肩膀说:“你听我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什么看不起你,你干嘛说自己配不上?你心里也知道根本不可能是这样,为什么非说这种话跟我赌气?”
    靠近了她,陈朗闻到她身上似有若无的香味儿。展眉安静了下来不再吵闹,陈朗这才感到了自己动作太过暧昧,忙放开她:“我用力大了。压疼了吧。”
    展眉尴尬地坐直身子,拢拢方才乱了的头发,然后不好意思地开口:“陈朗,我…”然后一把扯过被子蒙住脸:“哎呀,没事…”
    陈朗见她不生气了也笑,拉开被子帮她理理头发:“好了啊。本来我也不大喜欢她,你要是不乐意,我就不和她在一起了。”展眉忙说:“别,别…怎么弄得我像个坏人似的?”
    陈朗哂笑:“你本来就是坏人。”
    展眉撇撇嘴不理会,问:“叔叔阿姨呢?怎么还不回来?”
    “哦,忘了跟你说了,爸妈学校组织出去旅游,他俩临时决定去了,应该已经到青岛了吧,三四天才回来。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随便做点儿吧,反正就咱们俩人。”
    陈朗走下楼进了厨房。他爱好广,什么也会一点,但都不精通,反倒是做菜,他自问是有发言权的。陈朗在学校本就招人注目,这个做菜的爱好看似可有可无,却更为他加分不少。许多姑娘芳心暗许,在心里偷偷勾勒和他“一屋两人三餐四季”的画面。陈朗也不避讳,和他暧昧过得姑娘不少,关系亲密的也很多,可他却一直没有正式的女友——好姑娘确实遇到不少,他却不曾对哪个真的上过心。
    陈朗在厨房忙活,展眉洗了一盘草莓,端着进来。陈朗只专注着手下的活儿,和她说:“这儿热,你先出去,一会儿就好…”
    展眉把一颗还挂着晶莹水珠的草莓递到陈朗嘴边:“给你尝尝,甜不甜?”
    陈朗尝了一颗:“嗯,挺甜的。”
    展眉倚在门口不走,边吃草莓边和陈朗说话:“陈朗,以后谁嫁给你肯定幸福。”
    陈朗笑道:“你现在不就一直享受这待遇么,感觉怎么样?”
    展眉嗔怪:“瞎说什么,不跟你说了。”然后转身回了客厅。
    陈朗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出了神。展眉来这儿住已经近两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也不再兄妹相称,而且直接互称名字。陆—展—眉,这抑扬顿挫的三个字,还是十几年前,二人初见时他给她起的。爸爸说这个词出自一句诗——元稹写给亡妻的——生前从来不曾让你展颜欢笑,那就让我在余生都悼念你。看起来深情,可陈朗不喜欢这句诗。若是心里有她,怎么不在她活着的时候就让她幸福?他起的这个名字,就是希望这个姑娘,平生尽展眉。
    不知道为什么,和展眉在一起时,他心里总是生出莫名的“天长地久”的安宁和幸福感。这种心思,他不知道该躲,还是该直视。有些事太未知,也太遥远,他不愿意想。对展眉,倒真是…近情情更怯。

    玉兰未眠 第九章
    入夏已经有半个多月,这日傍晚开始突然下起了雨。前几天陈黛山去了外地进货还没有回来,葛心菊也去了北京开会。大约九点多,陈朗在屋里敲论文,眼前突然漆黑,停电了。担心展眉害怕,它想去房间看看她,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展眉焦急地喊了声:“陈朗…”忙跑过去推开门,正赶上窗外一声惊雷,梧桐树的影子如鬼魅般一晃。展眉扑进他怀里,受了惊吓微微战栗。
    陈朗摸摸她的头,柔声说:“没事儿啊,就是停电了,别害怕。”
    展眉难为情地从他怀里出来,小声说:“我怕黑。”
    “没事儿,我这不是赶紧过来陪你了么。”
    展眉屋里是一张单人床,一人睡很宽敞,两人躺下便显得小了些。两人并肩躺在床上,陈朗可以闻到展眉身上刚刚沐浴后的清香。这缕似有若无的香气,成了陈朗一生的牵念。多年后的陈朗在意大利,他身边熟睡着刚刚激情欢爱后的白人姑娘。她有着饱满性感的身体,长长的卷发,深邃撩人的大眼。可陈朗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只是因为她笑起来时有着和展眉一模一样地神情。陈朗转过身去吻她,她身上有着精致的香水味儿。昂贵,但也疏离。陈朗突然想起来数年前的这一晚,他和展眉躺在同一张小床上,听着窗外雨声。展眉身上的香味儿萦绕着他,是花香,是沐浴液的余香,是少年时代的意乱情迷。
    可此时的陈朗,却仍是对未来无所畏惧。少年不惧岁月长,他以为自己和展眉还有很久的日子在一起。
    陈朗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展眉,你喜欢什么花?”
    安静了很久,展眉开口说:“玉兰。”
    “真巧,我爸也喜欢玉兰。以前的家里,院边都种了不少。搬来以后,他想再种几株,可惜不知道是不是气候问题,一直也养不活。”
    展眉咬咬唇,没有说出来她刚刚的沉默中想说的话——我知道,我自然知道你爸喜欢玉兰花。我还知道,你旧时居所旁的玉兰花,见证了一场不合世俗的绮梦,促成过一段凄苦狼狈的畸恋。
    她只是开口说:“陈朗,你们家真好。不像我爸妈,总是吵架。”
    陈朗的声音在夜里低沉安静:“嗯。我爸妈感情一直很好,我也很幸福。”
    展眉先是失落,又立即感到欣然。还好啊,起码有一个家庭是幸福的。不管陈叔叔心里是怎样,他是不是还记着妈妈,他有没有被一场场思念和噩梦折磨——起码,你是幸福的。
    展眉往陈朗怀里缩了缩,小心翼翼地问:“陈朗,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对?”
    陈朗叹口气,用手抚着她的长发:“我也不知道。展眉,第一次见你,我四岁。你很小一个人,在摇篮里睡着,还皱着眉头。沈阿姨让我给你起名,我说,希望小妹妹可以永远舒展眉头过日子。不管怎么样…我希望能让你幸福。”
    窗外骤雨渐渐转为疏雨滴梧桐的低婉沉吟。展眉缩在陈朗怀里渐渐睡着了。睡着前,她想起了妈妈。她理解了十几年前,让妈妈一头栽进去的东西是什么。因为如今的她,也懵懵懂懂地明白了这种甜蜜的伤悲。她不知道这是幸,或是劫。仿佛站在入云的山巅,脚下是洁白柔软的云,她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她想被这片白云托起来,沉睡在柔软中,即使她也知道迎接她的是粉身碎骨。
    今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玉兰是否依旧?


    玉兰未眠 第十章
    “后来呢?”莫子晗托着腮认认真真地听展眉讲着故事。
    听故事的人往往都爱追问这一句:“那后来呢?”即使知道大多数故事往往不能在花好月圆时收尾,即使明知后来可能是曲终人散,天各一方,却还是忍不住一再地想追问一句后续。子晗和展眉手挽手走在操场上,不知道走了多少圈。她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今天,在她一再追问下,展眉向她讲了自己和大自己四岁的“陈朗哥哥”的初恋。故事很美好,一直到高考前,还是岁月静好的爱情剧。陈朗要毕业,已经在北京找好了工作,展眉也打算报考到北京的大学去——可后来,展眉怎么又来到了这千里外的广州,和自己在H大认识,如今一起在这里散步?
    南方的十月初,依旧是湿热又沉闷的。但今天傍晚下了场雨,所以此时的校园倒凉爽了不少。展眉穿了条白吊带裙,外边加了件薄针织衫。子晗转头看着她,刚刚洗完澡,展眉不施粉黛,依旧是晶莹剔透的美。子晗是个漂亮的人,也只喜欢和同样漂亮的人交朋友——因此在H大,她和同班的展眉最是形影不离。
    “后来啊…”展眉低下头,别在耳后的头发散下来遮住了她的侧脸,“子晗,我有个秘密没有告诉过别人,连陈朗都不知道。”然后她抬头看向子晗。子晗知道她的意思是:我只告诉你,不管怎么样,希望你理解我。因此子晗忙点头:“你说吧。”
    展眉便继续说:“其实我的妈妈,和陈朗的爸爸,有过一段将近十年的婚外情。”
    子晗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这个秘密吓了一跳——“这…”
    “他们都不知道妈妈出轨的对象是谁。妈妈怀过陈叔叔的孩子,后来打掉了。她死活不肯说出孩子是谁的,可是我知道。我问她——是陈叔叔么?她没有说话。我就知道,这世上我是最明白她心意的人。”她顿了顿,“知道这个的,除了他们两个人,只有陈朗的妈妈,还有我。陈朗的妈妈知道我和陈朗在一起之后,勃然大怒——其实我也理解她。谁不是受害者?可是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所有人都得努力维持一个安宁的假象。”
    子晗不敢置信地问:“然后你就离开陈朗了?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展眉摇头:“我和陈朗分开,不算是因为这个。就算没有那些事,就算葛阿姨不拼命反对,我和陈朗也是要分开的。”
    子晗是个不知道怎么对感情认真的人。读了两年大学,她身边的男孩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因为不知道怎么认真,所以对于展眉对陈朗的感情难以理解。但她大致可以想象——从展眉讲述里可以想象出来,陈朗是个风流惯了的公子,后来碰着了展眉,想收了心举案齐眉地相恋。但是横亘在两人中的东西太多了——展眉是在父母不睦的家庭中长大的,而且本来就心思细腻,性格沉静。二十岁的陈朗,是无法真的和她长相厮守,忍她照顾她的。想起来展眉平日也很少和家人联系,假期也几乎都是留在学校打工,只有春节左右回家住几天,子晗也可以猜出她家中的情形,以及她对父母的感情。展眉是最温柔最细心的姑娘,越是这样,子晗便越对她多了几分心疼。
    操场上的人越来越少了,两人走累,坐在了一旁的台阶上。展眉抱着腿,下巴抵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夜色。两年前——其实有些事,真讲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有些话只能说一半,故事也只能讲一半——别人总会忘记的,只要她自己不会忘记就足够了。她和陈朗那阵子日日要争吵,累了便冷战,可是在陈家夫妇面前,还要自始至终保持相安无事,云淡风轻。争论的焦点,是陈朗打算出国留学。展眉觉得满心委屈——两个人早就打算好,连细节都讨论好的未来,陈朗说不要就不要了。陈朗总是说:“展眉,你还太小了,我们怎么能只打算眼前的事?”展眉也明白他一遍遍的解释:只是为了回来能有更好的机会。可她不愿意等。展眉不是个有安全感的人,对任何人都是这样,她亲眼看着妈妈等了这么多年,可她等到了什么?她等到了一间阴森森的人流室。她亲手用一张信曳结束了自己对一场爱恋最后的念想。
    她不愿意等。她宁可鼠目寸光,她宁可陈朗一无所有自己和他做布衣淡食的贫贱夫妻,她也不愿意相信一个遥遥无期的承诺。
    所以她逃了。
    2002年的秋天,她在机场送别了陈朗。连日的争吵不休让两人都筋疲力尽,因此分别时两人都格外平静,进安检口时,陈朗和她挥手说着“每天给你打电话”,表情里竟然有了几分轻松和欣喜。陈朗,你也终于烦了对不对?你庆幸自己选择了远离我,对不对?展眉一边知道自己的无理取闹,一边在心里这样质问他。目送陈朗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不见,她转个身抹了抹一脸的眼泪,从包里取出买好的去北京的车票,撕了粉碎。
    她早就瞒着大家改了志愿,没有了陈朗,一个人去北京又有什么意思?她要离开——这个在她心里酝酿了三四年的念头,终于趁机扎了根发了芽。除了沈玉如,谁也不知道她报了一个远离家乡的学校。葛心菊,陈黛山,都以为她去了北京念书。本来便对她漠不关心的陆建文,更是不曾过问——他一直咬牙切齿地咬定,这个永远对他冷眉冷眼的女儿也是沈玉如和别的男人的野种。
    在那个秋天,她踏上了离开北方的列车,独自来了这里。读了两年大学,她每天拼命打工,做了各种各样的兼职,来支付自己的生活费,还学费的贷款。沈玉如寄来的钱,她都悉数退了回去——玉如不止一次含泪对她说,你这是何必呢?展眉也满心怆然,却忍着泪坚持说,我不想花他的钱。
    子晗在一旁静静坐着,她突然想起来,大一刚来时,有天她回到宿舍,展眉的手机放在床上,却是正在通话的状态。她看到是个没有备注的奇怪的号码,已经通话了半个小时。她拿起手机放在耳边,里面是个男人的声音:“展眉,你还听着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但是我真的求你说句话,展眉?”子晗答到:“展眉不在宿舍,她出去了。”电话那头的人焦急地问:“那你告诉我,她现在是在哪儿?她现在…”这时候展眉突然回了宿舍,跑过来一把拿过手机,挂了电话,又拆开手机,把电话卡取出来,打开窗子丢了出去。子晗吓了一跳,问到:“怎么了展眉?是谁打的?”展眉攥着拆散的手机,背对着她沉默了很久,才回过头来对她笑笑:“没事。”
    突然想起这一幕,才把前因后果连在一起。想必那个奇怪位数的号码,来自大陆另一端的陈朗。那个被丢出窗口的电话卡,是他们两人最后的一点联系。
    “子晗,不要对一件东西特别在意,不然它总有一天会让你难过的。”展眉转过头看着她,“人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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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6 2016-11-02
    先放前十章…后面的会尽快都放上来~希望能有人看我的小说~啾啾 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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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6 2016-11-02
    玉兰未眠 第十一章
    再做完这一天,就辞掉这份家教工作——展眉边往42号楼走,边这样打算着——今天就跟他们说,把工资结了。
    这一户人家总是让展眉觉得说不出的不适。她教一个13岁的学生,初二,是个孤僻安静的小姑娘。这户的女主人姓林,整日睡到中午才懒懒散散地起床,然后就画好浓妆,踩着细高跟出门。男主人也像没什么正经工作,时常酗酒,有时候醉了会大声地咒骂妻子女儿——真是什么样的家庭都有——展眉这么想着。她要辞了这份工作,因为实在懒得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她上了楼,敲门。过了很半天才有人打开门——是男主人开了门。他明显又喝了酒,见到是展眉,眯起眼笑了笑:“是小陆啊,来,进来。”展眉警觉地退了半步:“杨雨不在家么?那我明天再来给她上课。”“她一会儿就回来,你先进来等——”见展眉警惕地不肯进门,男人扯着她的胳膊一把把她拉进屋子,用力带上门。展眉惊叫:“你干什么——”
    不等她喊出声,男人恶狠狠地把她按在地上,用力给了她一个耳光:“臭婊子你给我闭嘴。”展眉感到一阵眩晕,嗓子里弥漫着血腥味。身上的男人因为醉酒,力气极大,粗暴地撕扯着她的衣服,她极力的反抗犹如螳臂当车。眼泪一下子溢满了展眉的眼角,她想呼救,却完全发不出来声音。这时候突然有一只椅子,砸在了男人头上,他受此一击,浑身瘫软,展眉立即奋力推开他,看到杨雨噙着泪站在一旁,她咬着牙说:“陆老师,你快走。”
    展眉裹上被扔在一边的外套,跑出门飞快地下了楼。到了小区门口,她撞到了一辆正缓慢停下的车上,摔倒在地。她试着想站起来,但站不起身。她试着碰了碰膝盖,摸到了一手的血。
    车里的人觉得碰到了什么,下车查看,看到了车前有个姑娘跪坐在地上。她受了伤,双腿旁满是血。裙子边上像是被拉扯破了,潦草地裹着一件衣服,长长的头发也凌乱地散在身后,有几缕头发粘在脸上。她抬头看向他——一张满是惊慌无措的脸。眼睛里还含着泪。他走到她身边蹲下,问她:“小姑娘——你怎么了?”
    姑娘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说:“你救救我…我站不起来…带我回去…”他叹口气——谁让他偏偏是个热心的人。他好好停车撞上一个逃命一般的姑娘,车子的剐蹭没人赔了,他还要带姑娘去医院——不过也还好——他心里跟自己说,这么好看的小女孩,自己也不亏。他打开后车门,俯身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生怕碰疼了她,然后把她放在后座上:“你忍一会儿,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不知道她遇见了什么伤心事,一路不肯说话,只在后面低声地哭。
    一直到包扎好伤口,把她扶到走廊的座椅上休息,她的情绪才终于平复下来。把头发别在耳后边,她略带愧疚和难为情地开口对他说:“谢谢你。”
    他随和地笑笑:“没事。你刚刚到底怎么了?——我是说,撞到我的车之前。”
    她不说话,他继续问:“遇到坏人了?”
    她缓缓地点点头:“不过没事了。谢谢你。”然后抬起晶莹地面孔问他:“我叫陆展眉。我…怎么称呼你?”
    他笑着递给她一个小东西——是她包里掉出来的校徽。然后说到:“你是H大的学生?凑巧,我也在H大,我叫顾淮安。”

    玉兰未眠 第十二章
    后来顾淮安问过展眉,为什么那天她不害怕自己也是个坏人,就敢上他的车。展眉说,不是不害怕,是因为实在腿疼得站不起来,就想,算了吧,反正够惨的了,大不了再惨一点。
    顾淮安皱眉笑,这可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展眉哈哈一笑,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要他抱,然后说道:“逗你的啦,”顾淮安用胡茬蹭她的脸,她笑着躲:“因为我就觉得你看起来像个好人啊。”“可惜后来也发现自己看错人了吧?把自己也赔进来了——”“我乐意。”展眉笑起来,整张脸像是发着光。顾淮安欣赏着她,也不由得笑起来。

    当然,这都是后话。从医院回来,顾淮安把她扶到楼下,接到展眉电话的子晗赶快跑下来接她。子晗看到顾淮安,有点吃惊地说:“顾…顾老师?”顾淮安笑着点点头:“你是展眉的舍友?刚刚出了点意外,我带她去过医院了,这两天让她少下地走,休息几天应该就没事了。”子晗扶过展眉:“谢谢您啊,我扶她上去了。”展眉也对他笑笑:“谢谢你,没什么事我上去了。”然后转身要上楼,突然顾淮安喊住她:“等等,”说着拿出名片塞给她,“有事的话——别的事也行,就联系我。上边有我电话。”展眉接过来:“嗯,知道了。”然后上了楼。
    顾淮安倚在车旁,目送着她们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回过神,叹口气回到车里——今天是中秋节。他晚上还要装模作样地陪他那个所谓的妻子去看所谓的老丈人,刚刚他本来是刚买完礼品回住处,还没进小区门,就撞上了展眉。陆展眉,他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三个字,这个小姑娘的模样又浮在了他脑子里。他不由自主地微微笑起来,想了想,翻出学校的通讯录,找了找——她说她是广告设计专业大三的。“喂?是白老师么?我是艺术学院的顾淮安。是这样的,你找找,你们这一级有一个叫陆展眉的学生,能不能帮我找到她的联系方式?”
    扯下一张纸把辅导员查到的号码记下,顾淮安道了谢挂了电话。他整了整西装的领子,不管怎么样,还是得面对一些不愿意的事情。正在这时候他的电话又响了,他心猛的跳了一拍——看向手机又不免失望——接起来:“喂?”“你现在出发了么?快六点了,你六点半到我这里来接我,一起去看我爸。”“知道了,马上到。”顾淮安挂了电话,又习惯性地皱起眉头,掉头开往了林逾静的住所。

    回到宿舍,子晗扶展眉坐到床上,宿舍另外两个姑娘都围过来看她包扎得像战场上伤员的腿:“你看你,出个门怎么弄成这样了?”
    展眉倚在子晗肩膀上:“哎呀,不小心撞到车了。”她想,险些被强奸的事还是别说了,免得让她们跟着害怕。
    子晗撅起嘴:“笨得你,好好走也能撞到车——诶,对了,你之前知不知道顾淮安?”
    展眉摇头:“不知道啊,你认识他?”
    “当然啊,你忘了,我是H大的八卦台台长。”然后压低声音,“我跟你说,顾淮安可是艺术学院的男神。”
    展眉笑笑,拿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他是挺迷人的——那种大叔款。”
    对面床的小姑娘陈悦促狭地笑:“综合绘画系的系主任,快四十岁了,还未婚。那个模特比赛的亚军,你记得吧?蒋蔓——蒋蔓苦苦追求了好久呢,去年冬天还要为他自尽——零下十几度的天气,穿着婚纱往湖里跳,还好被人及时救起来了。”
    展眉对陈悦讲的这件事还有印象,当时她不知道蒋蔓苦恋的对象是谁,还和子晗讨论说那个人真是狠心,蒋蔓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就是不肯接受她?如今和顾淮安联系起来,展眉大抵能够了解了。顾淮安确实是那种有让人为他飞蛾扑火本事的男人——或许这类男人,年轻的时候不算是出众,因为他们身上最吸引人的便是那种岁月的味道。他是个美术老师——想象一下顾淮安挽起衬衫袖子在画板前认真作画的场景——展眉心里不由得一片潮湿。
    子晗盘腿坐到展眉床上,认认真真地说:“展眉,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嗯?”
    “展眉,我好像…我好像认真喜欢上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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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6 2016-11-02
    玉兰未眠 第十五章
    展眉坐在副驾驶,安静地看着窗外车水马龙。淮安转头看她,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深蓝色的长裙。头发松松挽着,几缕发丝落在脸颊旁。顾淮安打趣:“你看起来就像一棵植物。”
    “嗯?”展眉转过头。
    “像植物一样——安静。”
    展眉笑道:“是我这两天感冒,嗓子哑了,不愿意多说话——不过,你觉得我像什么植物?”
    淮安认真地想了想,说道:“玉兰吧。”
    展眉听到这个比喻,眼神略微暗淡了一下,转而又笑:“你也像一种植物。”
    “嗯?”
    “仙人掌。”
    淮安朗声笑:“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像松柏,竹子之类的。怎么像仙人掌?”
    “不告诉你——诶,到了。”
    淮安将车停下,两人下了车,是一家初中。校门口一个穿一身校服的小姑娘已经在跟她打招呼:“陆姐姐,这儿!”淮安不解,展眉拉他过去:“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姐姐的朋友,顾叔叔。”
    “顾叔叔好。”林雨羞赧一笑,“我叫林雨。”
    淮安笑着和她打招呼:“你好林雨,我也是你陆姐姐的朋友,那我们俩也算朋友了。”
    淮安向展眉投了一个询问的眼神,展眉垂下眼摸着林雨的辫子,跟他解释道:“小雨是我做家教时候教的学生,教了一年了。但是她爸爸是个酒鬼,没有正式工作,喝醉了就打她。她妈妈忍不了,自己跟人跑了。小雨也没人能帮她,就来找我了,但我也没有个地方能长期给她住,”展眉迟疑地看向他,“我在这儿认识的人也只有你了。你能不能先帮我给小雨找个地方住一阵?——别让她那个醉鬼爸爸找到她,不然又要打她了。”
    淮安蹲下来对小雨笑笑:“你先到那辆车里坐一会儿好不好?——就是那个,黑色的。我和你陆姐姐商量一下,一会儿带你去吃晚饭。”
    小雨乖巧地点点头,到了车里。淮安叹口气问展眉:“你也还是个学生,何必给自己惹些麻烦?”
    展眉为难地开口:“那天…我碰到你车那天,是我差点被林岩侵犯——林岩就是林雨她爸爸。林雨拿着凳子砸了他,我才跑出来。”
    淮安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她才十一,既然来找我了,就是实在没人可帮她了。我…唉,我知道是我多管闲事了,但是我确实想帮帮她。”
    “你想怎么帮她?”
    “我也不知道。先给她找个地方躲一阵,我帮她找找她妈妈。”
    淮安虽然心里觉得不妥,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点点头,“嗯,那我让她先住到我妈那里。”
    “房租我会拿了兼职工资就给你…”
    淮安笑她:“你跟我说这种客气话干什么?”
    展眉也笑道:“跟你客气一下,就知道你会帮我。”说罢对他眨了眨眼:“走啦,请小雨吃饭,可是你说的啊。”

    吃完饭将小雨送到顾母处,说明来意,顾母也是个古道热肠的慈祥老人,欣然答应。安排妥当,几个人坐下说话。顾母细细打量了一下展眉,点头噙笑:“真是个清秀的孩子。你是淮安的学生?”
    展眉点头:“我和顾老师是一个学校的,但也不算是他的学生。他没教过我,但我们见过几面。”
    顾母意味深长地笑笑:“我跟你倒是有眼缘。长得俊,心眼又好,是个好孩子。还没问过你,叫什么?”
    “陆展眉。左耳旁的‘陆’,舒展眉头的‘展眉’。”
    “好名字。可是你什么人给起的?”
    展眉愣了愣,嘴角微微苦笑:“是一个哥哥给起的。”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顾母抿了一口茶叹气,“给你取名的人,希望你平生尽展眉。”
    展眉不答,只是喝了口茶。屋子里灯昏暗,月色如水,倾泻至屋内。已经是深秋了,听不到了蝉鸣,只能感到清澈的秋露味道。顾淮安说:“妈,天不早了,我得送展眉回去了。我改天来看你,你和小雨有什么需要的,就给我打电话。”说罢互相道别,两人离开了顾母的小四合院。
    展眉轻声开口问:“你的手是怎么了?今天一直想问来着。”
    “没什么事,昨天划破了。”
    展眉拉过他的手,将他自己包扎得简陋的纱带拆开,皱眉说:“割得这么深?你上过药了没?”
    “没什么事,涂过一点药了。”
    展眉点点头,帮他仔细包扎好:“以后小心点。”
    “嗯。”淮安点头。两人沉默走到巷口上了车,关上车门,淮安才开口问:“给你取名字的那位‘哥哥’,对你来说不一般吧。”
    展眉仰头看着前视镜:“是我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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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6 2016-11-02
    玉兰未眠 第十六章
    “那现在呢?他,怎么样?”
    “他比我大四岁。我高考后,他就出国了,在意大利。前天给妈妈打电话,听说他在国外过得很好,十二月份就要结婚了。”展眉苦涩笑笑,“新娘是个白人姑娘。”
    “既然已经没法回头,就别再难过了。”
    “谁说我难过了?早就忘了。”
    “那你刚刚提到他,为什么还是皱了皱眉?”淮安缓缓地说,“你平时不管怎么样都是笑着,只有刚刚,你也没法逼自己笑出来了吧。”
    展眉不说话,算是默认。淮安劝慰她:“往事不可追,没有必要一直记着。”
    展眉看向他:“你也一样。”
    “嗯。”
    展眉的手机响起来,她接起,是子晗:“展眉,有个好消息!林雨的妈妈找到了!”
    “真的?”
    “嗯,她就在广州,现在和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住在一起,明天我带你去他们住处找她!”
    展眉挂了电话,欣喜道:“找到小雨的妈妈了。”
    “你们两个姑娘不安全,明天我陪你们去。”
    展眉感激地点头:“嗯。”

    次日下午,展眉,子晗,和淮安一道到了林雨妈妈住的旧城区破旧的公寓楼。楼道里阴暗不见阳光,杂七杂八的东西堆满走廊,很小的窗子大多的玻璃已经缺了角或裂了痕,窗台边满是灰尘。到了三楼,展眉敲了敲门。没人应声,又敲了几下,门吱呀一声开了,是林雨的妈妈赵红云。
    赵红云散着糟乱的卷发,浓妆半褪。十一月的阴冷天气,她还只穿一件绸质的黑吊带裙,没有穿内衣,胸部松垮地垂着。汲一双男人的拖鞋,捏着烟,长而尖的指甲,暗红色的指甲油已经斑驳。屋子里漆黑一片。她眯着眼看了看展眉,才想起来:“哦…是小陆老师?怎么了,是你的工资没人结给你?”嘴角挂着戏谑的笑。
    “赵姐,我有点事跟你说,关于林雨的。”
    她掐了烟,侧侧身子:“进来吧。”
    屋内也是寥寥草草,东西都杂乱地放着。赵红云让几人坐下,自己也半躺着支在沙发上:“说吧。林雨怎么了?”
    展眉直言说道:“你怎么能说不管就不管了?林雨怎么办?”
    赵红云悲戚笑笑:“管她?我连自己都管不了。”
    展眉气愤,想开口斥责,淮安拉了她一下,转而笑道开口:“哪有母亲不管自己孩子的?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我能帮的尽量帮你们。”
    赵红云笑笑,探过身子,狭长的凤眼看着顾淮安:“是么?你是什么人?雷锋还是圣诞老人?你能帮什么?”然后撩了撩耳边碎发,“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么?我是个卖肉的!这样,我每天给你睡,你帮我养我女儿,你愿意吗?”
    “赵姐,你别这么说话…”展眉一时语塞,倒不知道该责怪她还是同情她,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猜的八九不离十,赵红云也是可怜人。想必此时也是暂居在嫖客家里,自己也是风雨飘零,怎么能照顾的了林雨?——只是可怜了林雨。
    赵红云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我马上就去跟林岩离婚。我实在受不了他的打了。等离了婚,林雨我能带就带,不能…不能就……”她突然跪在几人面前:“我实在没有办法,我自己已经这样了,我认了,可我不想让她继续跟着我去卖。我知道你们好心,求你们帮我管管我女儿…我…”她连“我以后一定报答”这种话都说不出口。因为知道自己完全没办法报答。
    展眉忙拉起赵红云,询问地看看子晗和淮安。淮安点点头:“她现在住在我母亲那里。以后也可以住着,你放心。先把自己的事情解决了吧。”
    赵红云含着泪嫣然一笑:“谢谢这位先生…刚刚我说的话难听了,是我态度不好。还不知道你贵姓?”
    “我姓顾,顾淮安。我是她们的老师。”
    赵红云疑惑地抬头看看顾淮安,又看看展眉,微微一笑:“老师?你不说我还看不出来,刚还以为是小陆的男朋友。”
    展眉抿嘴一笑,看看顾淮安,不置可否。顾淮安解释道:“开玩笑了。我已经快四十了,哪里像?”
    赵红云笑而不答,低头想想说:“希望小雨长大以后也能像小陆和这个姑娘一样。漂亮,有气质,能上个好大学。”苦笑一下,“希望吧。”
    “肯定会的。赵姐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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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6 2016-11-03
    玉兰未眠 第十七章
    今天看望完小雨,展眉回学校,刚好在学校门口碰到顾淮安,她眯眼笑着:“你今天有课啊?”
    “已经上完了,回画室画完一幅设计图。”顾淮安也微微笑着。今天是个晴好天气,在寒冷的冬天,阳光明媚的日子很难得。一切都在阳光下变得懒洋洋地,温柔地发着光。展眉穿着件有白色毛边领子的外套,像一只温和的笑着的兔子。顾淮安把手伸进衣兜里攥攥那只小盒子,笑笑:“今天晚上我带你去吃饭。有事跟你说。”展眉依旧是笑眯眯地:“好呀。几点?”
    不等顾淮安回答,展眉接起一个急促的电话:“喂?妈…嗯,你说…什么?谁?”她的表情变得紧张又烦躁:“好,我马上去找导员请假…嗯,回家说。”
    “怎么了?”
    “他病了。很严重。”
    “你妈妈?”
    “不是。”展眉咬咬嘴唇,“陆建文。”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看天空,才平静一点,开口说:“我爸。”
    “我送你去车站吧。”
    “嗯。”
    一路上展眉都紧抿着嘴唇不肯说话,眉头紧锁。顾淮安以为她是担心父亲,安慰她:“没事,你爸爸不会有事的,放心。”
    她苦笑:“我其实一直盼着他早点儿死。”说完她低下头,仿佛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不对的话——她可以自己这么想,可她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但她心里太难过了——她一直想从那个一摊烂泥的家里走出来,可是陆建文现在重病——她怎么反而开心不起来?
    她怎么连做一个大逆不道的人,都这么拖泥带水?
    顾淮安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展眉…别这样。”
    展眉抱着头,伏在自己膝盖上,眼泪大滴地畅快地落下来:“可是我现在不是那么想他死了。 他死了——我该恨谁?”

    到了石家庄,再乘客车回云城,到了云城已是次日傍晚。展眉打了辆车到了县医院,到门口时整条街的路灯都亮了起来,有些亮得很果决,有些是明灭抖动几下才亮起来,就像颤巍巍的老人。展眉惊诧地看着这一幕——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路灯由暗转亮,橘黄色的路灯把她的影子寂寞地投影在地上,她身旁几株嫩黄色的夜来香肆意地开着花——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可以在父亲辗转病榻时还有心思注意到这么多细节。她一边上楼一边想,云城的夜来香怎么这么多?这么上不得台面的花,只有傍晚才开这么一会儿,还香得这么艳俗谄媚,不知收敛。
    ——303,是这儿了。展眉站在门口顿了顿,才推门进去:“妈,我回来了。”
    沈玉如正在陆建文旁边的空床上叠衣服,闻声抬头:“你回来了,快来看看你爸。”沈玉如还是那么漂亮。展眉不理解,她怎么仿佛永远不会老似的?
    陆建文看着精神尚可,倚在床头看着手里的报纸,但是已经明显地瘦弱了——他脸颊凹陷,面色黑黄,不再是记忆里那个让她害怕的凶神恶煞的模样。陆建文抬头看看展眉:“你回来了?其实不用看我,你妈事多。”
    玉如示意展眉出来,掩上门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前,展眉问:“妈,他怎么样?什么病?”
    玉如摇摇头:“肝癌。已经做过手术,但也没有多久了。”
    展眉不说话,看着窗外。急救车里下来放着急救病人的担架,抬担架的医生和护士;值完班回家的小护士踩着轻快的步子,提着包往公交站走;医院两旁,卖补养品和花圈寿衣的两不相干,各自怡然自得。夜色更深了几分,路灯的光更显得温暖暧昧。
    “小眉,”玉如拉过展眉的手,“不管怎么说,他是你爸爸。他没有多少时间了,有些话……你最好和他好好说说。”
    “妈妈,你恨他吗。”展眉用陈述句的语气问出了这个疑问句。近看母亲,才发觉她虽眉目如旧,但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深。
    “这么多年了,习惯了。”玉如笑笑,“以前恨不得他赶紧死,不止他,陆家的人,我自己家的人,除了你——我都恨。”沈玉如是个天真的女人,即使年过四十,在红尘里摸爬滚打多年,她也依旧是天真纯粹的女人。说出这些话时,她言语目光里,皆无丝毫躲闪。
    展眉叹口气,又问:“奶奶呢?她现在自己在家?”
    “嗯。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了,不过应该还认识你。你坐了一天车累了,回家去吧,这儿我守着。”
    “不了,你回去歇一晚。我跟他说说话。”
    玉如惊讶地看看展眉,又了然一笑,“也好。”

    展眉推开303的门,陆建文合眼半躺着。点滴顺畅地流进他的血管——流着和她一脉相承的血液的血管。屋内分外寂静,只有药水的气味儿让展眉格外清醒。她坐到陆建文旁边的床边:“你睡了?”
    “没有。”陆建文睁开眼,“这些天一直睡了,睡不着。”
    “嗯。”
    “你有大半年没回来了吧。”
    “快一年了。”
    “我没有多少日子了。你跟你妈,高兴了吧。”
    展眉凄切一笑:“是啊,高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展眉失落地说:“有什么高兴的?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
    “你马上就二十一了吧。过得可真快,你都这么大了,我怎么能不老啊。”陆建文仰头看着天花板,徐徐说着:“我记得你小时候,我骑着车子带你去厂子里,工友们都夸你模样俊。还说我,这么难看的人,闺女倒好看。”
    “我记得你没有夸过我。”
    “你也从来没有看得起我。”
    “是啊,看不起。”展眉笑了,“你知道吗,这几年,别的女生给她们的爸爸打电话,撒娇让她们爸爸给买衣服买化妆品,我多羡慕她们。”
    “嗯。”
    “我的钱都是自己赚的。最穷的时候我打三份工,洗完盘子就赶快脱下工作服去做家教,我不敢停下了。我害怕。”
    “我不是没给你钱,你自己不要。”
    “我不想用你的钱。”
    “那你怪的着谁?”陆建文的气势早已不似从前,却仍装着凶恶的语气,显得格外可怜又可笑。
    展眉仍是娇俏地笑着:“从小,你没有抱过我。对我们,你从来没有过好脸色,不是么?你根本就没有心,你根本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你知道吗?小学的时候,家里住的房子地基低,一下雨,水积得深了就漫到屋子里,妈妈痛着经,还要踩在雨水里搬沙袋挡住屋门口。你在家做过什么?我七岁开始就要洗你的臭衣服,冬天里我用冷水洗碗,手长了冻疮,直到现在每年还会犯。我初一的时候那天半夜,妈妈病了,急性阑尾炎,那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在打牌!是我去敲邻居的门,求他们帮我送妈妈去医院做手术。我去省城上高中,我去广东上大学,我在外面已经漂了五年了,你送过我一次么?你心里面除了你自己,还有谁?”展眉笑意更深,她往前探探身子看着陆建文,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你,我一直巴不得妈妈和你离婚,我巴不得妈妈能嫁给陈叔叔!我巴不得你赶紧死!”
    陆建文闭上眼,一动不动。屋子里一片死寂,唯有药水从点滴瓶不疾不徐地落下来,一滴,一滴…与世无争。不知道这样静默了多久,陆建文喑哑地开口: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没什么联系的陈年旧事。那是多少年来着?1980年?还是1981年?记不清了。那一年我高考。我是家里同辈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你爷爷奶奶都高兴坏了,到处跟人说,我儿子有出息啊,我儿子学习好…可是那一年,我等啊等,也没有等到邮差来送录取通知书。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名字被人替了…那时候没有这么严的法律,这种事不算少,但我没想到,遭殃的是我。我哭我摔打东西,我闹着要去告那个替了我的人。可是咱们家,哪里有办法告得了他们——他们有钱有势。你奶奶抹着眼泪跟我说,‘算了,老三,咱们不上了…让你爹给你找个班上,怎么样不是过。’你奶奶就是这么说的,这句话我一个字也忘不了。那家人给了咱家一万块钱。一万,在那时候已经多得足够封住我们的嘴了。你爷爷奶奶,拿那一万块钱,给你大伯取了媳妇。拿我的一辈子的前途换来的钱,给他娶了媳妇。他结婚那天我躲着哭了很长时间,哭累了,就睡着了。我醒的时候,来的亲戚已经都散了。”他仿佛很痛苦地回想着这桩往事,脖子上青筋明显,
    “后来,我进了厂子当工人。跟他们一块儿,抽烟,打牌,一块儿骂骂咧咧,一块儿到洗头房花50块钱嫖个小姐。就这样打发日子。怎么样不是过?你奶奶这句话说的确实没错。这么混着,也混到个车间主任,这么混着,这辈子也混到头了。”
    展眉抹了一把眼泪——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其实她知道,这时候没什么可哭的。谁的一辈子都是那样,人生而如灰烬尘土,随风一扬,落到哪儿就是哪儿,没什么可悲的。也没什么可哭的。她冷静地开口:“那后来呢?你应该和我妈好好过日子。你何必折磨我们?”
    “我怎么不想好好过日子?我跟你妈结了婚,我是喜欢她。你妈长得好看,性子又好,是个没得挑的好媳妇,我怎么不知道,要不是她家里穷,怎么可能嫁给我?但是你妈她背叛我——她背叛我!这种事情,你让一个男人怎么装作不知道,‘好好过日子’?你让我怎么跟她好好过日子?你看不起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个没出息的爸爸,你跟着你妈一起看不起我,一起恨我,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陆建文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了好一会儿,继续说,“你不要我的钱,我把这几年寄给你你又寄回来的钱都存在一张卡里了加上以前攒的钱,都在一起。我没本事,留不给你什么,这些钱,家里的房,够你和你妈过几年了。展眉…展眉!我没给你个安稳的童年,以后,以后你和你妈好好过。”展眉听到他惊心动魄的咳嗽声,感觉他要把心脏都咳嗽出来。是。他没有错。他有什么办法?
    她们又有什么办法?
    展眉仰仰头,仍旧止不住泪落几行。陆建文从没和展眉说过这么多话,眼前的女儿,已经悄无声息地长大了。桃面柔膝,俨然一株亭亭玉立的花。可这株花,他从没来得及灌溉梳理,便已经绽放幽香,开花落叶。二十年来,展眉都不曾和他亲近,在这世上,连血肉至亲也是如此,其实早已无人和他亲近了。他悲从中来,只得叹气:“人之将死,好像话就格外多。我这辈子,都算是白过了。我对不起玉如,也对不起你。”
    “现在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
    “展眉…”陆建文艰难生涩地喊出女儿的名字,“你能喊我一声爸爸吗?”
    展眉不语,将脸埋在自己双手间。爸爸?她一直,只当自己从没有爸爸。
    “你能就喊一声…就喊一声吗?”
    展眉转身夺门而出,她冲到洗手间一遍遍地用冷水洗脸。她还恨陆建文么?她原谅他了么?
    她有什么资格恨,有什么资格原谅?
    展眉抬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灯光昏黄,她长发微绻,泪痕犹在,格外动人。

    2004年冬,初雪。陆建文在云城第一人民医院因肝癌在睡梦中离世,年42岁,死时身边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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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6 2016-11-03
    玉兰未眠 第十八章
    身在这么一个国度,这里的人似乎都有本事用琐碎的细节,热闹的聚集和关乎吃喝的项目,把丧事也变得如同一场狂欢。陆建文出殡完,展眉和玉如直到夜间才送尽了宾客。两人无言对视一眼,各自回到卧室。但也都知今夜无眠。展眉坐在书桌前,翻看着桌上一本书,其实她什么也没有看进去,她只是想做些什么,打发这个夜晚。突然隐约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这声音却更加清晰,展眉走到窗前往下看——竟是顾淮安在楼下喊她:“展眉,是我——你下来,快下来。”
    他怎么来了这儿?来不及多想,展眉随便裹上一件外套,穿着拖鞋便出门下了楼。顾淮安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仔细看她。北方的冬夜是凛冽的,他只顾着找这个不好找的公寓,顾不上自己,双手都冻得冰凉,身上也落了一层霜。展眉惊讶看他:“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也不知道。今天早上你告诉我说你父亲…我就是担心你。又想见你,就买了票一路找来了。”淮安想了想,也只喃喃一句,“——展眉。”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劝她别难过,还是劝她节哀?或者是劝她原谅?——他不喜欢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他只希望她知道,无论如何,他来陪她。
    展眉拉过顾淮安的手,放到自己手心里,耐心地搓着:“前两天刚下了雪,今天正冷。看你手冷的。”她迟疑地抬头问他,“你…我该不该让你到我家里去?”
    “让先生进来吧。”两人回头,看到沈玉如站在单元楼宇门口的灯下浅笑盈盈,“这位先生,快到家里来吧。”
    淮安笑着点头致意:“陆太太…我就不进去了,我来看看展眉,今晚就随便找一个宾馆住下。夜深人静,你们母女独居,我不便进门。”
    玉如仍是微笑:“清者自清。外边冷,快进门吧。”
    玉如让展眉先回了卧室,自己留下和顾淮安对坐于客厅茶几旁。面前的两杯茶袅袅地散着热气,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玉如缓缓开口:“还不知道先生怎么称呼?”
    “我姓顾。顾淮安,秦淮河的淮,平安的安。”
    “顾先生是江淮一带的人?”
    “也不算是。家母原来是江阴人,旧时故居就在秦淮河一条直流旁,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后来她嫁给我父亲,便随父亲一同去了广东谋生,在广州安了家。”
    顾淮安耐心地讲着家中故事,温和笑着看玉如。玉如的眉目秀丽柔美,尽管难掩岁月的疲倦,但她疲倦得也优雅,气质如兰。她笑了笑,眼睛眯成一道月牙。继续问着:“你看着和展眉不相仿,恐怕不是同学吧?看顾先生的年纪…大约三十上下?”
    “我和展眉同校,但不是同学。”淮安抱歉般的笑笑,“已三十七岁了。”
    玉如略微惊诧,但还是宽容地笑道:
    “与我也不过只差四岁。你和展眉…怕是要辛苦一些。”
    淮安把茶杯捧在手中暖着手。他知道,眼前这个气质柔婉的中年女人是不一般的。凝在她身上的,除了呼啸而过的岁月,更多是迷离往事的沉淀和对世事无常的宽容。他感怀点头道:
    “我会尽我所能善待她。”
    玉如追问:“怎么善待?”
    淮安抿了一口茶,低头想想,说:“细心收藏,妥帖保管。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
    “顾先生,要记住今天跟我说的这些话。”
    “一定记得。”
    玉如展颜笑道:“明天,你陪展眉去看看她父亲吧。”玉如起身,“那边是书房,我收拾一下,抱歉得让你将就一晚。夜深了,休息吧。”

    “昨天妈妈跟你说什么了?”展眉和淮安一同往公墓走着,忍不住开口问。
    “说我不要脸,大半夜来找自己的女学生。让我以后不许跟你来往。”
    “啊?真的?”
    淮安看着展眉惊慌的表情,不禁笑了:“你猜。”
    展眉扭过头不理他,转瞬想起今日来意,又不禁黯然神伤:“前边就是了。”
    北方的冬日,常常是这样阴冷。黄云低沉,光秃秃的枝桠嶙峋地伸向天空。偶有麻雀掠过,惊得树枝一颤。两人站在墓碑前,展眉轻声说:“这块碑是我给他立的。”碑上刻着“慈父陆建文之墓”,上有一张陆建文笑着的照片。让顾淮安感到惊讶的是,顾淮安并不是一个面目可憎的干枯的中年男人,而是一个可算得上俊朗的瘦削男子。
    “淮安,”展眉颤抖着声音说,“淮安。我爸爸死了。”
    “我知道。”
    “淮安。我爸爸死了。”淮安听到,她哭了。
    “他昏迷前,让我喊他一声‘爸爸’,我没有喊。我已经十几年没有喊过这两个字了。我去卫生间洗脸,用冷水洗了一遍又一遍,我不想让他看出来我哭了。可我忍不住,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回来之后,他已经昏迷了。昏迷了三天,他就死了。”展眉抽泣着,“他死了。他凭什么就这么死了?我只是去护士站交了钱,我回来,他的心电图就成了一条直线。他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我攥着他的手喊,爸爸——他听不到了。淮安,你说我,那天为什么不喊他一声?”
    淮安把手按在展眉的肩上,她抖得厉害。他把展眉按在怀里:“展眉……逝者已逝。他不会怪你。”她在他胸口放声大哭:“淮安,他怎么就死了?他怎么就这么死了?”

    慢慢的,有几片雪花飘落下来。淮安抬头看着,越来越多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未若柳絮因风起。“展眉…下雪了。”
    展眉抬起泪痕犹在的面孔,怔怔地看着满天雪花:“所有的花朵都是暖的,是香的。只有雪花,是冰冷的。”
    淮安轻声说:“我之前,从没有亲眼看过这么大的雪。”他认真地说,“北方真美。”
    展眉不再流眼泪。雪花不计前嫌,毫无偏见地落在一切事物上,落在她的发梢,落在干枯的枝桠,落在远处的荒地,落在一座座墓碑上。落在陆建文的遗照上,模糊了“慈父”,模糊了他的笑容。顾淮安拉起展眉的手,到陆建文的墓前,
    “陆先生。和你没来得及见面,就错过了。往事不可回顾,我想你应该也有诸多无奈不幸,有遗憾悔恨。以后…希望你放心。展眉,我会代你疼爱她。”他顿了顿,认真说着,“如父如兄,好好照顾。”
    “淮安…”
    “嗯。”淮安转头对上展眉含泪的双眼,“昨天…你妈妈告诉我,要我好好对待你。展眉,你…也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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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6 2016-11-03
    玉兰未眠 第十九章
    2005年春天,来的格外早,三月春花便渐次醒来。在这个春天,莫子晗如愿以偿地追上了心上人,和江起帆欢天喜地地手拉手到展眉面前。
    展眉和另一个舍友清音坐在两人对面,饶有兴趣地听子晗讲她怎么追到了起帆:
    “…我实在是不愿意继续浪费时间打哑谜了,那天我就捧着束花站在他们楼下给他打电话,我说‘江起帆,你应该也明白我的意思了。我说我喜欢你,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知道,我对什么事也不上心,我做过不少坏事,我也伤害过不少人,可是我喜欢你这件事,从以前,到以后,我一直很认真。我就在你楼下等着你,你要是愿意和我在一起你就下楼来,你要是不愿意,你就别下来——但我不会走,我一直等到你下来接我的花。’就这样,说的很欠揍吧?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下雨了。雨也不大,但是足够淋湿衣服了。我就想,真巧——我表个白就正好下雨,我一看就是偶像剧女主角的命,不管怎么样,他肯定是我的——”然后转头对江起帆得意地一笑。
    “哦~”展眉托着腮笑,“那后来,他就下来了?你们就这样在一起啦?”
    “嗯啦。雨开始下了四五分钟,他就跑下楼来,接过我的花——‘你还真是犟。我答应你,咱俩在一起。’后来你们就知道了,跟女生说话都不会超过三句的冰山,现在是我的男朋友啦。”子晗顺势往起帆肩头一靠,起帆笑着用指尖绕着她的头发:“我啊,是心好,不忍心让你继续淋着。”
    子晗和清音相视一笑,真难为了子晗,收心敛性,一腔热情甚至是用了小心机去得到他的喜欢——好在现在都是圆满结局。“诶,那今天必须得江起帆请客——”清音笑着说。
    “那当然。”江起帆应着,边帮子晗倒饮料。展眉突然从他没扣好的衬衫袖口隐约看到腕上一条黑丝线,上坠着一枚小玉石。展眉突然间觉得,这个东西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摇摇头,怪自己多虑,继续和他们说笑起来。

    傍晚时天渐渐黑了,展眉想着顾淮安也快下课了,去门口打开灯,拿起桌上的眉笔补妆:“子晗,清音,我去老顾家了啊。”
    子晗从床上探出头:“又去找老顾,你们是一天不见面都不行啊——”
    清音替展眉呛她:“你还不是半天不见江起帆都不行?还说人家呢。”然后眉飞色舞地冲展眉说,“展眉,今天晚上就别回来了啊。”说罢和子晗一起坏笑起来。展眉“切”了一声,穿上外套:“走了啊。”
    今天是他们在一起第一百天纪念日,展眉给顾淮安打过电话,他说还有个会要开,让她先回家,展眉便打车去了顾淮安的住处。她洗完手,系上围裙在厨房切着菜——一刹那间她想起来多年前,她和陈朗学做的第一道菜——就是这道蒜蓉西兰花。想着不禁嘴角泛了一抹苦笑:他现在,想必在为别人洗手作羹汤,不知道他的白人妻子是否喜欢中餐?——陈朗的厨艺,应该会让她爱上中国菜吧。展眉摇摇头让自己别想这个。她抬头看看窗外,万家灯火,照亮了这座城市安宁的夜晚。好在,她在这个地方也有了一个“家”。
    突然有人急切地拍着门,想是淮安回来了——“你怎么没带钥匙?”展眉边说着,边去开了门。门外却不是顾淮安,而是一个穿着大红色妮子大衣的年轻女孩子,一张明艳动人却怒气冲冲的脸——“你…?”展眉觉得她眼熟,突然想起来,“你是蒋蔓?”
    蒋蔓眯着眼打量展眉,朱唇轻启,用恶狠狠的语气问:“你是谁?我记起来了,…你是莫子晗的那个朋友?陆…”“陆展眉。你来找淮安?”
    “淮安?”蒋蔓讥诮地笑道,“你凭什么这么亲昵地喊他?”然后自顾自地走进门私下打量着,问展眉:“顾淮安不在?”
    展眉耐着性子回答:“他一会儿就回来。你找他什么事?”
    蒋蔓一条腿优雅又盛气凌人地搭在另一条腿上,倚坐在沙发间:“这是我和他的事。”
    门咔哒一声开了——顾淮安回来了。他看到沙发上的蒋蔓和立在一旁的展眉,面带愠色走过来,一把拉起蒋蔓:“谁允许你进我家门的?出去。”
    蒋蔓挣开他的手,娇俏笑着:“我还就不走了。”然后指指展眉,“她是谁?”
    淮安压着怒火,把展眉拉到身边,对展眉说:“展眉,你别怕。”然后向蒋蔓说:“我女朋友,陆展眉。你们是同级,应该也见过吧。”
    蒋蔓讥讽般一笑,转而又苦涩地问:“顾淮安——为什么?偏偏不能是我?”
    “蒋蔓,我告诉过你很多遍了,感情这种事没办法强求。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了,你听不明白么?”
    “我不明白!顾淮安,我到底是哪里不好?——我不如她漂亮么?还是你觉得我脾气不好?我都可以改——”
    “蒋蔓!你自己明明知道和这些没关系,一次次地问我,为什么不能正视事实?”
    蒋蔓一下子没了刚才的气焰,黯然神伤:“是啊。你无非就是不喜欢我。我能怎么样呢。”
    展眉在淮安身后看着她,心里只是笼统地觉得——蒋蔓可真好看。是那种透在骨子里的美,不需要刻意维护的美。她就像一株盛放的花——如果女孩子都可以比作花,蒋蔓必定是牡丹花。唯有牡丹真国色——不,她不是牡丹那种美得端庄,美得中规中矩的花。那便是玫瑰花,是海棠花,甚至是罂粟花…
    不等她想完,蒋蔓裹紧身上的大衣,走到她面前对她一笑:“打扰了。”然后细细看看展眉,意味深长地笑了:“这种寡淡清秀的长相——顾淮安,你的审美,看来一直没变啊。”然后娇媚地对顾淮安眨眨眼,转身走出去,用力关上了门。
    “展眉,你别放在心上,她就是这样,来找我闹过很多次了,放心,我不会…”
    “淮安——”展眉打断他,从衣兜里拿出一条红绳编的手链,“我刚刚在你卧室看到的,这是——谁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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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6 2016-11-03
    玉兰未眠 第二十章

    “淮安!”顾淮安刚刚进了家门,展眉就从客厅窜过去扑到他身上勾住脖子,顾淮安抱起她来转了一圈才放在地上:“怎么了?这么高兴?”
    “我找到工作啦!”展眉笑得眯起眼睛,“在永坤集团,先做项目部实习生,试用期三个月,通过考核就可以转正啦!厉不厉害?”
    淮安放下包搂过她在脑门上亲一口:“厉害厉害,我早就说了你用不着担心啊,我们展眉最厉害。”然后脱下外套,拉过她到沙发坐下揉着肩。展眉靠过来帮他揉着:“最近天冷了,你又肩膀疼了是不是?我给你揉揉,明天记得穿厚点,每天别画那么久…”
    淮安笑笑:“没事,就是人老了。”然后看着展眉:“你嫌不嫌我这老头子啊?”
    展眉嗔笑:“嫌,明天我就搬走,找小白脸去。”
    “那你快去啊,最好今天就去,别让小白脸等急了。”
    展眉歪歪头一笑:“不,今天不能走——”然后摊开手:“你说给我的一周年纪念日礼物呢,我得拿了再走。”
    “忘记了。你生不生气?”
    展眉撇撇嘴:“那我可以真走了!”扭过身子故意不理淮安,淮安笑着拉她手:“别走。”展眉绷不住笑了,转过去躺在淮安膝上,用手玩着淮安的领带,有些惆怅地说:“老顾,江起帆和子晗分手了。”
    “嗯?”
    “江起帆去北京读研了。他跟子晗提分手了。”
    “唉,”淮安叹口气,理着展眉的长头发,说着:“其实我早看出来,起帆其实对子晗无意。他提分手,我也觉得是早晚的事。你也劝劝子晗,不要执念无意之人。”
    “我也知道啊,就是子晗她当局者迷。”展眉幽怨地叹气,“不过还好,子晗和我应聘到同一个公司了。不在一个部,不过还可以经常见到,真好。”
    淮安低头在她额头问了一下,细细地看她:“展眉。”展眉应着:“嗯?”
    “没事。”淮安笑笑,“就是突然觉得,你比我刚认识你的时候,活泼多了。”
    “我那时候很文静啊,现在,他们都说我话多了。”展眉撇撇嘴,“可能是跟你在一起很开心呀。”她坐起来缩在淮安怀里:“但我想要子晗也和我一样。她最近…很不好。”
    “你多陪陪她。”
    “嗯,我明天带她出去散散心。她在宿舍窝了好多天了。”
    门铃突然叮咚响了。淮安对展眉眨眨眼:“礼物来了。”“嗯?那我要去开门。”她快速穿上拖鞋,跑过去开门:“你好——”
    门外是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小伙子,他将一只箱子递给展眉:“您好,顾淮安先生家么?把橘子送来了,它很健康,刚刚喂过一次了,感谢您的领养。”
    展眉谢过,关上门抱着箱子回到屋里,拆着箱子:“淮安,他说里面是什么?橘子?我怎么感觉是个小动物,还在动呢…呀!小猫?”展眉惊喜地看到箱子钻出一只小奶猫,对她怯生生地叫着,“小猫!淮安你快过来——”
    淮安过来和她一起蹲在地上轻轻摸着橘子的背:“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小时候养过一只小黄猫,后来它死了,你再也没养过小动物。它是我领养的,叫橘子。喜不喜欢?”展眉把橘子抱起来:“喜欢!真跟花花长得一样。”然后凑过去亲了下淮安的脸:“谢谢你。”橘子用毛茸茸的头蹭蹭展眉的手,算是表达了认可。
    “好了。”淮安拉过展眉的手,“今天橘子刚来,让它先自己适应一下家。我的礼物你看到了,那你给我的礼物呢?”
    展眉看着他。这个一向沉稳成熟的男人,相处久了,在她面前竟也有了几分孩子气。原来他向来不和她计较些小事,也总嫌她稚气。而现在,两人偶尔也会为了些小事争吵,闹别扭,他也像二十出头的小男孩一样因为她和某个男孩子多说了话赌气。展眉知道,他其实也有他的不自信的时候。他怕自己会老,更怕展眉有一天会介意了他的老。淮安——展眉在心里说着,我又怎么可能会介意?
    “淮安,”展眉低头小声说,“我把我自己送给你好不好?”
    “展眉…”
    展眉抬头看他:“我把我自己给你好不好?就今天…我把我送给你。其实我…早该说这句话了。”
    “展眉,”淮安用额头抵住她的头,“展眉,这件事情,我不会逼你,也不会着急。你要想清楚,知道么?”
    “我想清楚了。”展眉拉拉他的衣角,看着他的眼睛说,“淮安,反正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的,对不对?我想清楚了。”
    淮安温柔地笑笑,心里泛起了一阵缱绻的潮湿,他低头轻轻吻着展眉,抱起她进了卧室,把她放在床上,解开她的衣服,“展眉…如果你后悔了,你告诉我,我随时可以停下,听到了么?”
    展眉紧闭着眼,紧张得微微颤抖:“我不会后悔。”
    淮安像对一个易碎的瓷器一样,极其轻柔地吻着她,额头,耳垂,嘴唇,脖颈,再往下,他轻轻拉下展眉胸衣的肩带,展眉抖得更厉害。他吻她的脸,在她耳边说:“你别怕,别怕,展眉。我会轻一点。”然后伸手解开她背后的扣子,脱下这最后一点束缚。她的皮肤如水一般柔软温润,腰肢如柳。“展眉,有一点疼,你受不了的话就告诉我。”然后挺身进入她的身体,展眉忍不住疼得呻吟一声,淮安托着她的腰,更近地贴合着她。展眉紧闭着眼,淮安轻声说:“展眉,你睁开眼睛。别害怕,你睁开眼睛看着我。”
    展眉摇头:“淮安…淮安,我疼。”“对不起展眉…你忍一下,以后就会好了。展眉,你睁开眼睛看我。”
    展眉微微地睁开眼,泪眼迷离地看着顾淮安。疼,疼得天旋地转,她眼里的顾淮安也模糊一片。爱一个人的感觉就是这样,一定要伴着疼么?她睁开眼睛,眼泪不知为什么滚滚地落下来,从眼角流下,没入了鬓角。顾淮安吻掉她的眼泪,新的眼泪又落下来。淮安不知所措地说:“展眉,你别哭了好不好?你是不是太疼了?我停下来,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展眉摇摇头,双手搂住他赤裸的背,试着主动回应他:“没有…我没事,淮安。淮安,我爱你。”淮安的眼泪也溢满了眼眶,全世界的柔情酿成了一坛桃花佳酿,在她眼底荡漾开。陆展眉——他在心里说着,我的前半生太荒唐。明天,后天,还有余生,我都愿意和你生活。
    欢爱过后,他慢慢离开她的身体,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展眉用手指轻轻抚着他的鬓角,平躺着,静静看着夜色里的房间。月亮如水,倾泻进了屋子,落在床尾。
    “展眉,”顾淮安的声音在夜色里被过滤得也如月光般沉静,“你刚刚说爱我,是么?”
    “嗯。”展眉转过身,躺进他胳膊的环绕里。
    “你知道么,”淮安轻轻地摸着她的脸,像是摸一只瓷器,“这是你第一次说爱我。”
    展眉往他怀里缩了缩,能听到她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第一次做完这种事情…不是应该对我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么?”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淮安也笑了,“这句话我以前觉得挺俗气的。但现在,我真的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展眉静静地躺在他怀里不说话。过了很久,淮安轻声说,
    “展眉。再过两个月,我忙完这个课题,我们秋天就结婚,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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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6 2016-11-04
    玉兰未眠 第二十一章
    六月末,夏日早晨的阳光已经很强,透过厚厚的窗帘,仍照得满室光亮。顾淮安摆好早餐,走进卧室,展眉还没有醒来。他坐在床边看她——她前几天病了几天吃不下东西,消瘦了一点,气色也不太好,整个人微微显着苍白。她原来有个不好的习惯,在睡梦里也爱皱着眉头,他常开玩笑说,你这样要长皱纹了。她也不在意地搂着他的脖子说,那就长吧,我倒是希望我能变老一点,我们看起来就更般配了。淮安心里想,傻姑娘。——你不知道年轻有多好。他觉得,和她同样年轻的男孩子,是不能真正地体会到她的“年轻”,真正地爱惜她的“年轻”的——因为他们一样年轻,所以不知道这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但他不一样。他已经中年,虽然他看起来依旧挺拔,但他自知早已不再年少。他也年轻过——那时候的他一无所有,只有一腔孤勇和天真。
    他那时候爱过一个姑娘,即使她并不爱他——他也怀着热忱地想,我要永远守护她。她落难,我要像个英雄一样救她,世人嫌她,弃她,我也会一如既往地把她当公主。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的“英雄主义”,到头来也只感动了自己。他那时候看不惯太多事情——这让他碰了太多壁。本来可以得奖的画作被人替掉,和朋友一起开工作室,被骗得负债累累,那个“朋友”拿着钱走了,他自己待在废弃的画室抽了一夜烟,东方既白,他笑了笑,“去他妈的艺术是避难所”,他收拾了东西回了家,让他在H大做党委书记的父亲给他安排了一个讲师的工作。刮了胡子剪了头发,换上西装,他就成了现在的样子。画着不咸不淡的素描,教学生线条和构图。只在夜深人静时候,他会自己待在画室对着画板发呆。转眼,好几年也就过去了。
    他觉得自己会一直这样不咸不淡地活到七十岁,八十岁,然后寂寞地无疾而终。但是那个阳光温柔的日子,他碰到了展眉。她来自一个遥远的北方城市,她温柔又坚韧,浪漫又天真——和曾经的他一样,天真。他知道,有这样特质的人,难免会碰到更多的难处。所以他想保护她。在生养她的北方小城,在那个下着大雪的日子,他把她塞到怀里对她说,跟我在一起吧展眉,我想正大光明地爱你。她淡淡地笑,你一直在正大光明地爱我。——其实她一直都知道。

    这么胡思乱想着,展眉揉揉眼睛,醒了过来。她对着淮安甜甜一笑:“你怎么也不喊我?”然后坐起来,拿手腕上的头绳把头发扎起来,淮安从衣橱里拿过她的学士服:“已经给你熨好了,快去洗漱吃早饭吧,一会儿有毕业典礼,别迟到了。”
    展眉应着去洗漱,顾淮安放在床头的手机响了。他看看号码,不禁皱起眉头:“喂?你又怎么了?”
    “你现在立即过来。”
    “我没时间。”
    “是么?”电话那头的人冷冷一笑,“我不管你有没有时间。如果半小时后你还没过来,我就只能给你的小女朋友打电话了。”
    淮安觉得脊背发凉:“你怎么知道…你别打扰她。我现在过去。”
    他挂断电话,深吸了一口气——从刚刚的美好醒了过来。他的债太多,他哪里有资格期待“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顾淮安只得穿上外套,展眉刚刚洗漱出来,他抱歉地说:“展眉,对不起…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不能陪你吃早饭,也不能送你了。你自己打车去学校好不好?”
    展眉疑惑地看他,但也不想表现出失望,只是乖巧地点点头:“嗯,你注意安全。”
    “展眉,我…”顾淮安欲言又止,叹口气,“没事。中午我去接你,一起去看看我妈和小雨。”
    “嗯,好,你也注意安全。”展眉帮他整了整衣领,对他笑笑。他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出了门。

    展眉和子晗坐在学校礼堂,听着台上校长没完没了的寄语。子晗拉拉展眉的手:“展眉,江起帆已经去北京了。”
    展眉把手覆在她手背上:“小晗,我…我不会安慰人。你不要再想他了,你应该和一个很喜欢你的人在一起,要特别特别好的男孩子才能配得上我们子晗呢。江起帆他根本就不配。你别伤心了好不好?”
    子晗黯然笑道:“是啊,他也不好。可我怎么就是难过呢。”然后小声说,“江起帆…两年了,这么长的时间和情意,都是我给错了人。”
    展眉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会安慰人会照顾人的,一直是子晗。她优秀,美好,大方得体,做什么都轻轻松松。可她终归也有求而不得,有无奈和被辜负的时候。
    “我们明天一起去逛街吧。”展眉努力转移着话题,“我好久没有买新衣服了,也没有买新口红了,你陪我去好不好啊…”“展眉,”子晗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打断她的话,“我有件事情想问你——你知不知道,除了你们住的那里,顾淮安还有一个别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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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皇甫翠花

    皇甫翠花

    楼主 LV6 2016-11-04
    玉兰未眠 第二十二章
    “眉姐姐,顾叔叔。”两人刚进了院子,林雨就从屋子里喜笑颜开地迎过来,“你们终于来了。” 顾母也跟着走出来:“你们来了,快进来吧。”顾母虽已年过七旬,仍坚持四季穿着长裙,头发盘得一丝不乱,端庄得体。顾淮安今天带展眉来,除了看林雨,更是打定主意要告诉顾母两人的事情。顾母打量一下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心下明了,点头笑笑,“终于在一起了。快进来吧,小雨快要中考了,正好你们跟她聊聊,让她别有太大压力。”
    “小眉姐姐,顾叔叔,”林雨狡黠地一笑,“你说,我以后怎么喊你们俩?肯定不能再一个姐姐,一个叔叔了,那我是喊小眉姐姐,小眉姐夫,还是顾叔叔,顾婶婶?不行,婶婶太难听了,还是喊姐姐姐夫吧…可是那样,奶奶就成了阿姨了…”她认真地为这件事头疼起来,展眉也忍不住笑了:“还真是个问题呀,你想怎么喊?”
    “我倒是觉得姐夫挺好的,让我也跟着年轻了不少。”淮安笑着说,“你学习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嗯,一定能考上一中,”林雨重重地点头,“那个…”
    “怎么了?”淮安问她。林雨咬咬嘴唇,“顾叔叔…我还是喊你叔叔吧,比较习惯…顾叔叔,等中考完,我能不能去看看我妈妈?”
    顾淮安愣了愣,展眉也愣住了。还是顾淮安先反应过来,笑着揉揉林雨的头:“当然可以了。等你考完,叔叔姐姐给你买漂亮裙子,带你去见妈妈,好不好?”
    林雨咧开嘴甜甜一笑,嘴边清晰着两个小梨涡:“嗯,好。”
    “妈,”淮安转向顾母,“最近你身体怎么样?天热了,也别贪凉,晚上注意盖好凉被。”顾母笑着说:“倒轮到你管我了?你倒是照顾好自己,还有展眉。”然后眼底含笑看向展眉,展眉低头羞赧一笑:“阿姨你就笑我吧。”
    顾母走到卧室,从她旧式的梳妆台取出一只古朴的妆奁盒,打开,取出一只纯白的玉镯:“你试一下。”展眉不解,看看淮安,淮安笑道:“妈给你,你就戴着吧。”展眉套在手上,镯子正称得她肤色晶莹。
    “不是名贵的玉,但我一直珍爱这只镯子,现在给你,”顾母笑着拉着展眉的手看,“你戴着好看。”
    “谢谢阿姨。”展眉低头笑着,心想——这不都是小说里写的么?这是我的嫁妆,现在给你,你就是我家的人了…自己想着,脸就红了。

    从顾母家回到住处,夜色已深了。两人想起来要买些日用品,便说笑着走进了公寓不远处的超市。
    “我走累了。”展眉嘟囔着看淮安,淮安无奈看看她:“坐进来吧。”
    展眉笑嘻嘻地坐进购物车里,像小孩子一样让顾淮安推她。“陆展眉,你重了!最近是不是吃胖了?”
    “没办法啊,我们公司待遇太好,零食太多了…”展眉仰头看他:“怎么了,嫌我胖了?”
    “不嫌,胖点好,看你前一阵瘦的。”淮安笑着捏她脖子,“这两种酸奶,你要哪个口味?”
    不待展眉看,淮安的手机短促地震动了一下,他瞥了一眼,放回口袋里。展眉疑惑:“谁的信息呀?你怎么不看一下内容?”“没事,骚扰信息。”淮安悄悄关了机,“挑好了没有?挑好了咱们结账去了。”

    “展眉,”顾淮安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拉着展眉往家走,“明天周末,咱俩去普静寺替妈上个香。本来每月初一都是她自己去的,这几天她腿疼,让我们替她去。”
    “嗯,好呀。你信不信这些?”
    淮安耸耸肩:“我不信。她信,就由着她。”说着拿钥匙开了门,“到家喽。”
    “可是我信。”展眉换上拖鞋,一脸认真地说,“明天我也想去求个签。”
    淮安无奈地笑笑:“那好,我们也去求个签。”

    八月初一,普静寺的人算不上多,展眉和淮安信步上了山到了寺内,已经接近中午。上了例行的香,淮安问展眉:“要去求签处么?”
    “不。”展眉笑笑,“最灵的往往不是寺内的签——进门时,外边坐着一个摆摊算命的老头,你看到了没?据说他的签,是最准的。”
    淮安笑她迷信,但仍陪她去找了那个“江湖骗子”——淮安执着地这么称呼,尽管展眉一直纠正他“宗教的事,不能这么不尊重。”老头五十有余,或者六十有余——不太能看出岁数。穿一身黑色绸衣,戴着金属边的圆框眼镜,精神很好。问了展眉的生辰,又让她抽了签——说是签,其实更像画或者符纸。他皱起眉头,又眯眼从眼镜上方打量展眉。展眉不解:“有什么,师父尽管说就是。”
    “姑娘可是从北方来?”
    “我家乡的确在北方。”
    “家中有人的名字中,有玉字或石字?”
    “家母名字中有玉字。”
    “姑娘抽的三注签,两注下下,一注中上。不是太好的运势。姑娘且先说,要算什么?”
    展眉低眉想想,说道:“先测家人身体吧。”
    他拿起几块黑色玉石模样的东西,自顾自摆弄一番,说:“家人康健,且近三年内,有增添人口的迹象。”
    展眉对淮安笑笑,然后转而问:“那可否测一下我和这位先生的姻缘?”
    老头面露不悦看看淮安,对展眉说:“这先生不诚心来问,老夫不答。”
    展眉拉拉淮安衣角:“你怎么回事?心诚则灵。”
    淮安摆手笑:“我不信这些。我向来只觉得,人定胜天,因此无需问天命。”
    老头轻蔑笑笑:“那老夫便无可奉告。姑娘若无别的要问,便请回吧。”
    展眉忙问:“师父刚说我运势不好,那有何法可解?”
    “与恋人若和顺太平,则一切可解;反之,”他笃定地看看展眉,“反之,则你将如枯叶飘萍,不得安定。”
    “你这江湖骗子,说些什么耸人听闻的话?展眉,别信这个。”淮安拉起展眉要走。老头继续悠悠说道:“姑娘,记得我的话,切不要落得凄凉下场。”
    展眉回头心惊地望望他,他对她点头一笑,气定神闲。展眉的心口突然没来由地疼了起来——最近一直这样,心口闷闷地疼,呼吸也不畅,可是去医院查了一遍,却一无所获。“淮安,”她委屈抱紧淮安的胳膊,“我是不是得什么大病了。我心口疼。”
    淮安停下了担忧地看看她的脸色:“心口又疼了?要不要歇一会儿?”
    展眉说着,疼得忍不了,蹲下身子缩在地上,歇了好一会儿,才减轻了一点儿,能喘过气来。淮安也蹲下来:“展眉,我背你下去,来。”她也乖乖地趴上顾淮安的背,无力地伏在他身上,在他耳边轻声说:“淮安,万一我得癌症死了,你会不会哭?”
    “你说什么呢?”淮安绷了脸,“别听那个骗子胡说。也不许说这种话,知道了么?”
    “淮安,”展眉不理会他,继续说,“我死了,你也不许娶别人。”淮安不说话,她便咬了一下他的耳垂,“你听到了么?”
    “好,”淮安不爱玩笑,轻声但认真地说,“除了你,谁都不娶。”
    “你要是娶了呢?”
    “我要是娶了别人,不得好死。”顾淮安说道。
    正到正午,寺院的钟不紧不慢地响了,一下,一下。杳杳钟声晚。展眉的心口不疼了,可她仍赖在他身上不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是回响着那个算命先生的话,枯叶飘萍,不得安定。
    钟声尽了,几只鸽子飞到了山的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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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皇甫翠花

    皇甫翠花

    楼主 LV6 2016-11-04
    玉兰未眠 第二十三章
    “该怎么告诉小雨呢——”展眉比对着手上两条裙子,为难地问,“怎么告诉她,红云姐病重,可能没有太多时日了?”
    和林岩闹了近一年,赵红云才拿到离婚判决和林雨的抚养权,而且林岩因为情节严重的家暴行为被判了两年刑。亲手把他送进了监狱,也知道了林雨在顾家一切都好,赵红云像突然放松下来一样,不再提着气,便从此病倒卧床不起。长年累月做暗娼积下来的病,加上她严重的心脏病一同发作,让她半年内便形容枯槁。带林雨去医院的路上,展眉坐在林雨旁边,小心翼翼地说:“小雨…妈妈病了。”
    “嗯?”林雨略有吃惊,妈妈病了,她怎么完全不知道?
    “妈妈病了,我们现在去医院看她。小雨…”展眉艰难组织着语言,“小雨,不管妈妈怎么样,你要好好生活,好么?有我们俩…”
    “妈妈病的很厉害?她要死了么?”林雨的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展眉姐姐,我妈妈,她要死了对不对?”
    “小雨。”展眉不知道怎么说,只能把林雨按在怀里,她嶙峋的蝴蝶骨在展眉手下颤抖着,展眉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不再说。但小雨早晚要面对这件事的——展眉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要目睹一些生离死别的事。
    到了医院,小雨在门口站住,擦了擦眼泪,转头对着两人笑了笑:“你们看我这样还可以么?妈妈应该看不出来我哭过了吧。”她说着,“我应该让她开心点儿,不能让她知道我难过,不然她也会难过的。”小雨又笑了笑:“带我进去吧。”

    进了病房,赵红云安静地躺在床上。她以前一直是浓妆艳抹的,如今不施粉黛,竟显得格外安宁素雅。但嘴唇干裂苍白,仍是显出了病态。林雨进门便开心地走过去:“妈妈,我来了。”
    赵红云睁开眼,见是小雨,又惊又喜,忙理理自己的鬓发:“小雨。”
    “妈妈,你怎么病了?你快好了吧?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玩儿——我中考完了,考得很好,是我们学校第三名呢…”
    淮安拉拉展眉:“咱们出去吧,让她们说说话。”展眉点点头,随他出去,掩上了门。
    展眉站在楼道里,靠在墙上,勉强地笑了笑,但忍不住的眼泪随着这个笑落了下来。淮安不说话,只是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静静地看着她。“淮安,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让我面对这种场面。”展眉攥住他的手,“生死无常。我们得珍惜。”
    淮安笑笑:“别说这种话。我们还有大半辈子呢。”

    日子宁静,转眼过了半年。但因为淮安的事情太忙,两人的婚期一拖再拖。八月底,赵红云去世了,帮她简单办了葬礼,仍把林雨接到顾母处住。
    这日是顾淮安生日,两人说好等他下午上完课便一同庆祝。展眉下了班取了蛋糕回到家,看到淮安的外套和包都在,人却不在家中,想给他打电话,却发现他连手机都落在沙发上,不知道什么事出去得如此匆忙。她想去厨房把蛋糕放在冰箱里,一瞥到沙发上的手机,突然电光火石间想起了种种疑惑。

    “你知不知道顾淮安除了你们住的这儿,还有另外一个住处?”
    “展眉,我有急事出去一趟,不能送你了…”
    “学校有个课题我要负责,等忙完我们就结婚…”

    展眉感到自己在努力克制,却仍克制不住指尖的微微发抖。她其实一直在怀疑,为什么不承认?——她太害怕自己猜的是真的。但她没法再忍下去了。她拿起顾淮安的手机,打开通话记录,空的;短信记录,也是空的。越是如此,她才越发慌乱。她翻开联系人,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名字让她一惊——阿瑾。
    阿瑾。阿瑾?

    “我读研究生时喜欢一个学妹,我们都喊她阿瑾…那是我唯一爱过的姑娘…现在她已经结婚了,过得很幸福,我和她也没有联系了…”

    展眉定了定心神,拨通了这个号码。没想到很快被接通了,仿佛对方一直攥着手机在等电话一样。“喂?淮安?”一个喑哑的声音,让展眉不禁一阵寒意,她不做声,对方急促地说着,“淮安?你怎么不说话?”
    展眉颤声问:“你是谁?”
    对方沉默了片刻,干哑地笑了:“你是顾淮安那个未婚妻?”
    “嗯。你是谁?”
    “真巧。”对方依旧是干哑的笑,像被烧焦的琴发出的声音一般,“我是他的妻子。”
    “你在哪儿,我要见见你。”展眉的声音在发抖,她知道,她在心里骂到,真没出息。冷静点儿,先弄清楚——
    “你胆子还挺大。那你来吧,我也一直想见见你。”她叹口气,“御园路43号,9栋3号,我等你。”然后挂了电话。
    展眉放下手机,攥紧了拳头让自己冷静。她想了想,把手机掏出来也放在沙发上,然后穿上外套出了门。
    御园路,43号,九栋。展眉走到3号,是一栋小别墅,精致但陈旧。院子的铁栅栏门虚掩着,展眉推门进去,院子里种满了植物,不是花,也说不出是什么品种,总之茂盛的不像话——就像是荒废已久的地方杂草丛生的样子。展眉定定心神,按了门铃。
    过了大约一分钟,门才缓缓被打开了。屋子里很黑,只有这一束光从门口照进去,把开门的女人的影子长长地落在地上狭长的光影里。展眉往上看,她光着脚,穿一条长到脚背的深蓝色绒面长裙。再往上看,是一条宽大的围巾,把她的半张脸埋在里面,长到腰的黑色头发挡住了她的额头,耳朵,展眉只能看到一双圆形的杏眼。这双眼死水无澜,漆黑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眼睛的主人开口了:
    “你来了。”然后侧身让展眉进来。
    因为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室内很暗,展眉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女人坐在她对面,递给她一杯水。展眉握在手里——是一杯冰凉的水。她不知道如何开始,来之前有很多话想问,可到了这个阴暗得有些诡异的屋子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抬头看看对面的女人,她也正在看她。
    “我还一直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她应该是平静了不少,虽然声音仍然粗嘎,但不再阴冷。
    “我叫陆展眉。陆地的陆,舒展的展,眉眼的眉。”
    对方笑了笑,但眼里却没有笑意:“我叫林逾静。蝉躁林逾静,就是那三个字。”
    “你是阿瑾么?”
    林逾静像是略微惊讶般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我听他讲过,说他以前爱过一个人,叫阿瑾。”
    “是么,”林逾静的声音在围巾下显得闷闷的,“那他怎么说我的?”
    “他说你已经结婚了,过得很幸福。”
    林逾静大笑了起来,就好像展眉真的讲了什么笑话一样,笑得花枝乱颤,甚至弯下了腰。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展眉,“幸福?他说我过得很‘幸福’?他可真够会编故事的——他说什么?我结婚了?对,没错,我是结婚了。可是他没有告诉你吧,和我结婚的就是他,就是顾淮安。”
    “我不知道…”展眉看着自顾自笑出眼泪的林逾静,感觉自己头晕得厉害。
    “小姑娘,”她探过身子凑近展眉的脸,细细看着,“你知道么,你长得就像以前的我一样。除了嘴,别的地方几乎一模一样。”
    “我知道。他跟我说过我长得像你。”展眉躲闪着不敢看她,“但是他也说了,我和你完全不是一类人。”
    “是么,他的话你现在还坚信不疑?他很喜欢你吧,把你藏的这么好。可他这么喜欢你,怎么不告诉你,他其实早就结婚了?他怎么不告诉你——”林逾静几乎贴到展眉脸上,展眉本能地往后退,她要被这个女人身上说不清的诡异压抑疯了。“他怎么不告诉你,你一直就是一个破坏别人生活的第三者?”
    “我不是!”展眉气急败坏地推开林逾静,“我为什么要信你这些话?”
    林逾静像一条蛇一样坐在地上,伏在茶几旁。她应该和顾淮安年纪差不多——但她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女人的身材。她的窄腰,笔直的背,修长的手臂和腿,圆润高耸的胸部,都在向展眉显示着——这是一个美人。而且是一个不会迟暮的美人,她的年纪仿佛在这间偏僻安宁的屋子里被冻住了。她伸出手理了理散在胸前的头发,这也是一双完美无瑕的手,无名指上,明显着一枚细细的戒指,镶着一粒小小的钻石,在黑暗里也莹莹地亮。因此展眉虽始终没有看到她的脸,却在她开门的一瞬间就确定——她就是阿瑾。因为美人是不容易老的。她身上,有着美人特有的孤芳自赏的傲气。
    她伏在茶几旁,不看展眉,自顾自地说:“…我记得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喜欢我的人那么多,他们都说,阿瑾,我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呵呵,陆展眉,也有不少人跟你说这话吧?——但是他们,我都不喜欢。我一直觉得,我林瑾,一定要和最好的男孩子在一起。顾淮安——顾淮安,他那时候可真是最犟的。我告诉过他很多次,他太土了,我不喜欢他,让他别再来找我了,可是他不听。从大二,一直到读研,我身边的人来了又走,只有他一直跟在我身边儿。直到我和舍友闹别扭了。他妈的,那个女的到处去跟别人说我怎样欺负她,怎样目中无人。说我爸妈根本不管我,我花的钱都是跟男人睡得来的。他们都信了,反正我本来也没有什么朋友——我没地方去,又不想回去见那个贱人。然后顾淮安来了,他说,你要是愿意,就跟我走吧。”
    林逾静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落地的窗帘旁,把玩着上面的流苏坠子,讲着,
    “我说,可是我不喜欢你。而且我不是个好女人,你也听说了。然后他说,我早就说过了,不管你怎么样我都喜欢你。他带我去他的画室,给我看他画的我——满桌子,都是他画的我的画像。有上课的,有在食堂吃饭的,有在操场跑步的,还有很多我自己也不记得是在哪里的我。我当时一下子被感动了——那是我也就和现在的你一般大吧,还很容易被男人感动。我觉得,这个男人虽然穷了点儿,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时候的我,除了吃喝玩乐,除了和各种男人谈恋爱,什么都不会。我爸妈不喜欢女孩儿,他们生了一个男孩之后,就不怎么管我的事了。后来,很快,我就和顾淮安结婚了。我以为,不管怎么样,这个男人起码真心喜欢我,那日子就不会太过不去。”
    她停下了,说这些话,已经让她气喘吁吁。她就像一个年久失修的机器一样,好像稍微运作,就会破碎。她又缓缓坐在地上,抱着胳膊,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男人都一样。没什么不一样的,顾淮安也是。”她浑身颤抖着讲着,“后来…后来我遇到了一场火灾。我没有逃出来,晕了过去,醒来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我的嗓子被烧坏了,可是更糟的——我的脸毁了。我的脸被烧坏了!”她突然半跪着扑到展眉面前,一把扯下围巾——“你看啊!是不是很吓人?是不是很恶心?你看啊!”展眉看到了一张让人毛骨悚然的,容貌尽毁的脸——皮肤像斑驳的墙一样凹凸不平,发着红的伤疤蔓延在整张脸上,脖子上,甚至她的右耳也只剩了半个。她看到展眉惊恐的表情,大笑起来,残破不全的嘴唇颤抖着。她扯开高领的连衣裙前面的扣子,脱下上半身,甚至连内衣的扣子一齐用力扯开,完整地露出一具纤细的,布满丑陋伤疤的胴体。她用喑哑的声音对展眉吼着:“因为我受伤了,因为我的脸被烧坏了,我的身体都被烧坏了!顾淮安就从这里搬走了,他把我关在这里,像对一只关在笼子里的丑陋的动物一样,按时来给我送衣服,送食物,连话也不愿意和我多说。十年了。我在这里一个人住了十年了!”林逾静蹲在地上,她的身体因为用力哭喊而抖动着,就像一只丑陋的,抖着翅膀的飞蛾。展眉瘫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林逾静说的话太多了,她一时没办法把这些故事的主角,和她的淮安联系在一起。眼前的画面太荒诞了,几乎让她觉得像一场噩梦,她挣扎着,却无论如何也醒不来。林逾静冲她爬过来,边爬边阴森森地笑着:“他想和我离婚对么?他想和你开始过新的,幸福的生活对么?我告诉你,我不会和他离婚的,我不会让你们安安心心过日子的…”
    展眉看着扭动着赤裸的身子爬过来的林逾静,她的裸体,就如同一只壁虎的身体。展眉想到了这种动物,打了个冷战,胃里泛起了一阵恶心。她干呕了两下,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将这一幕荒诞而恐怖的画面关在屋内。她跑出了这片别墅区,到了街头,才惊魂未定地停下。展眉慢慢地坐在一个公交站的椅子上,把头埋在膝盖间。天已经黑了。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
    “展眉?展眉是你么?你怎么在这儿?我找了你半天…”
    她抬起头——是顾淮安。他背着光,展眉只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轮廓。展眉伸出手,拉着顾淮安的胳膊,才支撑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轻声说:“淮安,你来带我回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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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甫翠花

    楼主 LV6 2016-11-05
    玉兰未眠 第二十四章
    “你怎么穿这么少?还好我出来时给你带了外套。”顾淮安不由分说,拿大衣把展眉裹起来,然后把她的手放在手心里,“你怎么了展眉?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回家?回哪里?”
    “回我们的家啊展眉。”
    “我们还没结婚呢,我们哪儿有家呀。”
    “你是不是因为我一直拖着这件事生气了?别生气好吗,我忙完这一阵咱们就办婚礼…”
    “办什么?办婚礼?”展眉双眼迷离地看着他。
    “是啊,办婚礼啊。展眉…”
    “淮安,你是想犯重婚罪么?”展眉轻声说,就仿佛她刚刚说的是一句柔情似水的情话。顾淮安愣住了。他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是像被人按了暂停键一样。展眉温柔地笑笑,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退了几步:“淮安…我们的婚事…还是以后再说吧。”然后转身便走,淮安过来拉她:“展眉,你别这样。我不该不告诉你,但我和林逾静真的不是那样…我早就把离婚协议书给她了,她不肯签字,我一直在想办法…”
    展眉回过头,一张泪水涟涟的脸对着淮安:“想办法?想什么办法?淮安,她有什么错?错的是我,错的是我们。你知道我们这种人叫什么吗?”展眉娇俏地一笑,“奸夫淫妇。”
    顾淮安的手无力地松开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展眉:“展眉,你说什么?展眉,十年了,我对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是么。”展眉觉得心口又闷闷地疼起来,头也晕的更厉害,她艰难地忍着不适,“淮安,虽然我不像她一样不幸,可早晚有一天,我也会年老色衰,你我之间,也会仁至义尽。”她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把顾淮安留在了原地。开始下雨了。冬雨总是轻柔却刺骨的,展眉抬头看看,万千雨丝如针如线,倏忽而落。天幕低沉漆黑,远处的高楼林立,近处车如流水马如龙。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展眉发了近四十度的高烧,昏睡了整整五天。她觉得自己像一条被丢在沙滩上的鱼一样,狼狈地张着嘴呼吸,找不到一点水分。有时候她能感到一点儿清醒,她会艰难地喊顾淮安的名字,她有很多话想问他。顾淮安把她紧搂在怀里喊她,但她却没力气说更多的话,就又昏睡过去。她梦见了很多无谓的东西,很多少年时期的细枝末节,都混沌地交叉在她的梦境里。云城的晚霞,幼时家中的小院,父亲的烟头,再往后一点,陈家的小阁楼,陈朗套在她指上的草戒指,直到后来,他走过了安检口,她一个人躲在柱子后面哭。这时候有个人走到她面前说,跟我回家吧。她抬头,看不清对方的脸。她问,你是淮安么?
    然后她就醒了。从梦境里抽离时她其实很不情愿,因为醒来就总要面对一些事情,可她仍是无可逃避地醒来了。在一个傍晚,屋子里开着暖风,展眉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坐在她旁边的顾淮安。他满脸疲倦。看到她醒了,他忙过来探探她的额头:“不烧了,终于醒了。”然后迟疑了一下,依旧把她抱在怀里,“吓坏我了。烧了好几天,一直不醒。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展眉觉得全然清醒了,只是依旧疲倦不堪。她静静地看着淮安:“我饿了。”
    “好好,我去给你做吃的,你等一下,马上就好。”
    下了一把金丝面,撒一把葱花和几只丸子,盛出来,又拿了几片芝士隔水熬成糊状,淋在面上,端到桌上。展眉洗了个短短的澡,把吹得半干的头发松松扎在脑后,坐在桌前。淮安坐在对面看她。她吃的很慢,一直不肯抬头看他一眼。病了这几天,她瘦了。因为连日的高烧和梦中流泪,她的眼还肿着。但别的还都好,她好起来了,就都好。
    吃了几口,展眉突然说:
    “我记得你之前从来不吃芝士的,我们买了披萨,你都要把上边的芝士弄掉再吃。”
    “因为你喜欢。我也习惯了,觉得也还好。”
    展眉笑了笑,又埋下头去吃面。她的眼泪扑朔地落下来,她不想让淮安看见,只能不去擦,把头埋得更低,努力地往嘴里送着食物。过了良久,泪痕干了,她才抬头看淮安。顾淮安也在看她,也在掉着眼泪。展眉看着他,像第一次仔细审视一样看他,贪婪而认真地看。正是这个人,见证了她往昔的种种不易和艰辛,陪伴她一起面对家人的蓦然离世,又呵护她学会了忍耐,恩慈和爱。他们之间,怎么会从头开始就是一场错付?
    “展眉,”淮安先开了口,“她今天给我打电话了,让我今天晚上过去。她同意离婚了。”
    展眉木然地点点头,然后说:“我和你一起去。”
    “展眉…”
    “我和你一起去。”

    到了林逾静的住处,是晚上八点一刻。淮安按了门铃,没有人应。再敲门,依旧没人应。两人对视一眼,然后顾淮安拿钥匙开门——锁被换了。他退后几步,用力地踹开门。两人走进屋里,便扑面而来一股发着甜的腥味儿。甚至是愣了几秒,展眉才意识到,这是血的气味。客厅里没有人,卧室也没有,淮安推开浴室的门,浓浓的血味几乎让他作呕。展眉随着跟进来,眼前的一幕让她从此做了数年的噩梦。
    血,满地的血。林逾静穿着一条白色吊带裙子躺在浴缸里,浴缸里放了水和一缸的玫瑰花,她的一条手臂无力地垂落在外,腕上有一道深深的割痕。她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已经浑身冰冷,没了呼吸。这样的她难得的安静,甚至是优雅。顾淮安呆呆地在门口看了许久,才走到浴缸旁跪下来,他带着哭腔,低声喊——
    “阿瑾…”

    展眉觉得,她哭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看到眼前的一幕,因为太震惊和害怕,她反而觉得格外麻木。她默默地转身,径直地走出了屋子。她在院子里站着,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知过了多久,救护车来了——其实根本不用叫救护车,他们都清楚,林逾静已经死了。可是她也清楚,顾淮安会叫救护车过来。这样,似乎就能减轻他的一些愧疚。展眉冷冷地笑了一下——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她死了。你的阿瑾死了。你和我,从此欠了一个永远还不清的债——因为债主死了。但恩怨,却不能随之一笔勾销。
    救护车把他们都带走了,临上车前,淮安看了看展眉。展眉对他安静地笑了笑,他说:“你等我回来。”展眉温顺地点点头,然后他们走了。

    她也回了家,在客厅的地上坐下,安安静静地等待宣判结果。比她想象得要快,不到十一点,顾淮安就回来了。他颓然地坐在展眉旁边,只说了一句:
    “她死了。”
    然后两个人长久地静默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展眉泪眼婆娑地跪坐在淮安面前,拉过他,主动地吻上去。一个漫长的,缠绵的,控诉着彼此罪孽,情欲,不安,愧怍和恐慌的吻,不知何时,两人已经脱下衣服,躺在床上交缠在一起。高潮比往常来得更快和激烈,展眉听到窗外又下起了雨,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句中学时学的古文,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雨声骤大,剧烈地击打着玻璃,铮铭作响,展眉闭上眼睛,感觉自己仿佛乘船在水天一色的幽蓝空境里,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只一棹,湖面倒映着星河。再一棹,湖面的星河碎成波光点点。再一棹,天上和湖里的星河,都荡漾在她的眼波里。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他们就在这天人合一的时刻到达了顶峰。有一刹那,展眉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纯粹的快乐和满足。可就算在这极致的肉欲的快乐里,她也知道他们终究无可久留,总要面对现实。然后慢慢地,雨声小了,两人彼此抽离,疲倦地并肩躺着,过了很久也无话。
    不知又过了多久,雨停了。天色也微微发了白,展眉转头看看淮安,他安静地睡着了,睫毛静静覆在脸上,可他终究,也显了疲态。没有人能永远年轻,展眉突然明白了。就算是美人,是英雄,也不行。
    她赤着脚静静走出卧室,去书房拿出自己收拾好的几件衣服和几张卡。换上衣服,洗了把脸,然后想了想,又把顾淮安曾为她画的几副画像也放进包里。然后轻轻锁上门,走出了家。
    再见了,淮安——她在心里轻轻地说——淮安,我们也只能这样了。我不能带着罪孽和你一起心安理得地生活。没人逼我偿还,可我自己,无法心安。

    2005年的最后一个月开始了。陆展眉辞了工作,坐上了回云城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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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甫翠花

    楼主 LV6 2016-11-06
    第二十五章
    在展眉挂了他的三个电话后,顾淮安的信息发过来,很短:如果想好了,那你就走吧。我等你回来。
    还有子晗的好几条:展眉,你去哪儿了?今天早上顾淮安来我这儿找你了。
    展眉,你有什么话好好和他说清楚,别赌气,你到底在哪儿?
    展眉,他跟我说了是怎么回事。展眉,一定有误会吧?你别生气了,你先回来和他好好聊聊。
    展眉?你连我也不理了?
    你回云城了么?展眉,你看到了快回我消息…

    展眉回了她一条:小晗,对不起,没来得及和你告别。我回云城了,不再回来。没有误会,只当我爱错了人。
    然后她关了机,倚在窗子边看着窗外。因为是午后,长途列车上的乘客大多百无聊赖地躺回各自铺位安然睡着。她和三两乘客安静坐在窗边,互不打扰。窗外是高低错落的山,远远近近——这些山依旧是绿油油的。这个词似乎不太适合,但展眉没办法用“苍翠”来形容它们——苍,苍凉,苍劲,不管怎么样,这个字在她心里是用来形容北方的。北方的山,在冬天早就变成了一片莽原,树木都落尽了叶子,虬劲而嶙峋的枝干如同坚硬的血管一样深深扎进黄色的土壤中,忍着朔风,忍着暴雪,忍着苦寒——直到来年春归,再大大方方,漫不经心地舒展枝桠,吐绿生长。而南方的树——你们怎么能这么恬不知耻地在冬天依旧这样绿油油?
    展眉只有这么胡思乱想,才能打发这漫长的旅途。她在上车前给人事部经理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家中有事,仓促走了,以后不会再回来,这个月工资也不拿了。人事部经理沉吟一会儿,坚持说:“小眉,你在公司一直做的很好。不管怎么样,工资我会打给你,还有,公司随时欢迎你回来。”展眉道了谢挂断电话,可她也不知道,再回这儿是什么时候。展眉没有告诉淮安,其实她在意的不是别的。她以为自己无欲无求,没什么在意的,却终归是放不下自己脆弱的,肮脏的,肤浅的自尊心和挑剔的,苛刻而求全的爱情。她确实没办法容忍自己的爱人,是一个能残忍对待曾经心爱之人,始乱终弃不负责任的背叛者。就算这背叛是为了她,也不行。她更痛恨他让自己成了一个世俗眼中的“第三者”——说到底,展眉和大多数人没什么区别。
    到家时已是次日晚上。母亲忙让她进来,为她做了一桌晚饭。吃了两口,展眉的眼泪簌簌扑落。她抬头说:“妈,我和顾淮安…”
    “我知道。他已经告诉我了。”沈玉如温和笑着,“说实话,我相信他是真心为了你们好,才隐瞒了他已经结婚的事。但确实,错了就是错了,我不帮你做选择,你决定了就好。好好睡一晚,别想这个了。”
    “妈,但是有件事他不知道。”展眉不躲闪地看着沈玉如,“我本来想在他生日那天跟他说的。我怀孕了。”
    玉如略有惊讶,然后故作轻松地开玩笑:“怎么和电视剧里面一样。”
    展眉也笑了:“是啊,而且还是挺俗的电视剧。”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展眉踌躇着,“但按照一般剧情,我应该要生下这个孩子。”
    “可生活不一样。你要是生下他,你以后会过得很辛苦。”玉如认真地看着她,“别的我不劝你,他是你的孩子——可你是我的孩子。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听我的。”
    展眉低下头微微笑了笑:“好。”

    北方的冬天一直是灰蒙蒙的。因为工业长期的污染,雾霾会在每个冬天到来时也如期而至。展眉摘下口罩和围巾,推门进了这家小咖啡店,走到最里面的座位,对方已经安然坐着等她了。她坐在对面,对着他微微一笑:
    “江起帆。好久不见了。”
    江起帆也对她笑了笑,露出他标志性的洁白整齐的牙齿和深深的酒窝:“展眉。好久不见。”他耸耸肩,“你更漂亮了。”
    展眉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你不是专门来云城夸我漂亮的吧?”
    “还是这么直接。”江起帆哈哈一笑,“我快结婚了。是她想来见见你。”
    “她…是蒋蔓吧?”
    “啊…”江起帆吃惊地张张嘴,“你怎么?唉…展眉,一个女孩子,太聪明了不好。”
    展眉笑了笑,真心实意地说:“起帆,祝你们幸福。”
    “谢谢。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好像还没有通知任何人,就先来告诉你了。”
    “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我有次借你的代数课本,看到最后一页写着这句话。南园十三首,众人都喜欢‘男儿何不带吴钩’,你怎么偏偏记得这句偏僻的诗?后来我看到了你手上那条手串。同样的手串,顾淮安那里也有一条,一样的手法编的——我问了他,是蒋蔓送的。你瞒得了子晗,可瞒不了我。”展眉略带得意地笑笑,“总算是恭喜你,也算是心意成真。”
    “确实什么都瞒不住你,以前子晗总夸你聪明,现在我信了。”江起帆摇摇头,“子晗…她还好么?”
    展眉笑笑:“还好。我们都得往前看,是不是?子晗她比我通透。”
    “我来晚了——”闻声抬起头,是蒋蔓,“展眉,好久不见了。”她坐在江起帆身边,含笑托腮看展眉。展眉对她笑笑,近一年不见,蒋蔓依旧美丽——除此外,更多了几分安定和柔和。她开门见山地说:
    “但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叙旧的,我是替我以前的心上人鸣不平,顺便当个说客——展眉,那件事,你是真的误会顾淮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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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6 2016-11-06
    第二十七章
    “淮安,我已经下飞机了,你到了么?”
    “路上有点堵车,我马上到。”明显可以听到顾淮安的声音里充满了愉悦,“你不生气了?怎么突然原谅我了?你走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蒋蔓跟我解释清了,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她毁容了才和我在一起,我…”
    “以前的事了,不说了。”
    “嗯。我们见面再聊吧,你好好开车,一会儿见。”
    展眉站在机场出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快要新年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也都陆续要回家了。“有什么不能原谅的?他受得苦也够多的了——他本来也没什么错。”蒋蔓这么说。展眉也知道——他们有什么错?走了的已经走了,她没必要为了自己的自尊心再继续折磨淮安——他又有什么错,要承受这些?就算有错,她愿意和他一起承担。
    她又等了一会儿,已经过了中午了。渐渐觉得不对劲——这时间长得奇怪,他们的住处,离机场并不远。她又拨回去——“喂?”
    “喂?”对面的声音很嘈杂,“你是顾淮安什么人?”
    “我是他未婚妻。”
    “我是广州交通队的,你快来第三医院,顾先生出车祸了。”
    展眉几乎握不住手机,她忙跑到出口挥手叫出租车——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我们碰见的坏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不会再有事的,你冷静一点儿——医院到了,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一辆警车,展眉跑进大厅,往左拐,护士台——“您好,刚刚有出车祸的人送来么?”“直走右转,急救室。”还好走廊人很少,展眉跑到急救室门口,“警官,您好,我是顾淮安的…”“陆小姐,”急救室门口的一个警察按住展眉的肩膀,很为难地说,
    “您节哀。”
    展眉还维持着刚刚说话的口型,愣愣地看着这个年轻的警察,似乎他刚刚说了一句很难理解的话,她对他笑了笑,甚至笑的很有礼貌,很得体:“您刚刚说什么?节哀?我节什么哀?”
    “顾先生驾驶着一辆C类私家车和一辆粤字B1类货车发生了正面冲撞,对方因为来不及躲闪,当场身亡;顾先生做了紧急避险,被送来时还有意识,但是…”
    “你他妈就说他现在怎么样了!”
    “…顾先生肺部,肝脏等多处破裂,已经身亡了。死亡时间——”他打开手上的档案看了看,“顾淮安,男,39周岁,死亡时间,2005年12月14日13时03分。”
    展眉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便软下去。那位警察忙搀住她,扶她坐到旁边。展眉歇了片刻,终于回过神,她拉了拉小警察的袖子:“让我进去看看他。”
    “展眉!”展眉回过头,是顾母。林雨搀着她,颤巍巍地走过来。顾母走到展眉面前,膝盖一曲瘫倒在地,她哭喊着:“展眉,你说这是怎么了,怎么我昨天见他还是好好的一个人,今天警察就通知我说他死了…”展眉从没见过顾母有这样失态苍老的模样。她也跪在地上抱着老太太:“阿姨,对不起,阿姨…”
    “展眉啊…你说我造的什么孽…都快八十的人了,我的儿子怎么说走就走了…”

    陆续的,顾淮安的亲属,朋友,学校与他交好的领导,老师,还有很多人都来到了医院。他们有的认识展眉,有的不认识。他们不约而同地啜泣着,有些女人低声讨论着:“顾老师那么好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展眉木然地站在人群里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你们别哭了——展眉想着——你们怎么这么吵?他不喜欢这么吵。你们谁也不要哭他。她想进去看看顾淮安,可她动不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面对巨痛时人体会自动采取规避,晕过去一样。她就好像自动把所有控制情绪的按钮都关住了一样,她感觉不到任何的情绪波动。她也没有一滴眼泪。说不出一句话。她是被林雨一声凄厉的哭喊惊醒的——警察对顾母说:
    “撞上顾先生的车主是一个刚刚被减刑提前释放的男子,叫林岩,今年40岁,他今天是酗酒后驾驶…”
    展眉甚至感到自己要笑了。怎么这么巧?怎么这些狗血剧的剧情一个接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林雨呢——她茫然地转头看着林雨——小雨,你的爸爸把我的丈夫撞死了。小雨,你现在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孤儿了。那我呢?寡妇?这个词真奇怪——它怎么能用在我身上?——小雨,你说我们,怎么办?

    “展眉,”子晗担忧地看着展眉,“你说句话行不行?你吃点东西,你已经两天两夜不吃东西了。”
    展眉抬头看看子晗:“子晗,我没事。我就是不想吃。”她最近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展眉,他的葬礼明天就要办了。你得振作点儿,你得去送送他。你是他生前最爱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么?你得让他放心地走…”
    “子晗,”展眉气若游丝,“我没事,我真的没事。还有,子晗,我不相信他爱我——他要是爱我,为什么就这么放心走了,连句话都不肯留给我?”
    子晗无奈地看着一直神情恍惚地展眉:“展眉…你不能不讲道理。”
    “我讲什么道理?他和我讲道理了么?”
    “展眉…”
    突然有人敲门,子晗去开门:“张警官?”
    “莫小姐,这是顾先生的手机,前两天太匆忙,没来得及交给顾小姐,你给她看看吧,算是遗物,也给她留个念想。”
    展眉光着脚跑出来,拿过警察手里的手机。张警官点点头告辞离开。展眉打开它——屏幕已经破碎了,但幸好还能开机。展眉翻了一遍,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毕竟他一向是个简洁的人。展眉点开相册——有一个“显示更多图集”的选项。展眉点开它——的确有一个隐藏的相册——她一页一页看着,是专门为她建的。从相识开始,全是顾淮安趁她不注意拍下的。展眉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静静看着,子晗站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
    展眉翻开了录音——有一段两分钟的录音,是淮安出事那天录下的。她颤抖着点开,把耳朵贴到扬声器边——
    “展眉。”他的声音很虚弱,听得出是强忍着疼痛,
    “展眉,我恐怕撑不了太久了。展眉,你听我说。你不要怪我,我不想瞒你,只是实在没办法…在我心里,阿瑾已经是昨夜星辰,我是真的想和你共度余生…”
    “展眉,我知道你怀孕了,展眉,如果我没能活下来,你就把孩子打掉吧…去找个合适的人,好好生活…”
    “展眉,陆展眉…对不起…我的时间不多了…对不起,别为我难过。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事,展眉…我爱你。”
    他的声音就在这儿停止了,后面一分钟,是纷乱的警笛声,救护车和脚步声。但展眉坚持听到最后一秒。然后她像是一个被人突然接通电源的,专门用来发出哭声的洋娃娃一样,猝不及防地开始痛哭。子晗从没见过她这么悲伤,就像婴孩一样放声大哭,仿佛要把心都哭出来一样。到后来,已经哭不出声音,只有汹涌的眼泪仍然在她脸上畅快地肆虐。哭累了,展眉蜷着身子瘫在地上,长长的头发粘在她脸上,子晗过去扶她:“展眉,别哭了……展眉,你这样下去你受不了的,你还怀着孕…展眉听话,别哭了…”她抱着展眉,自己也止不住地落泪。展眉在她怀里慢慢安静下来,她用沙哑的声音对子晗说:
    “子晗。玉兰花落了。子晗…我最爱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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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皇甫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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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6 2016-11-06
    第二十八章
    拾级而上,穿过一片银杏树,便是你长眠的墓园。淮安,我来看你了。我身上穿的是你最喜欢的那件珊瑚色的大衣,来之前,我仔细地画了眉,涂了樱桃色的口红。淮安,我不能凄凄楚楚地哭你。
    淮安,我坐到你的墓前。我知道你的灵魂并不在这黄土之下,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不知道去何处寻你,我只能坐在这儿。——淮安,你的葬礼我没有去。因为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这样祭奠你,而我,也不敢看你的骨灰。淮安,原谅我怯懦——你不要怪我,你知道我一直怯懦。你也一直包容我怯懦。淮安,我的手指抚过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就像我曾经抚过你的鬓角和脸庞。
    淮安,那天路过一家商店,我看到了一件深蓝色细条纹的衬衫,忍不住走进去。我摩挲着它的质感,想象着它穿到你身上的样子。或许我会帮你整理好领子,抬头正好看到你含笑的嘴角,你会像往常一样低头吻吻我的眼睛。我忍住眼泪走出那家店,我突然明白,我永远不会看到你穿上这件衣服的样子了。像是突然有人向我的心脏刺了一刀——冰凉,疼痛让我浑身颤抖。淮安,那天我在街头徘徊了很久,还是走进去买下了它。淮安——我只当你还没有走。
    你的录音,我听到了。你放在枕下,不曾来得及给我的戒指,我戴在了无名指上,你看,可还合适么?昨天我躺在床上流泪,橘子跳上床来舔我的手掌。淮安,它是告诉我不要哭了么?每当我开门,橘子都要跑过来急促地叫,却每次都叫它失望——我知道,它一直在等你回家。淮安,我,又何尝不是在等你回家?
    我抱着你的墓碑,亲吻你的名字,一次又一次。我的眼泪在上山之前已经流尽了,可此时此刻我的泪,又是满颊。淮安,我要对你说什么?安息吧我的丈夫——原谅我,我没有办法说出口——黄土下只有黑暗和冰冷,没有我在你身边,你怎么安息?
    我给你带来了一束玉兰花,你还记得你曾说我像玉兰么?淮安,它们浸在清水里,开的正好,馥郁清香沾了我满身。可我知道,它们不是扎根在泥土里,它们不是应时而开,在这凛凛冬日里,花无几日好,一转眼就是花落人亡。淮安,这束花可以萎谢在你墓前,可我,又该去哪里?
    淮安,我要回北方去了,我的母亲还在家焦急地等我回去。淮安,该是告别的时候了,子晗,蒋蔓,起帆,他们都在山下等我。淮安,我最后再亲吻你的名字,然后转身走去。走了几步,我又忍不住回头,向你跑去,我跪在你墓前放声痛哭——淮安,你带我走吧,淮安,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淮安——你留我一个人在这寂寞人世间,让我怎么办?淮安,你带我走吧,带走我,带走我和我们的骨肉,你带我们走吧,淮安——
    子晗他们过来拉走我,他们哭着对我说,展眉,我们回去吧,展眉,你让淮安安心地走。淮安,我紧闭着眼不敢看你。淮安,今天的日光鼎盛,风却冷得刺骨——你为什么不来提醒我多穿件衣服?淮安,我得走了,淮安,我由着他们把我带走——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去陪你,我还有我的母亲,我还有我们的孩子。
    让我再回头望你一眼吧。淮安,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淮安,就算你终有一天化作一握黄土,你仍将永永远远,是我的春闺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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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甫翠花

    楼主 LV6 2016-11-07
    第二十九章
    “展眉…”沈玉如欲言又止,一筹莫展地看着认真地梳头发的展眉——展眉回来后,一直很平静,但她平静得有点过分了。就好像她根本没有一个刚刚去世的未婚夫,就好像子晗他们嘴里几度哭得晕厥过去的人不是她一样。她像一个普通的刚毕业的应届大学生一样,每天认认真真地吃饭,早睡早起,仔细地挑着出门穿的衣服,然后四处投简历,找工作。玉如小心翼翼地说:“展眉,你别去面试了…家里也不是没有钱,等你…”
    展眉怀孕已经四个月了,天气开始热了,她的肚子也没办法再藏起来——哪个公司肯要她?但玉如也知道,她未必是真的想找工作,她只是怕自己闲下来——所以也就由得她去。展眉穿好外套,对玉如笑笑:“妈,没事,我再去试试。”

    展眉本来是要去一家小公司面试的,但她站在在一家琴行面前站住了,琴行名叫“雪韵琴行”,门口挂着牌子写着“招聘店员,要女孩子,学历不限,工资面谈,漂亮的优先。”这家琴行展眉听人讲过,一年前开业,一楼卖乐器,二楼是教室,开各种乐器的兴趣班,生意一直很好。听说这儿有一个美貌的老板娘,但这个老板娘曾经是个杀人犯。有人说,她捅了一个误诊她妈妈的医生,但医生没有死,她坐了三年的牢——或者是五年?反正展眉也就是听听,一直不怎么相信这些坊间传闻。今天是周一,店内并没有客人,展眉便信步走进去。
    店内左侧挂着一墙的吉他,古典吉他,民谣吉他,电吉他按大小错落摆开;另一面是小提琴和大提琴。屋子中间放着几组架子鼓,几台音响。屋内没有顶灯,只有屋顶四周有一圈的小灯。往里有,有一个躺椅,躺椅上有厚厚的坐垫和毯子,毯子里睡着一只蜷成圆球的白猫。店里没有人,展眉蹲下伸出手轻轻摸着小白猫的毛。这时候有人从楼梯上下来,展眉站起身来看,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也就和展眉一样大。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领针织衫,一条及膝灰格子的半身毛呢裙子,裹着一条酒红色的披肩。长长的大波浪的头发披在身后,一张明艳的脸带着浅浅的笑意和展眉打招呼:
    “你好呀,你是来应聘的么?”
    展眉笑道,“是。你是老板娘么?”
    “是呀。”这个美丽的老板娘说话的声音是软糯糯的,喜欢在最后加一个“呀”。她到吧台里倒了两杯水,示意展眉坐下,自己也坐在对面。她用清亮如水的眼睛看了看展眉,对她笑了笑,有些夸张的大耳环闪了闪:“我叫叶子奕,神采奕奕的奕。”
    “我叫陆展眉,舒展的展,眉眼的眉。”
    “你多大了?”
    “二十二。”
    “比我小三岁哦。”叶子奕耸耸肩,“又是新的一年了,我是老女人了,真难过。”
    “二十五岁也很年轻啊,而且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展眉真心实意地夸赞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老女人”。
    叶子奕慧黠一笑:“你是说真的?”然后托着腮问她,“你要是来这儿做店员,能不能陪我聊天?”
    展眉觉得好笑:“这是一个老板该跟员工说的么?难道不应该问——你能不能好好工作,任劳任怨?”
    叶子奕哈哈一笑:“我这儿哪里有什么活儿可做啊,只是我自己一个人,偶尔忙不过来。”
    展眉垂下睫毛想了想,对她说:“可是我要先告诉你…我是一个未婚妈妈。如果你介意的话…”
    “嗯?”叶子奕奇怪地挑眉问她,“这有什么?我为什么介意?”
    展眉和她相视一笑:“我之前去过很多地方,都被拒绝了。所以怕你也介意。”
    叶子奕耸耸肩:“那我也告诉你,我以前坐过牢,刚刚出狱半年——你怕不怕?”
    展眉现在才明白,那些传言原来并不是空穴来风。可眼前的女人笑得温和甜美,在她身上看不出任何的沧桑和磨难。展眉理解了大家对她的议论纷纷——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有资格成为大家乏味生活里的女主角。大家猜测,有的诋毁,有的赞叹,但无论是谁,都没办法磨损她的美。展眉笑道:“我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明天九点,下午六点下班。”
    “好。”
    “你不问工资?”叶子奕吃惊地睁大眼睛。
    “够养活我和一个小孩子就可以了。”展眉依旧是笑笑,“而且我会很节省。”
    “那个,展眉…你介不介意告诉我,”子奕迟疑地问,“他的爸爸,在哪里?”
    展眉沉默了片刻,答道:“他是个遗腹子。他的爸爸,两个月前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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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甫翠花

    楼主 LV6 2016-11-07
    第三十章
    展眉和子奕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好朋友,不夸张地说——闺蜜。展眉也就认识了她的丈夫江同,她的其他朋友,知道了她之前的很多故事。子奕总是说:“展眉,我觉得咱俩不如拜个把子。”一脸严肃。
    所以展眉今天试着向她说出困扰了自己很久的难题——她经历着很严重的失眠。顾淮安去世半年了,在这半年里,她几乎每周有四五天都是睁着眼到天亮。“还有三个月就到预产期了,医生也没有办法给我开安眠药,可是子奕——我真的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展眉趴在吧台上苦恼地看着子奕,“我觉得照这样,肯定会像电视剧里一样,难产而死。那我可真是悲情剧女主角了。”
    “你放心,你要真是女主角,导演不会让你这么快就死的。”子奕躺在躺椅上懒洋洋地说,“展眉,不如这样吧——我大学时候修了双学位,除了文学学位之外,我还学了应用心理学——我的意思是,我学过比较专业的催眠。”
    展眉愁眉不展地看着她:“你能不能别吹了?又会弹琴,又会打架子鼓,当过导游,兼职写小说,你还是催眠大师?”
    “哎呀…你也知道,我这种多才多艺的美女不多了,认识我很荣幸吧?来,躺这儿。”她起身把展眉按在躺椅上,“我把店关了,反正今儿下雨,没什么人来。催眠大师免费给你做一次治疗。”

    展眉无奈笑着任她摆布。“闭上眼睛。放松。”展眉按她说的,闭上眼睛。屋子里很静,可以听到窗外的淅沥雨声。
    子奕坐到展眉两步远的地方说:“雨声真好。我就不放音乐了。现在,调整一个舒适的坐姿。调整呼吸。调整呼吸。想象有一个很安全的地方,那里只有你知道,那里有你喜欢的布置。不用着急,慢慢来。”
    然后她问展眉:“你看到了什么?详细地告诉我。”
    “我在一间屋子里,屋子很小,有一张桌子,地上放着一张榻榻米,我坐在上面。很软。地板是木质的,落地窗,白色的窗帘,窗外是石阶,在下着雨。”

    “现在,再想象一个你最害怕的场景。”子奕说。她看到展眉皱起了眉,“你看到了什么?”
    “壁虎。”
    “壁虎在哪里呢?”
    “离我很近。它在向我爬过来,但是我动不了。”
    “你看到这副场景感受是怎样的?是害怕?还是无助?还是其他?”
    “我害怕,也很恶心。”
    “那你在生活中其他哪些时候有看到过这个场景?”
    “爸爸去世的时候,还有看到林逾静的时候。”
    “你会感觉无助么?”
    “对。”
    “林逾静是谁?”
    “是他的前妻。”
    “你能说说吗?”
    “嗯。林逾静是顾淮安大学时候喜欢的人,她很漂亮,虽然他们都说,我和她很像,但是我觉得她比我漂亮。她和她的舍友关系很不好,那个舍友暗恋淮安。后来,那个舍友家里出事了,她放火烧了宿舍。她死了,林逾静毁容了。因为愧疚,淮安和林逾静结了婚。”
    “毁容后的林逾静什么样子?”
    “很可怕。她的脸和身体都被烧坏了,她的声音也变了,她说,她不会让顾淮安和我结婚。”
    “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已经不在了。自杀。”

    “你现在能不能想象她来到你刚刚在的房间?
    “可以。”
    “她在哪儿?”
    “在门口。她不肯进来。”
    “她对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但她看见我了。”
    “她是什么表情呢?”
    “厌恶我的表情。”
    “你看到的她是已经毁容的么?”
    “不是。是没有毁容的。虽然我没有见过她毁容之前的样子,可是我看到的是没有毁容的她。”
    “她漂亮么?”
    “很漂亮。像个仙女一样。”
    “好。那你想对她说什么吗?”
    “嗯。”
    “对她说。说出声。”
    展眉沉默了很久,才颤抖着说:“阿瑾,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我不知道。”
    “她说什么了么?”
    “她不说话。”
    “那现在,你想象她走了过来,坐在了你身边——可以想象出来么?”
    “可以。”
    “很好。她对你说:展眉,我不怪你。展眉,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展眉的嘴唇轻轻抖着说:“谢谢你。”
    “好了。现在,想象她已经走了。现在,顾淮安进来了。你看到他了么?”

    子奕看到展眉的身体明显僵硬起来了,她的手指紧紧抓着扶手,表情很痛苦。她对展眉说:“别紧张。他只是来看看你。他进来了么?”
    “嗯。他在门口。”
    “他穿着什么衣服?”
    “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衣服湿了。外面在下雨。”
    “他对你走过来了。他坐到了你对面。他握住了你的手。”
    展眉哭了。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你想对他说什么?”
    “淮安。”展眉的身体在发抖,“你回来吧。淮安,我过得很辛苦。”
    “‘我过得很辛苦’,你为什么会说这句话?”
    “我一直在忍,我不想让妈妈担心。其实我很难过,也很悲伤。每天,每时每刻,我脑子里都是他。”
    “你很想念他,对么?”
    展眉的泪打湿了前襟:“嗯。”
    “你对他说,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我曾经被你爱过,我感谢你给我的爱,我感谢那段美好的回忆,我会永远记住这段日子。”
    “我曾经被你爱过,我感谢你给我的爱,我感谢那段美好的回忆,我会永远记住这段日子。”
    “对他说——你安心地离开吧。”
    “不。”展眉哭喊:“求你不要走。”

    “说不出来么?”
    “嗯。”
    “你现在有别的什么话想对他说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你不想念他么?”
    “我知道,我想念他,可他没办法再回到我身边。”
    “你不想跟他说话,是吗?”
    展眉的眼泪还在滚滚地落着:“不。我想。”
    “对他说吧。”
    “你能再抱一下我么?”
    “他抱你了么?”
    “嗯。”
    “你希望他对你说什么?”
    展眉摇摇头:“不用。”
    “所以你是留恋被他爱的安全感是吗?”
    “我不知道。”
    “你的想象里,美好的场景,为什么是下着雨的呢?”
    “我喜欢雨天。”
    “雨天的时候,你们都会在家做什么?”
    “我在沙发上看书,他在我一旁画画,累了我们就一起听音乐。”
    “那现在,想象在你们的家里。你在沙发上看书,他支着画板画画。能想象得到么?”
    “嗯。”
    “他画的什么?”
    “我。”
    “画中的你在做什么?”
    “在笑。”
    “你现在回到刚刚你想象的地方,那里有什么变化吗?”
    “有。他离我远了。雨小了,几乎要停了。”
    “他对你说什么了么?”
    “嗯。”
    “什么?”
    “他说,”展眉泣不成声,“他说,展眉,我该走了。”
    “那你跟着我,对他说,‘我曾经被你爱过,我感谢你给我的爱,我感谢那段美好的回忆,我会永远记得你。’”
    “我曾经被你爱过,我感谢你给我的爱,我感谢那段美好的回忆,我会永远记得你。”
    “你安心走吧。”
    “我做不到。”展眉的脸皱成一只橘子,“求你不要走。”

    “还是舍不得么?”
    “嗯。”
    “他现在什么表情呢?”
    “很悲伤。他摸了摸我的头。”
    “他对你说什么了么?”
    “嗯。”过了很久,展眉说,“他说,展眉,不要这样。我得走了,你应该有你的生活,不管怎么样,不要折磨自己。我不希望你这样,因为我爱你。可是我必须要走了。展眉,对不起。”
    “你想对他说什么?”
    “我不知道。”
    “那跟着我说——淮安,谢谢你爱过我,我会永远记得你。然后好好生活。”
    “淮安,谢谢你爱过我,我会永远记得你。然后好好生活。”
    “你安心走吧。”
    展眉沉默了很久,最后,两行眼泪缓缓流下,聚集在她的下巴上。她说:“你安心走吧。”

    子奕轻声说着:“没关系的,爱的人去世了,你压在心头这么久,一定很难过。以后几天你可能都会很累,不要紧,可以不用来上班。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子奕。”展眉依旧闭着眼睛,“我太累了。”
    “那你睡一会儿吧。”子奕拿过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你放心,好好睡一觉吧。我也去楼上休息了。”
    展眉的眼泪终于滴落了下来。她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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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皇甫翠花

    皇甫翠花

    楼主 LV6 2016-11-08
    第三十一章
    “嘿,你来啦。”今天阳光很好,子奕正在往花瓶里放她刚买来的水仙花,就看到展眉走了进来,“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展眉的头发剪短了,从齐腰长发剪到了下巴。她看起来开心了很多——子奕满意地打量她,这不得不归功于自己。果然,展眉给了她一个毫不犹豫的拥抱:“谢谢你。”
    “不要谢我啦,多给我干活就好了!”子奕笑着拨弄她的短头发,“怎么舍得剪了?”
    “头发没有营养,都枯了。剪短了也利落点儿,反正总会再长的,不是么?”展眉笑得清爽。
    “一会儿有个江同的发小要来,我先上去,有个吉他班要开始上课了。他来了的话,你让他坐这儿等一会儿,江同去公司了,马上回来。”
    展眉应着,给一把吉他换着弦,子奕上楼去了。水仙花开得很好,嫩嫩得舒展着花瓣。展眉自顾自笑了笑——的确,日子还是很好。
    有人进来——“你好,我是江同的朋友,和他约好今天…”他的话硬生生地停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展眉。展眉看着他也愣住,良久,洒脱一笑,说道: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陈朗,别来无恙。”

    ——我望着她。望了又望。一生一世,全心全意。我肯定我爱她,就像明白自己必死一样肯定。当日的如花妖女,如今只剩枯叶还乡,苍白,臃肿,混俗,腹中有他人的骨肉。可是我爱她。她可以褪色,可以萎谢,怎样都可以,但只要我再看她一眼,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在上午九点,溢满阳光的云城小店里再见到展眉时,陈朗已经和她分别了五年。他刚刚在国外同时结束了一场失败的投资和一场失败的婚姻,然后接到了父亲发来的消息:你母亲病重,请速回。若在意大利难以为继,大可回国发展。于是他回到了中国。在家待了几日,接到在云城的曾经友人的邀请,今日刚刚到了云城。他走进朋友妻子开的店,便看到了阔别多年的旧日小情人。看到她时,他只想起了这段《洛丽塔》里的经典独白——只要我再看她一眼。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他记得这曾经是展眉最喜欢的一本书。但他知道这样形容并不合适——展眉永远不会是一个“苍白,臃肿,混俗”的女人——就算她此时此刻穿着宽大的孕妇装,她不施粉黛,短发随意地别在耳后。他甚至一瞬间,原谅了自己的失败,不如意,混沌和衰老,因为只要他再看她一眼,仍旧是万般柔情,涌上心头——他便知道,自己仍旧年轻。自己的心脏还在像二十岁时一样因为她而猛烈有力地跳动,他感到自己笑了,缓缓开口:
    “展眉…别来无恙。”

    “陈朗,你这么早来了?阿同一会儿就回来,你…”子奕说了一半,看出了两人的异样。她疑惑地走到他们旁边,打量着不自然的两个人,然后恍然大悟地说:“陈朗,你说你有一个云城的初恋女友,不会就是…”她夸张地叫起来,“天呀,怎么会这么巧?”
    陈朗低头笑了,对子奕说:“小奕,你招人很有眼光。”然后转向展眉,“这些年,你还好么?”
    展眉点头浅笑:“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孩子的爸爸,也在云城?”
    展眉愣了愣,和子奕尴尬地对视了一眼,开口说:“好吧。我其实过得不是很好。孩子的爸爸已经去世了。”
    陈朗惊讶地看着她,然后点点头,说:“啊…好吧,其实我过得也不是很好。我破产了,前妻也跟我离婚了。”
    然后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大家都这么惨,也算有缘分。这时候江同回来了:“嘿,都在了?你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子奕挽过江同的胳膊:“你一定想不到,他俩是初恋情人。哈哈,很棒吧?云城太小了——”然后她毫不忌惮地说:“而且他俩一个丧偶,一个离异,我觉得咱们得撮合他俩重新开始。”
    “子奕!”展眉红了脸,“你别瞎说。”
    陈朗接到:“我倒没觉得小奕瞎说——展眉,今天我来接你下班。”

    “去哪儿?”展眉坐在副驾驶上焦虑地问陈朗,“你不要拐卖妇女,我跟你说,犯法。”
    “我诱拐你干嘛,大着个肚子,人贩子都不要。”陈朗目不斜视,“到了你就知道了。”
    离开这几年,云城发展了不少,有很多高楼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林立在了街道边。夜晚的路上人不多,但夜景很美——就算知道是人工堆砌的光污染,也不能否认这流光溢彩的美。渐渐的,他们把这繁华城市留在了身后,到了郊外一片旷野上。陈朗停下车,对展眉说:“你记不记得这里?”
    展眉仰头半躺在座位上,看着混沌的天空——云城的空气越来越差了,夜晚连一颗星星也看不到。“记得,我高三时候没有考好,你带我逃课来这儿。”

    那是一个春天懒散的下午,展眉跟着陈朗从漫长的自习课偷偷溜出来,两个人选了一辆线路最长的公交车,漫无目的地坐到最后一站下了车。这儿是一片郊外的荒地,长满了不知名的小朵小朵的野花。陈朗脱下外套,两人坐在上面。展眉絮絮叨叨向他抱怨着学校里的事,和同班一个小姑娘的矛盾,自己失败的模拟考,烦人的历史老师…陈朗在旁边折了一枝嫩草,自顾自把玩着,然后等展眉絮叨完了,拉过她的手把编好的草戒指套在她指上,握紧她的手,抬起头微微一笑。
    …展眉还想到了,他们一人拿一瓶冰可乐走在路上,夏日阳光倾城,蝉鸣聒噪,趁她不注意,陈朗突然把冰可乐放在她脖子上,然后她一声尖叫,笑着追打着陈朗。
    想起来她坐在陈朗学校操场的台阶上,看他和一群同班男孩子打篮球,一场结束,他带着一身汗珠跑过来喝她递过去的水。她踮起脚拿纸巾给他擦汗,他对她笑,整个人闪着明亮的细碎的光。
    …还有很多没有意义的年少时的细节,都在这静默的天地间一齐涌到两人的心头。陈朗叹口气,对展眉说:“展眉,我后来才知道你妈妈和我爸爸的事。那时候才明白你为什么故意地躲开我了——展眉,你真的不该躲我这么多年。我其实一直在想你。”
    展眉笑着:“可你也应该知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展眉。我不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弥补的。只要你愿意——”他转头看着展眉,“我说照顾你一辈子的话,仍然当真。”
    “陈朗。我是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
    “我是个离过婚还一穷二白的男人。”陈朗的声音里微微带着笑意。
    展眉收起了笑,重复道:“陈朗,我是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

    陈朗不再说话。展眉打开了车窗,看着窗外。远近的虫鸣在争先作响,空气里潮湿的水汽让她两鬓生凉,这夜晚的宁静使她的内心安宁而平和。两人沉默了很久,久到几乎和这宁静的旷野融为一体,要岑寂到永恒。展眉轻声开口说:
    “陈朗。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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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甫翠花

    楼主 LV6 2016-11-08
    第三十二章
    在2006年的秋天,展眉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婴。“孩子很漂亮,五斤四两,你来看看。”护士笑眯眯地把孩子抱给展眉,展眉接过她。她的脸皱巴巴的,但在开心地吮吸着手指,沈玉如说:“也不怎么哭,刚生下来没一会儿就开始唆手指。真是乖孩子,没让你妈妈受罪。”
    展眉笑着看她,然后对玉如说:
    “妈,我记得我十岁时,你怀过一个孩子。”
    玉如听到这句话有些失措,笑道:“过去的糊涂事了。”
    “我常常想,那个孩子如果生下来,它会是弟弟还是妹妹?”展眉嘴角含笑逗着怀里的孩子,然后说,“妈,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当时我,并不是真的恨你。”
    “我知道。我不怪你。”
    “妈,你说孩子叫什么名字?”展眉若有所思地说,“我临产前在看《诗经》,正好看到那一句‘桃之夭夭,其叶蓁蓁’。蓁是茂盛的意思。我想给她取名叫陆蓁。”
    玉如点头:“有个好寓意就好。蓁蓁,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

    蓁蓁两个月大的时候,展眉辞别了子奕和江同:“我被上海一家公司录用了,年后就带蓁蓁走了。”
    “展眉,你想好了?”子奕担忧地说,“人生地不熟,你带着一个小孩子,恐怕很难。”
    “我知道。”展眉柔声说,“小城人言可畏,我自己无所谓,但不想让她从小被人指指点点。”
    “我知道。那好吧,”子奕张开手抱了抱展眉,“祝你一切都好,到了那里要联系我们。”
    展眉噙泪说:“我知道,你们也要好好的。多联系。”

    展眉租了一间十二平米的小公寓,离公司很远,陈旧但也算干净。日子虽难了一点儿,但也平静无澜,花开花落转眼已是三年。所有旧事在展眉心里的痕迹渐渐淡了——说是淡了,却也时时涌上心间。她二十五岁了,依旧很年轻,可她却觉得自己在飞快地衰老。同事和朋友都劝她,展眉,再找个人一起过日子吧。她并不是抗拒再结婚,但她心底也确实再不曾起过波澜。也有不少条件不错的人向展眉表示过——愿意照顾她,对蓁蓁也会视如己出。展眉不是没有动过心,但想想还是罢了——谁能真的对蓁蓁视如己出?她一个人不是没法过得去,既然这样,也没必要耽误别人。
    蓁蓁上了幼儿园,今天展眉要加班,拜托住在对门的白阿姨去接她,但下午五点白阿姨打电话来:“小陆呀,我去接蓁蓁,可她的老师说她被一个男人接走了?这可怎么办呀,你说是不是人贩子…”
    展眉忙去了幼儿园,老师说,是一个自称她爸爸的人把她接走了。展眉慌了神——蓁蓁怎么会有爸爸?时间太短,她也没法报警,先回了家,没想到刚进门,蓁蓁就高兴地跑过来扑在她怀里,仰起一张小圆脸:“妈妈,你不是一直说我的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么?你看,我找到爸爸了。”
    展眉错愕地抬头,看到从厨房走出来的陈朗,他得意地对展眉笑:“你说你会不会照顾小孩子?家里什么都没有,我刚去买了点菜,给你和蓁蓁做了饭…”
    “你怎么来了?”
    陈朗耸耸肩:“你不欢迎我啊?”
    “你为什么跟蓁蓁说你是她…”展眉看看蓁蓁,她正眨着晶亮的大眼睛看展眉。
    “我是真的想做她的爸爸啊。”陈朗蹲下身子,向蓁蓁伸开手,“蓁蓁喜不喜欢我?”
    蓁蓁扑进陈朗怀里,狡黠地回头对展眉笑:“喜欢。”然后一本正经地展眉说:“妈妈,我想让他做我的爸爸。”展眉装作凶狠地瞪了她一眼:“我告诉你陆蓁蓁,你以后再随便跟陌生人走,还随便把陌生人带回家,你就被人贩子拐走吧,我不要你了…”“那我跟爸爸走,爸爸管我。”——展眉真要被她气死了,这个小白眼狼。
    陈朗哈哈一笑,抱起蓁蓁来亲:“跟爸爸去住几天怎么样?爸爸带你…”“陈朗!”看展眉生了气,陈朗吐吐舌头,和蓁蓁相视一笑:“好吧好吧,看你妈妈这么容易生气——你好,我叫陈朗。可以做个朋友吗?”他一本正经地冲蓁蓁伸出手。蓁蓁煞有介事地握握他的手,认真地说:“你好,陈朗,我叫陆蓁蓁。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展眉在一边好笑地看他们,陆蓁蓁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看一会儿怎么教训她。陈朗摸摸蓁蓁的头:“乖,你先去卧室好不好?叔叔跟妈妈说几句话。”
    “好的,陈朗。”陆蓁蓁故意粗着嗓子学着他的声音说,然后笑着跑到卧室。

    陈朗看着蓁蓁跑开,笑着摇摇头,然后看向展眉:“展眉,我来上海工作了。在虹桥区。”
    “嗯。”
    “展眉,其实我已经来上海大半年了,本来也不想再打扰你的。我…”
    “陈朗,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今天又来找我?”
    “展眉,我妈妈可能快去世了。”
    “陈朗…”展眉看着陈朗在她面前泛起了泪光。她不知道说什么,这一刻只觉得自己笨拙,她咬着嘴唇手足无措地看着陈朗,艰难地说:“可是葛阿姨她…未必想见我。”然后她拉住陈朗的袖子说:“当年…葛阿姨不想让我和你在一起的。”然后她又觉得自己失言,忙摇头:“唉,也不是…陈朗,我…”陈朗忍住了眼泪,攥住她的右手:“我妈说,希望你能去看看她。展眉,你跟我回去吧,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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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甫翠花

    楼主 LV6 2016-11-08
    第三十三章
    河北怎么总是这个鬼样子?展眉在心里自言自语——每个春天,大风恨不得把所有沙尘扬起来,想起这里,从来没有“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那样的缱绻乡愁,能记起来的,只有冬天的雾霾,春天的风沙。展眉记得小学时候,她的嘴唇总是被这样的大风吹得干燥不堪,然后她就会拼命地舔嘴唇,企图把它们润湿一点儿,可是只会更糟糕。多年之后的她,早已学会了每晚敷唇膜,睡前涂好厚厚的花蕾膏,她的嘴角早已没了干燥的死皮和丑陋的裂纹——可是她在紧张的时候,仍然会下意识地咬嘴唇,就算刚刚涂好了无懈可击的口红——她知道这是干燥的北方留给她的深入骨髓的痕迹——她永远不会是一个温润如水的女人。
    展眉倚在车窗,看着路边被大风摧残的柳树——真难为它们了,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闺门蒲柳质,一朝赴黄粱——好好的树,非要长在这种地方。
    “想什么呢?”陈朗打断了展眉的胡思乱想。“没想什么。”展眉恹恹地说,“陈朗——”
    “嗯?”
    “葛阿姨现在是不是不能说什么话了?”听说葛心菊得了喉癌。不算意外,她们做老师的,这么多年,得这种病的人很多,何况是葛阿姨这种太卖命的模范教师。
    “她还好,只是说不了太多话,可真憋坏她了。”陈朗今天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刚刚听说葛心菊得了“癌”时,他是最难以接受的一个——展眉恍惚觉得,是自己把坏运气都传给陈朗了。
    “我一会儿要对她说什么呢?”
    “说你要做她儿媳妇。”陈朗难得还有心思开玩笑,“我妈估计高兴得立马全好了。”
    “还是得了吧,估计会气得赶我出去。”
    “怎么会——我回国之后,没有一次回家她不催我相亲的。我妈现在已经认命了,觉得她儿子这辈子要做个单身汉了。”
    展眉安静地笑:“做一辈子单身汉又怎么了,反正我比你还惨,我还没嫁过人呢——你好歹步入过一次婚姻殿堂了。”
    陈朗眼里的光暗淡了一下:“你要真能一直和我作伴都单身,也挺好。”

    “妈,你看谁来了。”陈朗没进门就吵嚷着。葛心菊看到展眉,忙坐起来,略带生硬地笑着:“展眉来了…好几年不见了,展眉是大姑娘了。”
    “不只是大姑娘了,”展眉笑得客气而疏离,“我都二十五了,女儿都三岁了。”
    葛心菊的笑还留在嘴角,低下头叹着气:“是啊,是啊。我怎么能不老呢。”

    “妈,你先和展眉说话,我去楼下快递公司寄点东西。”陈朗冲展眉眨眨眼:“展眉,和我妈好好聊聊。”
    陈朗带上门,屋内一下子变得格外寂静。展眉坐在椅子里,静静看着葛心菊输着液的手,看着那些液体源源不断地流进她的身体,然后开口打破了岑寂:
    “阿姨怎么不在医院住?”
    “不中用了。浪费那个钱住院做什么?还不如家里舒服,我不爱闻那个消毒水味儿。”
    “别这么说,阿姨没什么事的,休息一阵儿就好了。”展眉答得流畅。
    “展眉,”葛心菊会心一笑,“不用和我说这些。其他人说的我已经听腻了——你以前从来不说这些客套话。”
    “葛阿姨也说了,那是从前。”展眉看着窗外——几株月季枝已经旧了,疏于打理,落满灰尘。陈叔叔终究是没有再种玉兰。
    “展眉,你还为以前的事怪我?”
    “阿姨这么说就错怪我了。”展眉把散下来的头发别在耳后,她的头发已经又留了很长了,只可惜再也不如以前那么柔顺——展眉觉得,头发跟着她一起,变老了。她慢条斯理地说:“就算当时阿姨不跟我说那些,我和陈朗也会分手的,阿姨只是让我和他断的更干脆了点儿。至于叔叔那件事…本来,错的那方就是我妈妈。我没什么可怪你的。”

    “你妈妈…她怎么样?”
    “她挺好的。身体不错,时不时和几个阿姨一起跳个舞,组团旅个游。”展眉笑笑,“就是她一个人住,孤单了点儿。”
    接下来又是长长的静默。葛心菊那一瓶药水流尽了,展眉拔下它,晃晃另一瓶药水,流利地插上——药水就又不紧不慢,一滴一滴地从大的玻璃瓶滴进小罐子,再流进她的手臂里。展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葛心菊有种错觉——如果没人打扰她,她可以保持这个姿势静静地看一天。她才二十五岁,怎么就安静得像是个与世隔绝多年的道姑一样?
    “展眉,”葛心菊觉得很难为情,因为打断了她的“入定”——她那个样子,和入定没什么区别,“展眉。其实陈朗他这些年,一直在想着你,我能看出来。如果可能的话,你们俩…”
    “葛阿姨,”展眉回过神,讥诮地看着葛心菊,慢悠悠地说,“您没必要这样,连儿子都贡献出来。陈朗事业有成,条件也不差,自然有大把小姑娘乐意嫁给他。至于我——您放心,就算我和陈朗什么也没有,我妈,也不可能再和陈叔叔在一起了。您大可放心。”展眉含着笑酣畅淋漓地说出这句话,她礼貌地笑了笑——女人的占有欲发作起来可真够厉害,就算是自己死了,也要放自己的儿子在中间,使丈夫和老情人再无可能。可是葛阿姨,你凭什么以为我们母女都要为你们家的男人肝肠寸断,和他们纠缠不清?她笑着等葛心菊的反应——听到自己这不留情面的揭穿,不太好受吧?
    谁想到葛心菊宽容而慈爱地笑笑,没错,是慈爱——她用湿漉漉的,已经耷拉下来的眼看着展眉——她们这种年轻时候有好几层眼皮的大眼睛女人,老了之后都是有些吓人的,因为不再紧致的眼皮会垂下来,难免显出几分更甚的衰老。葛心菊咳嗽了几声,然后疲倦地,耐心地看着展眉,像曾经教脑子慢的她做数学题一样,一字一句地说:
    “展眉,我只是希望,你和陈朗,都能幸福。”然后认真地补充说明道,“陈朗他是我唯一的孩子。”

    展眉愣住了,她没想到答案往往并不难解出来,只是自己的思路从一开始就不对。当年她永远会想错那些数学题,如今,她也想错了葛心菊。在学校,她是一个受人敬重的资深教师,可在学校外——她只是一个委曲求全了大半辈子,也辛苦了大半辈子的可怜女人。她忍受着丈夫和她的同床异梦,苦苦对外人维持着一个“圆满幸福”的假象。也许她从来没有幸福过,所以此时此刻,她不需要再向谁伪装,也不需要再粉饰太平。她唯一的心愿,是成全她唯一的儿子对情敌女儿的苦苦爱恋,成全他们两颗寂寞的心。

    展眉走到床边,握住葛心菊的手,久久不说话。半晌,她叹口气:
    “对不起…葛阿姨。我现在没有办法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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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6 2016-11-09
    第三十四章
    “妈妈,”蓁蓁边摆弄洋娃娃的裙子,边撅着嘴跟展眉说,“我其实不想让小妹妹把我的小兔子拿走。”
    展眉放下手里的手机,扭头看着蓁蓁:“妈妈知道,一会儿你午睡醒了妈妈就带你去买一只更好看的,好不好?”
    蓁蓁依旧闷闷不乐:“妈妈,不一样的。”
    “嗯?”
    “我说,再买来也是不一样的。”蓁蓁委屈得快哭了,“她是我的朋友。”
    展眉捏捏蓁蓁的脸:“蓁蓁,那刚刚为什么不说呢?说你不愿意,不让她拿走。”
    “可是我觉得,我是姐姐。我应该让着她。”
    展眉嘟起嘴看着蓁蓁,轻声说:“蓁蓁,你没必要这么懂事的,你也才五岁。”
    蓁蓁眨着大眼睛看展眉:“妈妈,那样你会觉得不好意思的。因为蓁蓁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展眉认真地说:“怎么会呢?蓁蓁你听我说——以后你不喜欢的事就不要做,你就告诉他们,你不愿意——听懂了么?”
    “妈妈,那我的小兔子呢?”
    “妈妈买一只一样的去送给小妹妹,然后把那只给你要回来,好不好?”
    蓁蓁甜甜地笑了:“嗯。”
    展眉也笑了。她深知早慧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一种酷刑——因为她的早慧,她将对那些不懂事的人一再忍让,还要因为很多并非自己做错的事而难过愧疚。展眉已深受这酷刑的折磨,她有义务让蓁蓁尽可能久地做一个小公主——蓁蓁,妈妈唯一对不起你的,是没办法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下午展眉去那个要好的同事家里帮蓁蓁要回了她的“朋友”,现在夜深了,蓁蓁已经抱着毛绒小兔子安静地睡了,展眉在自己的卧室里却久久难眠。突然陈朗的电话打进来:
    “喂?怎么了。”
    “展眉,我在你门口。”
    “这大半夜,你来干什么?”展眉不安地回答。
    “开门。不然我敲门了。”
    展眉怕吵醒蓁蓁和邻居,不得不穿过客厅,去打开门。陈朗站在门口,一身酒气,但神色还算冷静:“我路过你家,看你屋里灯还亮着。”
    展眉好笑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路过’我家的?我离你住的地方地铁都要坐一小时。”
    陈朗无赖地笑笑:“每次想你的时候,就特意来‘路过’一次。以前都在楼下,看你的灯灭了就回去。今天突然想上来见见你。”
    陈朗走进来,轻轻带上门。展眉抱着臂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夜深了,我和蓁蓁孤母寡女,你进来不合适,你还是回去吧。”
    陈朗挑挑眉:“是么?你陆展眉不是一向觉得清者自清么?”
    “我自清有什么用?只怕来者不善。”
    “既然你已经这么说了,那我不妨当真。”陈朗一把拉过展眉的手,硬生生把她拽进卧室,按灭了灯,把她推到床上,动作迅速而蛮横。展眉大惊失色:“陈朗你干什么?”
    陈朗压在她身上:“你要是不怕蓁蓁听到,你就继续喊。”
    展眉杏目怒睁,盯着陈朗,压低声音说:“陈朗,你别…”陈朗不等她说完,恶狠狠地吻上去,展眉被他攥住手腕,用力反抗也动弹不了。陈朗压住展眉的身体,把她的睡裙直推到了腋下。展眉用力地咬下去,一瞬间,两人的唇齿间弥漫着血腥味儿。陈朗终于忍不了疼才松开她,抹了一把自己的嘴唇,看着手上的血迹。展眉拉好衣服,直直地看着他说:
    “陈朗,你非要让我恨你才满意么?”
    陈朗慢慢地坐到地板上,看着投进屋内的一柱月光,清亮而澄澈。他笑了笑,心想——月色再如水,也终究冰凉。自嘲般说:“是啊。我在做什么呢。”他不看展眉,只是慢慢地说,“我跟自己说了很多遍,陈朗,展眉她心里没有你了,你别等了。五年了,展眉。从我们再见面,又过去五年了。这五年我又慢慢赚了一些钱,买了一套小房子,但我一直没有装修——我想,要等女主人来了再布置它。我也试过,跟别的女人见面,带她们吃饭,和她们约会,然后——然后,也就提不起再见面的兴趣了。除了意大利那几年,我的记忆里都是你,每次有什么开心的事,第一个想跟你分享,难过的时候,也都是你在我身边。展眉,我的心意,你不是不知道,可你为什么总是在我试着表达一点情意的时候,又把我拒之千里?”
    “陈朗,如果我们真的合适,”展眉倚在床头静静地对着一室黑暗,“如果我们真的合适,当初就不会分开,就算重新在一起,恐怕也难得善终。既然这样,就没有必要再经历一遍。”
    “不试试,你又怎么知道难得善终?”
    展眉闭上眼睛,两行泪静静地淌下来:“陈朗,我已经老了。”
    “你要是老了,我只会比你更老。展眉,何必自欺欺人呢,我知道,你不过是仍旧放不下他。”
    展眉温柔地笑了笑:“陈朗,求你走吧。你让我自己想想,好么?”
    “他已经走了这么久了,你难道要折磨自己一辈子么?”
    “我没有办法。”
    “展眉,是不是非要我也死了,你才能对我再有一点点的情意?”
    “陈朗,你别说了。”展眉把头埋在膝盖上,央求着,“你别说了。”
    陈朗慢慢地起身,拿起了自己的衣服。他走到展眉窗前的桌旁,拿起笔就着月光在纸上写了几行字,然后慢慢地转头对展眉说:“我对不起,今晚…是我打扰了。”
    陈朗离开后,房间里又是一片死寂,展眉缩在床角,静静地睡着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阳光毫不避讳地落到床头,喊醒了她,她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到了陈朗昨夜写下的字,是几句诗——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
    此时此夜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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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皇甫翠花

    皇甫翠花

    楼主 LV6 2016-11-09
    第三十五章
    “我们蓁蓁真好看。”穿好婚纱的子晗在蓁蓁的脸蛋上亲了一口,“这身小花童的裙子做的正合适。”
    蓁蓁歪头看着子晗:“小晗阿姨真漂亮,是最漂亮的新娘。”子晗听完咯咯地笑起来:“嘴真甜。来,亲小晗阿姨一口。”
    蓁蓁配合地在子晗脸颊上给了一个用力的吻,然后小心地摸摸子晗的肚子,好奇地问:“妈妈说你肚子里有一个小宝宝,是真的么?”
    “是啊,只不过他才两个月,还很小呢。”子晗笑着问蓁蓁,“你想要一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嗯…要弟弟吧。”蓁蓁严肃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小妹妹的话,如果她比我漂亮,我会很不开心的。”——这小丫头片子,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心机。
    展眉抱着一只礼盒走进来:“新娘子,婚礼马上要开始了,快换上鞋子。”
    子晗撇撇嘴:“我不想穿平底鞋,为什么不给我准备高跟鞋——我要投诉你这个总策划。”
    “得了吧,一个孕妇,穿什么高跟鞋。”展眉帮她换上鞋子,“好看,我们小晗最好看了。便宜吴凡这小子了。”
    子晗笑吟吟地看着展眉,然后问蓁蓁:“蓁蓁,想不想你妈妈穿婚纱的样子?”
    蓁蓁眨眨亮晶晶的大眼:“嗯。”因为点头太用力,头上的蝴蝶结也跟着跳跃起来。
    “展眉,你也该给蓁蓁找个爸爸了。”然后子晗看向蓁蓁,“蓁蓁最喜欢陈叔叔,是不是?”
    展眉温柔地看着蓁蓁笑。蓁蓁摇头:“我虽然喜欢陈叔叔,可是我不会要求妈妈做她不喜欢的事情。”然后她问展眉,“妈妈,你喜欢陈叔叔么?”
    “新娘子,来,该上场了,客人都做好了。”
    子晗提起裙子,向礼仪点点头,然后她看着展眉:“说真的,展眉,你还喜欢陈朗么?”
    展眉笑了笑,清楚地说:“喜欢。”
    子晗得意地笑了:“我就知道…现在,我能安心嫁了。”

    “陈朗,”展眉挽着子奕的胳膊,拖着行李往检票口走着,“我跟子奕走了,你好好带蓁蓁,她要是不开心了,我回来拿你是问。”
    “诶,你非要去做那个什么教育志愿者?”陈朗的声音懒懒散散,“听说青海那里特别穷,既没有无线,也收不到快递,你可想清楚了。”
    “得了吧,我们是去净化心灵的。”展眉笑道,“我要检票了,挂了啊,三个月后见。”
    “好好,拜拜。”
    子奕摘下墨镜:“要我说,你们俩别敌进我退,敌退我追了——再打几年游击,蓁蓁都要有男朋友了。”
    展眉把车票递给门口的乘务员看了看,拉着箱子进来,“行行行,回来再说吧。现在,咱们要去青海净化心灵了。”
    子奕撇撇嘴:“成吧。回来我必须得跟江同催你俩领证。”

    动车慢慢启动了,把初春的上海抛在了身后。展眉把脸贴在玻璃上看着——又是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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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LV6 2016-11-09
    玉兰未眠 最终章
    “陈朗,你看新闻了么?玉树地震了——”江同惊慌的声音从手机里传过来,“你能不能联系上展眉?小奕的号码一直打不通。你快试试。”
    陈朗心里一惊,险些握不住手机。手足无措地放下,打开电视,新闻正在冷静地播着——玉树今日发生了6.8级地震,死亡人数还在不断地增加。他看着这些画面,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从来没想过“灾难”这种东西会离自己生活里的人这么近。展眉——展眉她会遇上这场地震么?她会受伤么?会被埋在废墟下,断了胳膊或者腿么?她会…她会死么?
    这个字即使只在心里一闪而过,也让陈朗一阵战栗。他慌乱地拨展眉的电话——“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该怎么办?——他不能等了。十年前,展眉让他到了意大利等她的电话,他没有等到,从此和她一别就是万水千山。他已经错过了一次,他怎么能再这么徒劳苍白地等着?
    “江同,我得去玉树找她。”陈朗言简意赅。“好,我也已经准备好了,十分钟后,在车站见。”
    火车停运了,机场封锁了,两人买了一张去成都的机票,又从成都一路搭车艰难地进了青海。路上的灾情不算严重,一切看起来还是安静平和的。货车司机说:“进了玉树就严重了,听说死了不少人咯。电视台报的都少多了,有几个村子直接都没了。”转头看看陈朗和江同:“小伙子,你们什么人在玉树?这么急匆匆来?”
    陈朗裹紧刚租来的军大衣,还是抵挡不住恶寒。他犹豫了下,说道:“我们俩的媳妇都在。”
    司机赵师傅叹口气:“唉,”然后跺跺脚:“前边就快到了。”
    到了她们所在的村落,跟司机师傅一起跳下车,走进了负责这一片的居委会办公室。赵师傅熟稔地和屋子里一个愁眉苦脸的女人打招呼,然后问道:“情况不好?”
    “还好,军队驻扎下了,物资也都发下来了,差不多够用。就是村子里呦,死了十几口人…”
    这句话让陈朗心里又是一阵颤抖,他忙问:“有一队来支教的老师——他们…?”
    女人点点头:“老师们没事。学校里院子开阔,老师们和孩子们都没事,安排他们在帐篷住下了…”
    陈朗和江同对视一眼,几乎欲喜极而泣。他们松口气,女人问:“你们要找的是?”
    “陆展眉。”“叶子奕。”
    “哦,小陆老师和小叶老师啊,”女人稍微舒展开了眉头,“指了指陆老师就住在那边那个帐篷里,你过去看她吧。叶老师在旁边的帐篷里,她们俩呦,人又漂亮,心眼又好,我们都可喜欢她俩…”
    陈朗和江同等不及她絮叨完,便各自飞奔去了她所指住处。陈朗哗地撩开厚厚的帐篷,一阵温暖将他包裹起来。屋子里点着两盏油灯,火苗热烈地跳动着。屋子里的女人闻声转过身。是展眉。尽管她穿着粗布的民族服装,她的头发长了不少,随便地散在身后,不施粉黛,略有憔悴。可几乎在那一瞬间,陈朗就十分肯定,这就是展眉。他没来得及想什么,就已经冲过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就像这辈子第一次拥抱一个人一样,粗鲁地,蛮横地,没有章法地用力拥抱着她。展眉在他怀里惊喜地说:“今天刚刚通了信号,我的手机坏了,正要去借达玛姐姐的手机给你打电话报平安。你怎么来了的?江同来了么?听说路都封了,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你…”
    不等她说完,陈朗吻住了她。展眉感到他的身体在微微抖动,他哭了。陈朗的眼泪落在展眉的下巴上。展眉知道他为什么哭,其实她也不是不害怕。灾难来的那一刻,天旋地转,所有的东西轰鸣着倒塌。大自然暴怒的一刻,她才忽然觉得自己的一切是多么微不足道,多么可怜又可笑。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蓁蓁,见不到妈妈,也见不到陈朗了。后来,她没有死。可这些日子,她见到了太多的死亡。她是多么地痛恨自己之前的二十六年都没有用力地活过,多么痛恨自己来这里之前没有跟陈朗解释清楚。如果她就在今天死去了——她害怕陈朗会永远恨她。可是比起来恨,她更害怕陈朗会淡忘她。淮安已经走了。可她还活着,她不应该一再逃避。
    展眉也流下泪来。无声的眼泪在她脸颊上汹涌而畅快地滚落。陈朗抹了一把她的眼泪,凝望着她。展眉已经二十六岁了。昔日的花瓣一样娇美而柔弱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历尽沧桑。她的眼角刻上了几道波纹,她的皮肤也不再如以前一样细腻白皙。她爱过别人,她生下了别人的骨肉,可那又如何?陈朗畅快地想着。他再看着她,依旧是柔情万种涌上心头。
    展眉噙着泪,笑了。
    陈朗看着她,也笑了。
    她笑了。这一刻她依旧是十六岁的模样。陈朗忽然又觉得,这十年,岁月其实只在自己一个人身上流淌了。展眉还是十六岁的展眉。而只要她还年轻,他的青春就不会结束。他曾经真的想过——在知道展眉爱过了别人时,在蓁蓁出生时,在展眉说出那句“我们算了吧”时,他想一气之下永远不再见她。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崩地裂,让他又重新正视了自己的心。
    陈朗——他自己跟自己说。一辈子没有那么长,你和展眉,转眼已经认识了小半辈子了,余生苦短,你们哪里还有时间,还有资格一再犹豫,一再错过?
    他凝望着展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展眉,等回去,我们就结婚吧。”
    展眉看着他笑:“我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陈朗。你要想清楚。”
    “从此以后,蓁蓁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女儿——你知道的,蓁蓁一直很喜欢我呢。你可以忘不掉她的亲生爸爸,我不怪你。但是答应我,试着,和我重新开始。”
    展眉微笑着闭上双眼,两行泪又落下来。她踮起脚亲吻陈朗。油灯的灯影将两人的影子落在墙上,拉得很长。陈朗捧起展眉的脸,轻柔地吻,她的长发从耳后散下来,包裹着他的肩膀,他想起了十年前那个下着雨的初夏夜晚——本来在一开始就已经写好的结局,只是因两人的少不经事,各自不肯让步而徒增了一路波折。他用额头抵着展眉的额头,泪落了满颊。
    他和她,都已经走了太远。该停下来了。他路过了太多的风景,都是打马走过,不曾停留。他曾经迷恋过无拘无束的自由,迷恋过疾驰的刺激,迷恋过一切新鲜的,简单而粗劣的日子,而如今才明白,若无家可归,所有的自由都只是徒劳的流浪,到最后,便只是年华虚度,一身疲惫,徒留憾恨。
    他听到展眉轻声说,
    “陈朗。”
    “嗯。”
    “陈朗。”
    他不再回应。她的意思,他一向清楚。陆——展——眉,这三个字,是他前半生的执念,也是他后半生的归宿。这个姑娘用她的长头发,她的小梨涡,她的笑靥结束了他近三十年的流浪。她,是他今生今世,最初的,最后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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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皇甫翠花

    皇甫翠花

    楼主 LV6 2016-11-10
    尾声

    二十五岁之后,时间对于陆展眉像是没了什么重量,因为太过宁静平和。流淌如河的光阴挟带着落花匆匆而过,转眼是暮春初夏。展眉近日将攒了很久的假一并休了,有近半个月时间。于是和丈夫一同回了一趟北方的故乡。
    母亲沈玉如寡居了数年,不大的三居室显得太过空荡。公寓是那种仿欧的建筑,已经有了些年头。这天下午,展眉在阳台吊椅里看着书睡着了,醒来时日已西斜。母亲不在家,丈夫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橘子懒懒憩于脚边——橘子已经十一岁了,如果按人的年龄算,她已经是个老人了。
    展眉想,母亲应该是和陈朗出去采买食物了,母亲一直偏爱他多些。自嘲般笑笑,裹紧身上的丝巾站了起来。想起母亲昨晚在书房待了很久,不知在看些什么。走进书房,桌上散放着几张新作的山水画,窗子开了一半,风进来,将薄纸吹落一张。展眉俯身捡起来,纸上只有一行小字,
    “人间久别不成悲。”

    那天晚上,玉如在展眉屋子里坐着,母女俩絮絮叨叨地说话,“蓁蓁都十一岁了,过得也真够快。”
    “可不是么,最近又长高了,去年买的裙子已经穿不上了。”
    “陈朗最近工作还那么忙?你倒也劝着他点儿,钱是赚不完的,但身体是自己的,得多加保养。”
    “知道知道,看你偏心的,怎么不知道关心我?”展眉依旧笑得轻盈。
    “你?我倒是看你这阵子胖了,少吃点儿。”玉如逗她。
    展眉撇撇嘴:“林雨也已经订婚了,年底结婚——这丫头以前受得罪太多了,我得去提醒提醒她未婚夫,以后必须得对她好。不然我饶不了他。”展眉絮絮叨叨说着。
    “行了,你操不完的心——子奕还是没怀上孩子?”
    “她?他俩已经不打算要孩子了,反正他俩都忙,何况两个人结婚十几年了,还跟热恋的小情侣一样。真羡慕。”
    “你跟陈朗也挺好,羡慕人家干嘛。”玉如严肃地教诲着展眉,“得知足。”
    展眉吐吐舌头:“知道啦。”
    “怎么这回蓁蓁没来?”
    “她在子晗家,跟子晗家的小儿子玩儿呢。过年带她回来。”
    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谈到了陈黛山——“妈,葛阿姨去世之后,他一直情绪低落。”
    “到底是一辈子的夫妻了。”
    “可是我还是觉得,陈叔叔心里有你。”展眉笑着打趣道,“说起来该怪我和陈朗——如果我们俩没结婚,其实你应该和陈叔叔再续前缘的。”
    玉如笑笑:“你就笑话你妈吧,我都老太太了,还续什么续。”
    展眉叹了口气:“我都已经三十二了。”
    “三十二算什么?日子还长呢。”
    “嗯。”展眉点点头,“不过陈叔叔虽然年纪大了,还是有股子文人气。”临来时,他让我带张纸条给你。展眉从包里找出来叠好的纸条,递给玉如:“你猜猜写了什么?”
    玉如笑吟吟地说:“我还真的能猜出来。”展眉哈哈一笑:“我也能——让我们看看猜的对不对。”
    玉如展开纸条,是陈黛山清隽的字——只是因年老体弱,笔力大不如前了。“看来我们猜的没错。”展眉凑过去看,纸上写着一句话: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行了,别拿你妈寻开心了,快睡吧。我回屋里了,让陈朗进来。”
    沈玉如慢慢站起身,往屋外走了。展眉看着她越发瘦小和苍老的背影,不知不觉眼前已经模糊了——她想,一生一世,也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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